裴之远闻言,在一旁欲言又止,很显然是想说没有鬼使来勾魂,可宫中的的确确没什么孤魂野鬼在游荡,所以生性谨慎的裴之远将疑问压在心中,与他们一道去把德妃娘娘所说的屋子放火烧了。
说来也怪,无风无雨的天,火怎么着都烧不旺,仿佛被无形的手压制住,火舌死活翻不过宫墙,只在院中低低地燃烧。清未站在离院子很远的宫墙下,默默注视着火光翻涌,风中弥漫的焦糊气息里隐隐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不愿细想那是什么味道,等院子彻底烧着,立刻拉着二鬼往御书房去。
司无正还在那里等他。
腹部中刀,好在没有伤及五脏六腑,止血以后司无正的面色恢复不少,坐在床边拉着清未的手说话。
他们没来得及互诉衷肠,正在讨论首辅的魂魄去了哪里。
“我当时只看见些黑色的烟雾。”清未费力地回忆,“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但我并没有被夺舍。”
司无正自然知道他没有被夺舍,要不然过去这么久,肉身早就腐烂了,可若是首辅没有夺舍,单凭一缕魂魄,他又会去到哪儿呢?
就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天下白忽然从清未的怀里蹦到床上,蹲在司无正腰腹边的伤口旁叫了几声。
“一只鸡也学会落井下石了?”司无正哭笑不得。
清未把公鸡抱回来,揉着它的脑袋感慨:“肯定是你平日里总是凶他,如今才落得这个下场。”
“连你也不帮我说话?”
“你怎么总是没头没脑地计较这些事情?”他觉得好笑,虽然早就知道司无正有些孩子气,但每回听到这人为了些有的没的生气,总是忍不住说上几句,“多大的人了,听不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吗?”
司无正也不觉得难堪,反而笑嘻嘻地望着清未:“你说的话我都当真。”
第七十二章 井妖(32)
他顺着司无正的话说下去:“既然信,那就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天下白不喜欢你?”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哪里知道一只鸡为什么不喜欢我?”
公鸡踩着被子咯咯哒,在司无正的床头蹦来蹦去,片刻又钻到清未的怀里,把那颗黑色的珠子叼了出来。
他终是想起这珠子特殊,把它捏起来递给司无正瞧,也说了天下白一直在意珠子的事儿。
“天下白总是叼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舍得给我了。”清未颇为无奈,“你说这公鸡是不是真的有灵性?”
“有没有灵性我不敢说,但它肯定讨厌我。”司无正没好气地将天下白从他怀里拨弄出去,“你瞧瞧,一天到晚往你怀里钻。”
他们正说着话,一阵阴风吹开了偏殿的窗,随侍在一旁的的宫女们皆是缩了缩脖子,只有他们几人能看见飘进来的德妃娘娘。
司无正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二鬼附身的宫人,继而问:“首辅的肉身可是烧了?”
然而德妃娘娘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这贼人定是找到了什么特别的藏匿之法,我竟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清未大惊失色:“这么说首辅大人的魂魄已经回去了?”他说完面颊血色尽退,如果首辅大人身体尚在,岂不是意味着他们的计划满盘皆输,还白白赔上司无正腹部的一刀?
眼见清未摇摇欲坠,几欲栽倒之际,德妃娘娘忽然伸手捏住天下白喙中的珠子,惊诧地“咦”了一声。
司无正赶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德妃娘娘手捏珠子,缓缓飘到床边,在天下白警惕的目光里靠近他们。
“难道说……”德妃把珠子递到眼前,借着光蹙眉细看,半晌语气染上欣喜,“错不了,果真是珠子的缘故。”
“母妃,你说清楚些,什么叫果真是珠子的缘故?”
“原先我们不是一直在思考为何被首辅夺舍而死的宫人没有变成厉鬼吗?”德妃娘娘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清未掌心中,“我还以为是因为宫中龙气颇胜的缘故,如今看到珠子才明白,原委。”
屋中的人皆是面面相觑,面露茫然之色,连自诩半个鬼差的裴之远都一脸莫名,完全不明白珠子的神奇之处。德妃娘娘早有所料,她坐在床边,伸手想要抚摸司无正受伤的腹部,但是手悬在半空中又猛地顿住,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颇为遗憾地蜷起了手指。
“这珠子并不是寻常的石头,你们看它和石头没什么两样,其实他是万千冤魂凝聚而成的魂珠。”
“魂珠?”清未顿觉惊悚,握着魂珠不知如何是好。
德妃却笑着说:“旁人或许会受怨气的影响,你倒是不用担心。”
“毕竟你是夹竹桃树……”德妃娘娘后半句话被司无正剧烈的咳嗽打断。
“母妃!”司无正面色苍白,一副伤口迸裂的惨状,其实暗地里在向德妃使眼色。
毕竟清未死而复生的真相还是个秘密,他根本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并非寻常人类,而是一棵夹竹桃的树芯。
清未虽然有心一问,但见司无正面色铁青,终究不忍心,只凑过去将人扶起来,心疼地看渗出血的衣襟。德妃娘娘自知说错了话,赶忙将话题转移到魂珠上。
“你们不知道魂珠是什么,情有可原。”她蹙眉解释,“魂珠的形成条件极其苛刻,不仅需要数以万计的冤魂,还需要能镇住怨气的力量,两方碰撞之下,方可凝聚成珠。”
“我就说为何冤魂都不见了踪影,原来都在此处。”司无正轻声感慨,“皇宫中当真是最适合凝聚成魂珠的地方。”
原来天下白宝贝得不得了的珠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清未都不太敢再去碰,只是心里还有疑问:“要说会凝聚成魂珠,我可以理解,但是张公公原先藏尸体的地方我们见过,二十来条冤魂就能凝结成珠子吗?”
二十来条人命自然不可能形成魂珠,但是只有清未这般从未在皇宫中待过的人才问得出口,毕竟德妃娘娘和司无正都深谙其道,裴之远和荀大义的死也或多或少与朝廷中的纠葛有关。
但是当所有人都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清未时,他实在尴尬:“怎么了?”
司无正把清未拉到身边:“你问的问题,有些好笑。”
他不满:“哪里好笑?”
“自古争权夺位,死的人那是成百上千计的。”司无正笑起来,“你却觉得皇宫中的冤魂凝聚不出魂珠,这不可笑吗?”
清未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怎样愚蠢的问题,坐在床边低头扒着手指,其实若是德妃不在,他也不会这样难堪,只是如今司无正的母妃在侧,他免不了在意对方的看法。
好在德妃喜欢清未,亦是喜欢他没经历过争权夺位,心思单纯,闻言笑得温柔,隔空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这是魂珠,首辅的魂魄去哪儿倒是好解释了。”司无正从清未手里接过了珠子,“估计就在这里。”
机关算尽的首辅怕是永远也不会想到,他魂魄离体以后非但找不到附身之人,还会被天下白叼着的魂珠捆住,只是不知道珠内是个什么情状,那些因为夺舍而死的冤魂是否已经将首辅碎尸万段了呢?这些都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首辅一死,府邸几日后便被抄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宅院落魄得连乞丐都不屑于光顾,而贤妃娘娘与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得知兄长身陨以后,自缢于寝宫,不等皇帝召见就香消玉殒。
老皇帝感念贤妃多年来的陪伴,特意下旨将她以贵妃的礼制下葬,但是首辅家中除了贤妃,皆是锒铛入狱,不过一日不到的功夫,人头皆已落地。如此一来,宫中所谓闹鬼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司无正因伤获假,在家中享受了几日悠闲的日子,而清未自然服侍在近旁。
德妃娘娘的冤魂照旧逗留宫中,司无正曾经隐晦地提起让裴之远带母妃转生的事,但是德妃拒绝了。
“我要等他死。”德妃说这话的时候,站在曾经金碧辉煌的寝殿里,嘴角勤着柔柔的笑意,“等他死以后,再让他尝尝被活生生烧死的滋味。”
事后清未和司无正说起这事,总有些不忍,他觉得转世才是最好的选择,要不然日后被鬼差勾了去,免不了要经历一番折磨,说不准日后转世都不能投胎好人家。司无正的看法却和清未不太一样。
司无正靠在床头拿手指绕着他的头发:“下一辈子的事儿谁说得清呢?”
“倘若为了虚无缥缈的后世放弃眼前的仇恨,未免也太便宜了那些幕后真凶。”
清未知晓皇帝当年下旨烧死德妃母子是司无正心中的心结,不欲辩解,低头安安静静地给伤口换药。司无正的伤口好得慢,不知是否跟借尸还魂有关,刀口总是流血,清未急得整晚守在床侧,倒是司无正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成天嘻嘻哈哈,仿佛伤口一点也不疼。
清未私下里问裴之远,说司无正这样,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小公子,急不得。”裴之远劝他不要太着急,“司大人因为借尸还魂的缘故,肉身和魂魄并不契合,伤口好得慢实属正常。”
话虽有道理,清未提起的心在司无正的伤口好以前根本放不下来,他这些天几乎天天往郎中那儿跑,搞得整条街都以为司无正病入膏肓,大理寺丞要换人了。
然而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档口,皇上下旨,直接将司无正从大理寺丞提拔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且因为兵部尚书年事已高,十天里有九天告假在家歇息,所以司无当着侍郎,肩头却担着尚书的职。
大权在握,司无正忧心忡忡,连带着清未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前些时日他们正准备隐居山林,皇帝此举却是将他们的退路阻断了。
“清未,我总觉得……”司无正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披着衣服站在院里,“陛下可能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
宫中妖邪作祟的事情了结,皇帝已不需要他们驱鬼。
“这时候升官,怕是要有祸事。”司无正眉头紧皱,言语间弥漫着对朝堂浓浓的厌倦,“况且两位皇子的死讯到现在都瞒得滴水不漏,天下竟无人知晓,也不知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司无正越说越是气恼,抓着清未的手不停地摆弄:“我明明说了要辞官,陛下为何不肯放过我,还让我掌管兵部。”
“清未你可知道,兵部还不如大理寺。”
“我知道。”他无奈地扶住司无正的手臂,生怕这人发起狠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挣开,“你切莫动气,且看陛下怎么说。”
但清未也知道,若是等到皇帝再下旨,他俩注定无退路可走,当真是为人鱼肉,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月末,天气渐冷,司无正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一道从边境传来的军报终于打破了皇城的宁静。
第七十三章 战将(1)
这两年边境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连司无正都快忘了国境外还有吐蕃和突厥在作乱,早些年间战事尚未平息之时,六皇子还是个稚童,等到如今战事又起,曾经骁勇善战的将士老的老,死的死,如今朝中竟连能带兵打仗的将领都没有了。
将突厥带兵入侵的消息传入城中的小士兵进城没多久就死了,死因倒没有蹊跷,就是重伤身亡,想来一路奔波劳苦,只为了将这惊人的消息带回来。
司无正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能勉强上朝了,朝中不乏有不满他升官速度的官员,总在朝堂之上有意无意地贬低于他,只是除了陛下,无人知晓司无正就是曾经的六皇子,所以不论那群大臣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司无正分毫,只是这些时日的事情,似乎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自从八皇子和十一皇子因为夺舍惨死,皇帝开始一门心思扶持大皇子,明眼人都知晓来日皇位必定是大皇子的,朝中群臣皆有巴结投靠之意,或许是司无正表现得太过冷漠,所以引起了一部分有心人的注意。是想当储君之位显而易见之时,有个人却将对方完全不放在眼里,那会是怎样的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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