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玉璜》分卷阅读1

    《秦楚玉璜》作者:杨涵烟

    文案:

    顷襄王七年,秦嬴归楚,因为战乱而淹留秦地的楚国玉人田陆离终于得归故里。秦国玉人江纪堂为小人所排挤,决意与田陆离一同赴楚游历、学艺。二人越过群山下江过云梦上洞庭,却只见到南楚凋敝的田园。曾经富庶强大的楚国如今江河日下,而她的文化依旧是那么的繁荣,她的山河依旧那么的灵秀。秦楚和而复绝,时局晦暗不明,乱世之中,还有什么值得二人执着地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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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索关键字:主角:田陆离,江纪堂 ┃ 配角:屈原 ┃ 其它:顷襄王世,秦楚,琢玉

    第1章 壹

    当他第一次换上深衣循着层层丹墀步入重台累榭的秦宫时,田陆离心中竟是五味杂陈。这座宏伟的宫殿曾在十几年前将一位衣锦褧衣的硕人送到了他的故土,如今它又沉浸在之子于归的喜悦之中。他奉命为这位年轻的秦嬴雕琢组配,在秦国稳重质朴的器形上刻画出楚风灵动飘逸的纹路。那套合乎古制而又缀满从西方传来的各色美玉、长度足以从少女的双肩延伸到脚踝的组配完工后,工正传来了君王大喜,破例召见他和玉人江纪堂的消息。

    几世征战、财富累积,秦国的宫殿已是锁闼千重,楼阁无数。站在丹墀上遥遥一望,似是有遮天蔽日之相。可田陆离却老是想起他幼年时听到的乡中的传闻,说是楚王的离宫章华台高耸入云,有紫贝铺地檩椽万数,郑卫美姬在冬暖夏凉昼夜长明的宫室里歌舞不休。眼前的殿宇似是和幻境重叠起来,让他有了分惘然之色。

    秦王跽坐于高台之上,玉阶下侍立的侍者恭敬地受过君王的赏赐。空阔的大殿里回荡着沉稳厚重的声音,赞誉他们技艺高超融通秦楚而又以大局为重。田陆离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苦涩之意来,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交易,由巧笑倩兮的美人奉上的秦弓不会减损半点锋利,刚刚践祚的君王却轻易忘记了虎狼的本性。

    身旁的江纪堂愈发恭谨,说了些两国十八世同盟定会长久稳固的话,他连忙附和几声,余光一瞥,却见江纪堂嘴角也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们捧着君王赏赐的组配余料和百金退出了宫室,从复道转入小门。

    方出宫门,江纪堂忽贴近他,耳语道:“子衡,我在咸阳怕是呆不久啦。”

    田陆离一愣,可不待他发问,江纪堂便说道:“这次得百金之赏,那些人本就眼红我,听闻后定当变本加厉。你们三闾大夫不是说过嘛:‘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不如轻举远游,快哉快哉!”

    田陆离刚想纠正他轻举远游不是这个意思,可看到他看似玩世不恭的笑容,忽又有些不忍。想到自己少逢战乱,又受小人排挤,不得不饱尝漂泊乱离之苦,心中悒郁。

    回去后自是要向工正奉上谢礼,少不得打点一下百工。可江纪堂的预言终究是成了现实,在众人的攻讦中他毫不犹豫、潇洒离去。田陆离在席上正坐,思量着该赠与友人什么临别之礼,不料看见一封信笺端正地放在他的案上。

    “长兄殁,速归。”

    田陆离手一抖,那封信笺就落到了席上。素来沉稳的他竟近乎面无血色,似是不能承受千钧之重一般,他先是以手撑额,又慢慢地把头伏在了双臂间。

    多少年了?怀王世就像是遥远的旧梦,那时的他还在洞庭郡的灵山秀水间遨游,与长兄为伴过着饭稻羹鱼的质朴生活。连年的动乱打破了南楚的宁静,他不得不远赴他乡做客匠谋生,向东南期待着长兄的音讯。

    日日思念故土亲族,却是重山遮眼无望处。秦国确实是不排外的,他也凭借着楚国华美诡谲的刀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切都不能使他再停留在异国半刻。想到几年前兄长本要来探望他,却不得不因为秦楚之间的战争而作罢,却不曾想到此后竟是永别。

    广纳天下贤才的秦国啊!你何苦摧毁我丰饶美丽的故土,让她就此沉沦,不复往日平乐和荣光?田陆离眼角落下泪来,渐渐地沾湿了衣袖。

    忽有人步入室内,沉默地端坐在他的案前。田陆离忙收拾仪容,抬头望去,却是本应该正在置办行装的江纪堂。

    “子南?”田陆离喃喃道。

    “子衡,我来向你辞行。”江纪堂难得地收敛了笑容,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璜。田陆离很快分辨出这是由秦嬴组配的余料制成,江纪堂的雕工如秦地的崇山峻岭般刚劲有力,转角方折中透露出阳刚之气。

    他接过玉璜,却发现它只完工了半面。见田陆离指尖摩挲过这块玉璜的背面,江纪堂解释道:“子衡,你的雕工最是华美灵动。你为秦嬴在秦制玉佩上留下楚风纹样,可令满室生辉,让人诚难忘怀。如今我也望你不吝赐教,就当是你我相逢之见证吧。”

    “子南,你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田陆离沉默良久,才道:“方才知晓家兄月初过世,我当离开秦国赴楚奔丧。”

    江纪堂知晓他自幼与长兄相依为命,忙连声安慰。转念一想,忽郑重地与田陆离对视:“子衡,楚国师承汉阳诸姬,工艺为天下冠,若我为楚客匠,当是会有不少体悟。”

    田陆离一惊,悲恸中渐渐地生出了几分喜色。江纪堂就此下定决心,忙与田陆离整理行装,准备择日东行。

    第2章 贰

    群山之下是广袤的平原,蓊郁的树木掩映着一只庞大的车队。田陆离和江纪堂随着人群上山避让,借机细细打量那些轩辌。

    楚国的车辆确实是镶金嵌玉、琼毂错衡,但四牡却是肥瘦不均、有气无力。风吹起帷裳,隐约可以看见内部的陈设虽是精巧,但总透出分老旧之气。远处忽扬起一阵尘土,渐闻銮铃和鸣,遥望云旗飞扬。

    秦嬴来归。

    秦国偏居西鄙,或是常与戎狄打交道、或是本就因善于养马而得到封国的缘故,秦嬴的车队整齐划一、膘肥体壮。待到两只车队已在秦楚边界旁相会,秦嬴指挥车马停了下来。百乘如流水般分开,一辆轻辌徐行向前,帷裳之后隐隐可以看见端庄的美人轻启朱唇,不紧不慢地与楚人交涉。

    良久,两只车队合一,向郢都而去。

    田陆离和江纪堂方才从山上下来。过了边界后再没有了在秦国时的束缚,田陆离低声道:“来者不善啊。”

    江纪堂揶揄道:“对着一个秦人说这种话,不太好吧?”

    田陆离瞪他:“别忘了你虽是嬴姓,却是江国后裔,本来也不算正经秦人。”

    江纪堂大笑:“子衡啊,这样说来,你是妫姓,不也不是什么正经楚人吗?”

    田陆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尔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楚叛合纵后齐为纵长。当年三国打着维护合纵的旗号伐楚,楚向秦求救兵,秦先是派兵增援,来年却与三国一同对楚宣战。数年后秦假托武关结盟将怀王骗去,不料怀王竟是一去不复返,客死他乡。如今秦楚重归旧好,可此等反复无常的虎狼之国,不得不防。秦嬴貌美而颇有心机,如今又将常伴君侧,我恐浮云蔽日,以致明珠蒙尘。”

    江纪堂目送车队远去,看着繁复华丽的装饰也难掩的颓败之气,他忽然想到,这个国家已经再也经不起大的折腾了。

    数月的跋涉后二人弃车乘舟过郢都上洞庭入沅湘,辗转千里终是到达了南楚洞庭郡。不同于一路的高山深谷,船入洞庭后视野忽一片开阔。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水泽,南国早落的晚霞在沼瀛中绵延开来与天穹构成两重相映生辉的画卷。江纪堂在舲船之首持桂棹拨开满江云霞,忽觉得那天光云影似是要顺着船桨攀上舟来。田陆离推开木窗,从霞光漫天看到星斗横斜。此时他点上一盏灯,将船舱斗室晕染成昏黄之色。

    江纪堂已系舟江岸,此时他步入船舱,便看见灯下田陆离正端坐沉思,嘴角挂着丝温柔的笑意。江纪堂正坐在席上,笑道:“子衡,船过洞庭,桑梓可期了。”

    夜风还是有些寒凉,可田陆离仍不舍得关上窗户。他似是不经意地说道:“小的时候常和长兄来洞庭游览,湖光山色,客子只得赏晨昏之景,而我尽可拥地利之便,独揽星月之辉。”江纪堂随着他向窗外望去,只见潺潺碧水向北缓缓流去,群星皓月都随着水波起伏,江水至清,像是新制的铜鉴,又像是楚地上好的纹饰满布的绫罗。田陆离起身向船头而去,江纪堂紧随其后,只见江风猎猎吹得田陆离衣袂飘嫖,水天不分,小船停泊在众星明月间,像是人世间最瑰丽的梦境。

    “子南?”田陆离笑道。

    江纪堂方才惊醒,忙走上前与田陆离并肩而立。田陆离指着天穹向他历数星宿,间或谈到分野或是什么南楚的志怪异闻。青山迢递,百鸟归巢,天地间似乎就只有这一艘舲船和舟中二人而已。

    数日后田陆离归故里。年少离家,又久不通音讯,想到兄长去世的消息还是由乡人传来,田陆离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深沉的忧虑。江纪堂随着他穿过周行阡陌,眼见千顷良田如今百草丛生,心渐渐沉了下来。

    到乡里时田陆离的脚步越来越慢,他茫然地抬头四望,似乎要把眼前衰败的村落和记忆中的乐土对应起来。他绕过几座屋宇,走走停停,最终停留在一栋破败的茅屋前面。

    篱笆已经残破了,柴门漏着风,茅草也只有薄薄的一层。他推开门,绳枢已经磨断,器皿零散地堆在地上,墙上还残留着去年冬天穹窒塞向的痕迹,而斯人已是再不见身影。

    田陆离无声地落下泪来。他侧身躺在了幼年夜夜安眠的席上,似乎是可以就此回到过去。

    江纪堂坐在他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尔后紧紧握住他的手,似是要给他无尽的安慰。

    一刻钟后,田陆离从席上起来。乡人帮助他安葬了兄长,他又多年未归故里,还须一一上门致谢。江纪堂随着他先去坟前祭拜了兄长,尔后在村中一一拜访。乡人质朴,先是不住安慰,收到田陆离从秦地带来的礼物时又百般推辞,在二人执意要求后这才收下。傍晚乡人邀他俩去家中用餐,都是些常见的稻谷鱼鳖,却也很费了些心思。众人在席上笑着向江纪堂说起田陆离小时候的趣事,像是时光从未流逝,他们还停留在富庶安宁的怀王世里。

    夜间二人在破败的茅屋中休息。田陆离躺在席上望着疏松的茅草间的星空,对江纪堂说道:“乡亲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

    江纪堂侧过身来看着他:“楚地确实是民风淳朴。”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屈子的《哀郢》真是道尽了我心中所思所想。”

    江纪堂想到眼见的荒芜景象和乡人虽艰难度日仍热情款待的情谊,心中愈发沉痛。

    “我已无亲无故,盘缠亦所剩无几。子南,在乡间修整几日,我们便动身去郢都。你本是来楚国学艺,这么多天麻烦你陪着我来南楚一趟,我甚是感激。如今事情已料理完毕,我不该再耽误你的行程。”田陆离转身看着江纪堂说道。

    “什么话!能与你一同来南楚游历,又能遇见你故里淳朴的乡人,是我的荣幸。你且好好在乡中休整,择日我们再向郢都而去。”

    南楚星月沉沉,凉风吹拂下二人就此睡去。

    第3章 叁

    几日后二人拜别了乡邻,乘舲船沿湘水顺流而下。这回田陆离在船首撑船,江纪堂就坐在他身边观景,看着沿岸各色木芙蓉在秋风中盛放,兰芷江离散发出清冷幽香。

    湘水越来越宽阔,他们又回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湖之中。田陆离调转船头向西而去,渐渐离开了洞庭地界。再往西去便是浩渺的云梦泽,过云梦不久便到了华夏最为繁华的都邑——郢都纪南城。江纪堂少年时也曾听过郢都的鼎鼎大名,那是人间最为庞大恢宏的城市,殿堂雕楹镶金,楼台高耸入云,街衢人流如织,诸夏都争相模仿郢都建造自己的宫室,更有甚者如鲁国还专门在国中营造了楚宫。想到能亲眼见到这座传说中的都邑,江纪堂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

    船到梦泽时田陆离邀江纪堂上岸游览,岸边有许多废弃的屋舍,足以供二人过夜。清晨田陆离便拉着江纪堂沿着皋兰丛生的泽畔游赏,天光未明,梦泽中重重云雾萦绕着青山,时不时有飞鸟穿过雾气落在湖中点出一圈圈的涟漪。朝霞渐生,晨雾消散,渐渐有三五乌篷船前来撒网捕鱼。

    田陆离俯身折白芷为佩,江纪堂知晓楚地风俗,便也采皋兰系于腰间。田陆离轻声唱着楚地歌谣,其音清越哀婉,缠绵悱恻。

    远处兰薄间似乎有人亦在曼声长吟,田陆离眼睛一亮,高声为他唱和。他加快了脚步向前方走去,那人亦从容向前。

    那是一位温和谦逊的长者,他着切云之高冠,佩琳琅之长剑,揽芳洁之香草,两鬓虽已生出白发,可仍是丰神俊朗,令人见之忘俗。田陆离恭敬而喜悦地问道:“晚辈冒昧地前来打扰,请问您是三闾大夫吗?”

    那人颔首,温和地看向二人。田陆离毫不犹豫地行再拜之礼,江纪堂亦稽首再拜,那人见状忙扶起二人。田陆离俯首恭敬道:“夫子心昭日月,又有不世之才,今日有缘拜会夫子,实乃晚辈之大幸。”

    “梼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我还需砥砺修行,恐兰芷变而不芳。”屈子赞许的目光掠过二人腰间的兰芷,“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穫?如今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但浮云不过一时之势,兰茝方有恒久之香,君子当秉德无私以参天地。望你二人能时时慎独好修,不愧于家国万民。”

    二人恭敬地再拜,道:“谨遵夫子教诲。”

    屈子负手而立,面对被朝霞点染得流光溢彩的云梦泽,目光落在极远的北方,似是要越过群山望见那座他魂牵梦绕一夕九逝的都城。屈子转身向二人道:“我曾在云梦泽与君王课后先,那时千乘点燃悬火,将天穹都染成烈焰之色。后来君王齌怒而疏远我,我只能在梦泽畔远观他田猎。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如今……”屈子温雅的面容上逐渐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二人默默伫立,田陆离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

    “夫子,我们此行正是要前往郢都。”田陆离沉默良久才道:“我曾因受小人排挤而不得不离开故土,但纵使漂泊千里也不能改变我心中愿景。合乎大道,以期至善至美,当是为人处世永恒的追求。”

    “郢都……”屈子喃喃道,像是在回味什么古老的旧梦。“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田陆离心中不忍,向屈子作了个长揖。屈子徐徐回礼,转身在烟水迷蒙中向北离去,芳草萋萋遮人望眼,渐渐地只能看见一点他高洁不屈的背影。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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