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玉璜》分卷阅读2

    第4章 肆

    黄昏时分二人踏着满地斑驳光影登上了舲船。田陆离倚窗远望,在半明半暗间吹起了排箫。箫声凄清哀怨、低回绵长,消散在水天相接处。江纪堂难得有机会欣赏楚地的丝竹,指节就着旋律在案上轻轻敲击。楚音缠绵哀婉,故乡的音乐却恢宏盛大。他也曾在乡饮酒礼中击鼓长歌,与抚筝的少女唱和。眼见日影西沉,水波潺湲,他不禁想就着余晖弹奏一曲,可惜眼前无钟磬,只能怅然太息了。

    一曲毕,田陆离将管龠轻轻搁在案上。斜光一寸寸地染上参差不齐的竹管,衬得田陆离的指尖玲珑剔透。江纪堂颔首,笑道:“南音之美,果真名不虚传。子衡,原来你在乐律上有如此造诣。”

    田陆离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幼年时曾从师学艺三年,难言小成,谈何造诣?”

    “莫要谦虚,楚地乐舞为天下冠,子衡你自幼生长在南楚,深受熏陶,如何没有高深之造诣?不过,常闻楚音哀婉、似断实续,今日闻君一曲,似是也不尽然,不知子衡你可否愿为我解惑?”江纪堂好奇地问道。

    “楚音有凄清哀婉之声,亦有慷慨激昂之调。如九歌之《国殇》,雄健悲壮,不输秦风。”田陆离脸上带着一点骄傲神色,“而有些乐曲,其始如秋水之曾波,尔后如龙跃潜渊、凤舞九天,四上竞气,极尽声变。正如《大招》所云:‘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八音合奏,气势恢宏。”

    “此等仙乐,若我有幸闻之,亦无憾矣!”

    田陆离忽然笑道,“闻人抚弦,不如自弄清音。吾师曾赠我《激楚》乐谱,亦在行囊之中,来日我们二人可合奏一曲。”他取出一卷竹简递给江纪堂,江纪堂就着灯火细细研究,赞不绝口。

    “子衡,《激楚》之乐,奏以竽瑟,可我未曾习得丝竹。”江纪堂忽抬起头来,神色甚是遗憾。

    “无妨。”田陆离了然,“《激楚》中亦有鼓乐,子南,你击鼓便可。”

    江纪堂颔首,持卷认真思索起来。田陆离亦坐到他身边,与他挑灯共读。

    归鸟划破天际云霞,水声潺潺、明月初升,又是一个良宵。

    过了夏首,船只渐多起来。江纪堂持桨行船越过千帆,惊起渚中水鸟。远处灯火渐明,隐隐可以听见悠扬的乐音。田陆离收拾好行囊自船舱中出来,立在江纪堂身后遥望那座足与漫天星辰争辉的城池。

    “子南,再过片刻,我们就可弃舟登岸了。”

    舲船在沿岸连绵的楼阁的倒影间穿行,隐约看见阁中青铜连枝灯荧荧的火光。到了渡口,二人收拾好行囊上岸。江纪堂正寻思着先找处地方安顿下来,田陆离却带着他穿过曲折的街巷到了一方小小的院落。

    田陆离叩门三下,便有人推开门迎他进来。那人约莫而立之年,抱着一张瑟笑吟吟地看着他:“师弟,好久不见!秦楚和,你终是有机会回来了。”

    “是啊,自我离开郢都,也有十来年了。”田陆离步入中庭,“多年战乱,音讯不通,不知师兄近况如何?”

    “还不是老样子,平日里到大夫们家中鼓瑟,祭典时奏乐娱神,日子也能过下去吧。”那人长叹一声,“山陵崩后郢都愈发凋敝,筵席上歌舞却是夜夜不休。虽说这使我足以养家糊口,但心中总还是有几分担忧。久别重逢,不说这些事了。江先生,感谢您一路照顾陆离,我为您和陆离置办了一些器具,算是贺乔迁之喜的薄礼吧。”

    江纪堂连忙道谢,那人领着他们在小院中转了一圈,便离开了这处院落。田陆离放下行李,点燃了西南角斗室的灯,室内瞬间明亮起来,摇曳火光攀上了陈设在窗边的瑟和鼓。江纪堂一愣,抬头看着田陆离,田陆离却只笑着说道:“在咸阳时就知你善于击鼓,捎信托师兄安排住处时便也购置了一架,想闲暇时能听你击鼓或是能与你合奏几曲,亦是人生快事。”

    江纪堂沉默许久,抬眼认真地看着田陆离说道:“子衡,我虽难为伯牙,你却当真是我的子期。若你愿意,今夕我望与你合奏一曲《激楚》。”

    灯火明灭,田陆离正坐在席前将瑟置于案上。江纪堂援枹击鼓,起初鼓声徐缓低沉,尔后其音渐强。田陆离闲闲拨弄丝弦,如深潭落叶般生出一点涟漪。尔后清泉飞漱、虹饮溪涧,秋水乍皱、和风转急。江纪堂忽重击鼓面,此时田陆离十指在二十五弦上跳跃,曲调渐快而变化多端,有如青龙出水、直上云霄,鸾凤遨游、环天周章。鼓声渐急,而弦乐亦愈发高昂,五音繁会、鼓瑟合鸣。一段急促鼓声之后,乐曲竟戛然而止。不久,悠远的瑟声响起,而低回的鼓乐亦与之相随。田陆离指尖滑过数根丝弦,以羽声收束全曲。

    他笑着向江纪堂颔首,说道:“子南,如此天赋,你不去做乐官,实在是太可惜了。”

    “不过是子衡你教导有方。”江纪堂亦笑了起来。二人隔着斗室灯火抚弦击鼓,不觉月上中天。

    第5章 伍

    当第一缕霞光落在金杯湖上时,郢都城西就已经热闹非凡。田陆离和江纪堂方泛舟金杯湖上,再沿着龙桥水溯游而下,遥望西垣旁三门中的水门。二人就此弃舟登岸,沿着城垣北上自西北门进城。几片朝云落在门楼的重檐歇山顶上,好似帝郊琼台。中央门洞开,延展出以龟背纹石铺地、可供九辆路车并行的干道。二人在道路右侧林荫中徐行,远眺沿着九经九纬整齐布局的大小房舍,近观来往于城中的各色行人。

    “《考工记·匠人》有云:‘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号称礼仪之邦的东方诸国尚且不能拥有如此合乎礼制的都城,而郢都对周礼的遵循竟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地步,不,甚至超越了周礼。你看这奔腾的河流、高耸的城阙、宽阔的道路,哪一个不是这座都城宏伟的象征?”江纪堂左顾右盼,似是要把眼前一切尽收眼底。

    田陆离笑着看他的惊艳神色,抬起手臂指向东方,说道:“这一片都是民居,再往东渡过朱水,便是北市所在。那才是郢都最为热闹的地方。市内东西、南北两条主干道交错,有五层的市楼立于中心,沿街都是各种商铺,若你在午时前往,步行则摩肩擦踵,驱车则难以回转。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奇珍异宝随处可见。”

    江纪堂闻言,面上憧憬神色愈发明显,可他的右手抚过腰间干瘪的橐囊,悲凉之感忽萦绕心头。田陆离见状不禁大笑起来,从囊中抽出名牒握在手中,尔后拍了拍江纪堂的右肩,说道:“子南莫急,我们今日速速前去大工尹处递交名牒,以你我之才,尔后定会温饱有余。且每日我们须由西向东穿越城北,还愁无闲暇时光游览北市?”

    江纪堂瞪了他一眼,道:“那还不加快步子!”

    二人或是嬉笑打闹,或是远观攀谈,步行近一个时辰后终是到达了作坊区。田陆离整理衣冠,尔后轻扣门扉,递上两张名牒和一块玉璧。半刻钟后有侍者迎二人进门,引他们拜会了大工尹。大工尹把玩着那块田陆离和江纪堂共同雕琢的玉璧,赞叹不已。二人相视一笑,知道这就算已经入了作坊。

    郢都治玉作坊的条件远远好于咸阳,屋内陈设着水凳、各类铁器砣具和钻杆,案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竹箧,里面分门别类地陈放着四色解玉砂、抛光粉和一些抛光用的葛布。江纪堂捻起一些粉末,惊讶于郢都器物的精良。

    田陆离却已坐在水凳上调试各类工具,少顷他已能熟练使用这张水凳,于是他从腰间橐中取出了几块璞玉放在旁边的几案上。尔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江纪堂,确认他还在翻看竹箧,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玉璜。他指尖沿着玉璜上江纪堂雕琢的那半面的阴刻虺龙纹摩挲,眼角不由得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江纪堂似是有所察觉,回头一望,却只看到田陆离埋头雕琢璞玉时专心致志的侧脸。

    郢都百工云集,江纪堂平日里或是拜会各位玉人,或是与田陆离一同探讨技艺,只消数年光景便登堂入室。江纪堂自幼拜入秦国治玉大师门下,故其雕工古拙厚重,转角方正,凝练有力。而田陆离在少年时便赴郢都学艺,以前在秦国时为了贴合中原审美治玉风格较为质朴,如今回到楚国再无顾虑,雕工便是华丽诡谲、灵动飘逸。每次田陆离完工后,江纪堂便迫不及待地夺走玉佩细细观赏,可令人苦恼的是,即使外形再像,他一直没有办法如田陆离那样雕琢出几欲腾空而起扶摇直上的玉龙玉凤。而田陆离却可以轻松雕刻出一件件古拙质朴的秦风玉佩。

    一日江纪堂终是忍不住向田陆离请教,田陆离思索一下,认真地回答道:“子南,就我在秦国的所见所闻推究,秦国琢玉主张技利天下,故其风廉洁朴实。儒家讲究以玉比德,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故秦风器用相当。而楚地讲究技法自然、摄用归体,故其风繁复华丽,以求超越心物。对秦人而言,这些玉器不过是日常使用的器物,只须实用美观就好。对楚人而言,治玉却是沟通天地,近乎大道的途径。我们须在一方玉石上尽可能地展现出对于天地至道的理解,此时的器不过是一个载体,故而楚风灵动飘逸。”

    “不会太过奢靡?”

    “至善至美当是君子永恒的追求。与天地相比,我们是那么渺小,穷尽人工所能达到的美丽,与天地间大美相比不过是嫫母夸妍于毛嫱。”田陆离淡然道,“我们不过是在永恒地追寻着大道而已。”

    江纪堂颔首,便拿起玉佩与田陆离细细讨论。

    斗转星移,四季轮转。在郢都的这些年里,田陆离曾带着江纪堂沿着宫城城墙出南门登凤凰山俯瞰整座都城,只见重重楼阁隐于云雾之中,胜似昆仑玄圃。江纪堂也曾持桨泛舟龙桥水看尽沿岸风物,任江风吹落兰芷,再从船上拾几朵赠与伫立船头曼声吟咏的田陆离。

    自那日与田陆离长谈后,江纪堂的技艺愈发精进。二人此后便是齐头并进、不分轩轾,渐渐地郢都已无人能出其右。江纪堂不由得为此感到欣喜,而田陆离却总有些闷闷不乐。

    眼见二人技艺大成,与他们向来不对付的那些人便坐不住了。此时秦楚复绝,楚国的国力又在逐渐衰退,郢都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一日二人正在治玉,忽有人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绑起来拖到了大工尹面前,一人跪在大工尹席前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大人!妫陆离本是齐国后裔,那嬴纪堂更是秦国同姓,这两人又曾服侍秦国多年。郢都可容不得这样的细作!”

    多少年没被人直呼姓名过,江纪堂神色渐冷。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身旁的田陆离,却见田陆离扯出一抹了然而嘲讽的笑容。

    “陆离束发之时,有人亦是因我姓氏诬告我为齐国奸细,我先祖虽是仕楚的齐国公子,但我不过是一介布衣,自幼长于楚国。我对于楚国的忠诚,日月可鉴。不料当年我竟被排挤出郢都,为了谋生不得不漂泊千里。战火频仍阻人归路,我十多年后才能回到楚国。如今你们竟是要故技重施吗?”

    江纪堂向大工尹一拜,沉声说道:“我本是江国后裔,先祖在战乱时逃往同姓之国避难。江国是小国,只能在大国间辗转求生。楚国却是大国,大国之民竟是要学小人的做派么?”

    那人脸上的神色一时十分精彩,似是要马上发作,可大工尹依然一言不发,他不得不憾憾然地坐了回去。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穫?”田陆离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我问心无愧。”

    大工尹抬头漫不经心地看了那人一眼,示意众人将二人放了回去。

    躲过了这次风波,田陆离和江纪堂却并没有轻松几分,前线的讯息传来,多半都不是捷报。郢都城东南的一些大腹便便的贵族们已谋划着出逃,而百姓们亦是惴惴不安。

    江河日下,秦国终于大举进攻,集举国之力征伐楚国。汉中已失,秦国不费吹灰之力便南下攻占了楚国大片城池。

    江纪堂收拾好行囊时,田陆离正坐在案前对着一块玉璜发呆。以江纪堂的眼力当然轻松辨认出那块他用秦嬴组佩余料雕琢了半面的玉璜,此时这块玉璜已经完工。田陆离端详着江纪堂雕刻的虺龙纹,又翻过来看着自己以楚风雕琢的繁复灵动的虺龙纹,喃喃道:“江羋归江,穆王终又是灭了江国徙民于江亭。秦楚十八世同盟,如今秦国又是要灭了楚国,媾和征战,轮转不休啊!”

    “子衡……”江纪堂不安地看着他。

    “子南,”田陆离回头,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又凄凉的笑容,“你恨不恨楚国?楚国在一怒之下灭了你的母国。不过没关系了,你的同姓之国正在帮你报仇呢。想到虞国的结局,秦国还算是厚道。羋姓灭了嬴姓,嬴姓又要灭了羋姓,真是不死不休。”

    江纪堂呆愣地看着他,心中阵痛。

    “子南,谢谢你的礼物。将它扣在身边那么多年,确实是我贪心了,如今我当物归原主。”田陆离起身,捧着玉璜缓缓走来。

    江纪堂握住了他的手,将玉璜推了回去。

    “子南,你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吗?还是我这些年疏于学艺,雕工已不堪入目?”田陆离偏头,幽幽地看着他,眼角似是落下一滴泪来,“你也可以回秦国与家人团聚了,不是很好吗?是我太自私,你留在我的身边。”

    江纪堂心如刀绞,冲上前抱住了田陆离,说道:“子衡,我还有什么亲人?家严家慈早已过世,若回到秦国我不也是孤身一人。不若留在楚国,还能与你相伴。子衡,你也不要太过忧虑,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楚国底蕴深厚,一切皆有可能。”

    田陆离靠在江纪堂肩上,终于失声痛哭。

    江纪堂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了他许久。田陆离渐渐平静下来,轻声说道:“每次战前我所得到的在战后就会化为泡影,我少年时失去了强大的楚国、失去了郢都、失去了故乡和我的兄长,本以为这一次回到郢都之后我终是可以牢牢地把握住一些事物,如今看来不过又是我的一场梦境。梦越美,醒来时就越发痛苦。子南,我想着与其让你承受战乱之苦,不如送你回去,虽然以后天各一方,但至少还有可能各自安好。可我心中实在是万分不舍,只好送你那枚玉璜,聊表心意。是我言辞过激,伤到你了,抱歉。”

    江纪堂直视着他深沉的双眸说道:“世殊事异。子衡,你不必担心,我们一定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顷襄王二十年,二人逃离郢都至洞庭郡乡间避难。二十一年,秦拔郢都,这座楚人苦心经营了几百年的、楼阁高耸人流如织的、华夏最为宏伟的都城就此化为了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玉石硬度较高,故而必须使用特殊的材料来切割玉石。

    战国时代普遍使用铁制砣具来解玉,用钻杆等来钻孔,用解玉砂中的黄砂(石英岩)来剖石取玉,用红砂(石榴石)来剖玉制坯,用黑砂(金刚砂)来雕刻琢磨,用珍珠砂(云南红宝石)来玉器抛光。

    水凳,是一种用来制作玉器的设备,用圆转钢刀安上轮子,以绳牵引,脚蹬使之旋转,玉工一手拿玉,一手拿解玉砂和水将玉石对准磨盘进行打磨。因开玉石必须用砂土加水,所以称水凳。虽无实物出土,可两周时的玉器器形整齐,应是使用了水凳。

    ——资料参考吴文清《两周中原与楚文化视野下的器物工艺比较研究》44琢玉工具比较(山西大学博士论文)

    第6章 陆

    江纪堂以桂棹拨开湖水,载着满船菱角而归。田陆离正在室中琢玉,从郢都带回的解玉砂已经所剩无几,他必须尽快雕完封君送来的玉璧,才有可能在购置材料后还留下些余钱。

    江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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