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夫人生了个男孩。”稳婆将在襁褓中的孩子抱给顾念笙,顾念笙轻轻接过她手中的孩子,满目柔情。
那孩子虽还未长开,眉眼却像极了齐墨。顾念笙心里一紧,许是上天怜悯,齐墨刚刚牺牲,让这孩子替他的父亲来陪伴他的娘亲余后的岁月。顾念笙估摸着穆云婷该醒了,让周嫂嫂给稳婆结了接生费,抱着孩子进了屋。穆云婷靠在床头,还有些虚弱。看着孩子她也顾不上这些,将孩子抱在怀里哼着儿时母亲哼过的儿歌。顾念笙看着这副母子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是打心底里替齐墨感到高兴。
“给孩子起名字了吗?”顾念笙站在床边,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这般可爱的孩子应当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墨哥哥走之前都想好了,男孩就叫齐念安,女孩就叫齐念萍。”穆云婷低头逗着孩子,她也是许久没笑得这般开心了,“墨哥哥说,这是取的国安家平之意,他此生唯有此念。”
“好名字,希望我们都得偿所愿。”顾念笙快速掩饰着自己的错愕,他实在不忍心告诉穆云婷孩子的名字是他取的。
那时候战火刚刚烧到东北,洛城还算安逸。齐墨抱着顾念笙立在窗前,畅想着他们的未来。齐墨说,他等战乱平息之后,他便卸甲归田带着顾念笙隐于山水游于天地。齐墨还说到时候他们要收养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即为好。顾念笙笑着,说男孩取名念安,女孩取名念萍。顾念笙知道,齐墨此生唯念国安家平。没想到齐墨一直记着,许是当时的承诺已经不会成真,留着些许回忆也是美好。
穆云婷早就猜到名字的原由,当初齐墨坚持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明白。明明那时她刚刚有孕,齐墨好似早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有孩子一般早早取了名字。她还记得,齐墨曾说过他不会对自己产生爱情,又怎会预料到他们会有孩子,即使自己一直在恳求他给自己一个孩子。他们那为数不多的床笫之事,都是她使了些手段换来的。齐墨断然不希望他们之间再多个孩子,这样一来他的愧疚又多了一份,对孩子的。然而,孩子还是如穆云婷所愿来到了他们身边,齐墨纵然千般万般不愿,也只能接受。所以,当齐墨说出他为孩子选的名字时,穆云婷就猜到,他和顾念笙之前必然说过孩子的事情,这名字也必定是顾念笙取的。
穆云婷没有揭穿顾念笙的伪装,他们都一样,不愿提起过往,只期以后皆能得偿所愿。齐念安出生以后,穆云婷就再没和顾念笙置过气,许是为了让孩子有个健康的成长环境,也许是她不再怨恨顾念笙和齐墨之间的过往。
顾念笙也特别有默契地不去提起齐墨,提起过去,习惯了每天下地劳作,偶尔还是会怀念从前唱戏的日子。听说琉璃人短暂地占领过洛城,他们入城的时候曾邀请程家班为他们唱戏,以示中琉共荣。程班主不答应,琉璃人逼得他撞墙自尽了。霎时间,洛城曾经最辉煌的程家班,就这样消散在尘埃里。程班主自尽后,他的家人带着他的骨灰和些许盘查离开了洛城,程家班的人呐,统统作鸟兽四散。有的投靠了琉璃人做了汉奸,有的蓄起了胡子不再唱戏,有的铮铮铁骨效仿程班主了结了自己,有的疯疯癫癫不知所踪。
“也是可惜,好好的程家班就这么毁了。”日头耕作的时候,村里正谈论着程家班的事,顾念笙念着老东家的情分也跟着听着。
“欸,也不知程班主那孤儿寡母的,现如今在何处?真是世事无常,谁能料。”顾念笙记得他离开程家班那年,程班主的儿子刚满周岁,正是最烂漫的年纪,突着此变也不知能否受得起。
“哎,说起来,顾老板也曾是程家班的角吧?得亏您走的早,要还留在程家班也不知琉璃人会怎得带您。”周围的邻居大都知道顾念笙和穆云婷的身份,没有外人时也用的尊称,若是遇到琉璃人或者gm党的人来时也会替他们隐藏身份。
“只能说,我比较幸运吧。”顾念笙笑着却无比的心酸,说起来他要感谢齐墨,若不是他拜托自己照顾穆云婷母子,自己又怎会逃过一劫。
一群人还正在闲聊,周嫂嫂来给顾念笙送午饭。顾念笙跟乡里作别,走到周嫂嫂身旁找个快空地坐下吃饭。这般直接坐在田间地头吃饭,要搁以前顾念笙是想都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可对现在的顾念笙来说这成了家常便饭。周嫂嫂看着这样的顾念笙不知是该欣慰他的成长还是该心疼他的隐忍。
周嫂嫂摩梭着怀里的信不知该不该交给顾念笙,那是齐墨为他们做的最万全的安排。顾念笙总是想着,若齐墨只是输给了命运才没能回来,自己还有可以恨他怪他的理由。可顾念笙要是知道齐墨一开始就抱着马革裹尸的信念,该如何面对没有他的未来?
“给我吧。”顾念笙放下手中的饭碗,周嫂嫂自他进入齐府就一直在照顾他,顾念笙也待她如长辈,周嫂嫂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又怎会察觉不出。
周嫂嫂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封信交给了顾念笙。顾念笙并不急着拆开来看,信里的内容他大致也猜出了七八分。除了长篇大论的家中事宜的安排,嘱咐他们照顾好穆云婷和孩子,剩下的全是齐墨对穆云婷对顾念笙亏欠吧。
顾念笙还是拆开了那封信,果然全是齐墨能想到的所有。顾念笙叹了口气,他有些后悔,如果齐墨走的时候自己能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就不怨他了,该有多好。顾念笙又怎会不懂齐墨的心思,齐墨为什么成婚他早就想得一清二楚,只不过这心是肉长的,总会痛。也就撑着那口气,顾念笙不愿扯下面子告诉齐墨他的原谅,没想到成了永远的遗憾。
“信交给夫人吧,齐墨处理得很妥当,简直把所有后路都想好了。”顾念笙将信放回信封,让周嫂嫂带回去给穆云婷。这两年,他和周嫂嫂养成了默契,凡是与齐墨有关的事,都先由自己斟酌之后,再告知穆云婷。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转眼又是一个冬天,穆云婷染了风寒一病不起。顾念笙忙着地里的劳作和照顾孩子,照料穆云婷的担子就落在了周嫂嫂肩上。不知是对齐墨的思念愈发沉重,还是产后身体留下隐疾,穆云婷的身子越发的不济。
在深冬即将过去的时候,穆云婷终是熬不住了。她让一直在跟前的丫鬟请来顾念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刻的她仿佛没了当初齐家少奶奶的戾气,更像是一个柔弱的女子。顾念笙不敢与她对视,这样的穆云婷让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心疼。
“有些话,我也许早就该说了。”穆云婷靠着枕头艰难的坐起,罢了,为了自家儿子她放下尊严又何妨,“我早就不恨你了,甚至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拥有墨哥哥完整的爱情。”
“云婷,有什么事还是等你病好了再说吧。”顾念笙叹了口气,他不忍打断穆云婷,可穆云婷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她说下去。
“不,我,我要说,你知道吗?墨哥哥心里爱着的,一直是,是你,就,就连念安都是,都是我求来了。”穆云婷说着,不觉眼泪充满了眼眶,下一秒便喷涌而出,“念,念安,不,不过是,是我用来绑住,绑住墨哥哥的工具,罢,罢了。”
“我知道了,云婷,你还是先休息吧。”顾念笙想扶着穆云婷躺下,却被拒绝了。
“念笙,把,把我的首饰盒,拿,拿来。”穆云婷吃力地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木盒,顾念笙也就没再逼着她躺下,“这,这是,墨哥哥,留,留给你,你的信。对,对不起……”
穆云婷将信塞给顾念笙,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在没睁开。顾念笙试了她的鼻息,将信紧紧攥在手里,让周嫂嫂处理后事。那一刻,顾念笙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才是梦中人。
第15章 山河故人
握着穆云婷闭眼前塞给他的已经被她揉皱信封,顾念笙心里五味杂陈,穆云婷打心底里爱慕着齐墨,这份爱不比他少。一个女人临终前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自己的情敌,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魄力?顾念笙望了一眼哭累了趴在床上睡过去的齐念安,慈爱的抚摸着那张与齐墨相似的眉眼,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人,怎会让他不想起那个军装飒立的人。顾念笙叹了一口气,替睡熟的小人拉拉被角,独自走到院子里,就着月光慢慢撕开穆云婷交给他的那封信。
念笙: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奔赴战场,也可能早已以身殉国。我知道此生我欠你良多,明明给不起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还是固执地想要把你留在身边。明明是我选择地转身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我离开洛城的时候,云婷已有身孕,我不得已将她托付给你。我知道,我和云婷的婚约自始至终都是你心中的刺,你怪我答应你的到最后都成了泡影。但是,我了解你也相信你,你是那么的善良,况且你曾经说过,云婷那么单纯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怎么能再对不起她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和孩子的。
念笙,这辈子,我最不后悔的就是能与你相遇相知相恋。若有来生,我们最好不要再相遇,你找个好姑娘,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吧。
齐墨绝笔
顾念笙将揉皱的信笺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最靠近心口的口袋。以前的他偏爱一袭长衫,带着书生气,齐墨也说过最迷恋他穿长衫的样子。嗓子毁了之后,顾念笙再没登过台,也没再穿过长衫,更别提这三年躲在乡下,那一箱的长衫相似封锁的记忆一样,锁在柜子底下,早就积满了灰尘。乡下百姓常穿的粗布麻衣带着许多口袋,到也方便装些零碎的小东西。
忽然想了,顾念笙轻轻皱一下眉头,“该死的齐墨,人都走了,还……”说着竟不自觉地抹抹眼泪,”哭什么吖,他又看不到,没出息!“顾念笙狠狠地骂自己,却又忍不住放声大哭。曾经以为自己爱得刻骨铭心恨的撕心裂肺,结果到头来只剩下无尽的思念。
顾念笙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忘了时间,久到他哭累了。站起身揉揉蹲麻的腿,顾念笙不禁有些感叹,以前练功的时候,这腿压多久梯多久都没有过这般酸痛,许是久不练功了,再加上年纪渐长,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一抬头望见夜空中的月亮,弯弯的,就像齐墨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晚上。
“啧,刚为他哭完又想他了。”顾念笙打着哈欠,想着明天还得早起照顾地里和孩子,便不再去想齐墨的事情。毕竟,现在的他不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了,他要养活自己,养活齐念安,穆云婷把齐念安交给他可不会希望他把孩子养死。
时间就在一锄头下一锄头起的日子里过去,抗战胜利了。顾念笙带着齐念安进了一趟城,人们正在欢天喜地的迎接前线作战回来的部队。顾念笙扫了一眼,都不是齐家的部队,看来这洛城的守城官又换了。不过也是,齐墨他们在前线殊死抵抗了数月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伤兵早就归到其他部队了。齐念安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将士,好奇的一直往前挤,常听顾念笙说齐墨也是军人,小家伙对这些当兵的自然格外亲切。
“顾老板,好久不见,这是您的孩子?”前头带队入城的军官忽然停住,从马上下来毕恭毕敬的向顾念笙伸出手。
“嗯,是。”顾念笙一边握住军官以示友好的手,一边将齐念安护在怀里,生怕别人看出来他是齐墨的孩子,“请问您是?”
“顾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以前是齐帅的勤务兵,我们见过的。”那个军官爽朗的大笑起来,突然凑近低声说道,“齐帅的孩子还麻烦您好好照顾了……”
顾念笙瞪大眼望着他,这人既然认出来齐念安,为什么不揭穿他?齐墨牺牲前最后一道命令是,如果他牺牲了,剩下的人全部撤退,而上头的命令是让他们全部死守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这显然是让上头不高兴了。齐墨牺牲的第二天,上头发了慰安令,整个洛城都笼罩在悲痛之中,但随着慰安令一起的是处分还有不明不白的暗杀。还好顾念笙有先见之明,早早带着穆云婷躲到了乡下,才保住了他们母子俩。
“齐帅是英雄,英雄不应该得到这般待遇。”那个军官的声音低低的,却异常坚定。顾念笙点点头,果然是齐墨手底下的兵,磨出来的性子都差不多。
齐念安躲在顾念笙怀里,露出虎头虎脑的往外探,这个叔叔好像提到了他的父亲,还称他的父亲为英雄。想到这,齐念安不觉的自豪起来,他的父亲是个英雄,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自己以后也要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
“爸爸,我要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这是小小的齐念安对顾念笙许下的第一个志向。顾念笙听罢,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如果有一天齐念安能成为和齐墨一样的大英雄,也算是没给齐家的门楣抹黑,他也算是对得起齐墨和穆云婷的重托。
那天,顾念笙还带齐念安去了齐府,指着大门告诉他,他的父亲多么的伟大。齐念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顾念笙却不自觉的红了眼眶,这个地方他再也回不来了,这里再也没有人值得他等了。路过程家班的时候,顾念笙望着萧条的戏楼,不免感到惋惜。当初琉璃人入城的时候,程家班死的死,逃的逃,还有谁能守住这祖宗留下的基业。要不是自己嗓子废了,还真想重操旧业,唱他个十年八年的,一直站在那个台子上,因为齐墨说他唱戏的时候最认真,仿佛戏中人一般。
抗战结束不久,就打了内战,乡里的壮劳动力都参了军,顾念笙知道自己不是当兵的料,好在自己曾上过学识字,便主动到新政府建的学堂当起了教书先生,教那些没上过学的人民士兵识字念书。齐念安也跟着在旁边听着,有时候还有学着顾念笙的模样一字一句的念着生字,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等齐念安到了成人的年纪,顾念笙将他送去了部队,他想啊,子承父业也就是这般吧。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新政府要建立一个剧院,选些孩子去学京剧,也算是弘扬传统了,也不知道是谁说了那么一句嘴,领导便知道了顾念笙曾经是名角的事,就想请他出山,教孩子们唱戏去。顾念笙再三推脱也没能退掉,这就又回到了梨园行,不过他的嗓子是恢复不了了,只能教教他们手眼身法段了。再后来,齐念安结婚了,结婚前的那个晚上,顾念笙第一次将自己和齐墨的事告诉了他,藏了20年,也够了。
“爸,你没有骗我吧?”齐念安有些迟疑,顾念笙一直以来都说自己与齐墨是知己好友,是异性兄弟,怎么会是恋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不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就要结婚了,我希望你好好过,不要做那些让自己后悔的浑事。”顾念笙像齐念安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齐念安和齐墨最大的不同就是太过于内敛,有很多事都藏着。
齐念安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向顾念笙敬了一个军礼。这是他的养父,也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最重要的人,他的牺牲和付出足以补偿这么多年来的欺骗。更何况,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承认这段不被世人祝福的爱情。
齐念安结婚之后,顾念笙时常拿出齐墨最后写给他的信反复,只不过现在他不会再哭了。这封信陪了他十几年,也将陪他走完之后的每一段时光。
1995年春洛城
“爷爷,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姓齐而您姓顾了……”我安安静静的听完整个故事,不经感叹那个时代的爱情有多么的伟大,也被他们的勇气深深的折服了。这份爱情没有祝福,却能长存于心,也是足以。
“傻孩子,这都不重要。”顾念笙慈爱的抚摸着自家孙女的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值得爱与被爱,就要看你有没有去爱的勇气了。所以啊,孩子,勇敢去爱吧!美好的爱情正在等着你呢。”
“爷爷……您又哭了。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会好好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