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蔫蔫地收回试探的小爪子,被抚弄成一只傀儡家猫,只会用“呼噜呼噜”表达一点对强权统治不满的小家猫。
貔貅安抚完蚂蚁都没碾死过的菜鸡小王爷,转而拉开边上的契约又读了一遍。再看向白夜时,捕捉到对方昏昏欲睡的精神状态,他这才拿着契约书上前。
“白夜大人,”他小声道,“我看出来他的死期了,不足三炷香的时间,他必死无疑。”
白夜急于解绸布,半是想看看死刑犯,半是想看年轻人的脸。碰上个同类太不容易了,说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事。
岂料一睁眼,率先看到一纸契约。
“我想了想,”看似孱弱无害的年轻人道,“但凡赌局,都得签字画押才能心下安稳。一局之后,两不相欠,不可纠结朋党再来寻仇。”
“那是自然。”
白夜隐隐觉得手臂有些肌肉松弛过渡造成的无力,心下惦念鲁家的这一大口温泉池的舒适安逸,几乎不想爬起来。他一目十行,看到了关于死亡的相关条款“自愿舍弃肉身”、“生死不怨”。他一个不死的神兽,最坏的结果就是化归顽石,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他咬破指尖摁了一个血手印上去。人形的手印上去,出现的确是蹄子形的痕迹。
这便是原形手印,不可磨灭更改,昭示着着契约的生效。
白夜只匆匆撇过垂首在一边的年轻人,见他是个畏缩的神情还颇有些诧异。他略感失望地不再看小王爷,盯着死刑犯看了半炷香的时间。
半炷香的时间之后,白夜丧气地趴在池子边缘,大方承认自己的天眼没开那么阔那么广:“我不能看出他哪一刻咽气。”
貔貅凭着他早年在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经历观察死刑犯,笃定自己之前的预言之余又见缝插针迈了一步:“那他在两炷半香时间内咽气,就算我赢。”
太多了,他被鲲鹏抓到天池之前见过太多这样将死的人。以至于他那日与鲲鹏于城楼饮酒,他隔老远还能描摹出这些脆弱**的死状。人,就是这样有迹可循地走向成长、衰老与死亡。长久目睹,他能看出身躯衰亡的大致进度。
白夜有恃无恐:“可以。”
“输了你得死,你刚才摁手印了。”
白夜心里笑成一团:“是是是,你要是能赢走我的命,尽管拿去便是。”
第50章 换回
貔貅捻着一纸契约, 红烛橘纱将他的面颊染出一抹明艳的红色。死刑犯还在一边“翕翕嗬嗬”艰难喘气, 伴随着浊气从破败的咽喉中逃逸的, 除了生的气息, 还有嬉闹着逃窜而过的时间。
白夜身后长出了一条细长的毛尾巴。他自己尚还迷蒙着,倒是貔貅这个时刻观察跟进实验进度的窥探者先发现了水池中的一抹阴影。
这是逸散于魂石之外的, 用于维持**的灵气渐渐消散的征兆。
白夜正在无知无觉中完成由一个强者向一个弱者的转变。他的**将一步步走向衰亡。弱者和血肉, 这两样能激起人的斗志, 使旁观者变得激情, 变得亢奋。
“白夜……”貔貅被束缚在一具丝毫没有攻击力的血肉皮囊之内, 纵使心中暴戾横生, 也无法穿透皮囊的阻隔宣泄出来。不仅如此,他还得时刻牢记这具皮囊主人对于身外之物的需求, 去表现稳妥和端庄:“愿赌服输,你要是败了,不仅得把你的命留下……”
“契约里不是写了么。何况命都输给你了, 其他的自然也是你的。”白夜揶揄, 只是你要是输了,却只说赔给我一条命……”
貔貅吊儿郎当退开三尺远:“我一介**凡胎哪能跟你比,只有这条命算是稀罕的。”他离这随时可能恢复原形的惬意神兽远了些,嘱咐小王爷等会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 同时嘱咐侍女点上第三炷香。
檀木的香气又一次伴着浓白的烟雾翩然而起时, 死刑犯破风箱似的喘气声停止了。他浑浊的双目尤望向层层帷幔后方同行官差的方位, 死得并不情愿。
小王爷第一次见死人, 早就惶惶不已的小心脏急速跳动, 感觉和那日在高树上犯了恐高一般的惴惴不已又生理恶心。他哀嚎一声胆小地跑远,又在貔貅的驱使下惨兮兮回来和白夜过招。
白夜一脸“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谁给你的勇气和我赌命”的荒诞表情。
热气氤氲中,他头上的牛角若隐若现。
貔貅将一只手伸向白夜,故作无知地做出要拉他上岸的姿态:“大人你输了,你的银子我自会上山去取,你的命我该如何拿呢?”
白夜大大方方伸手牵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类,心道我一只手就能把你这小爪儿握碎了,再把你一抡从山顶下丢下去。不过他很是喜欢这样有点傲又有点狂妄的同类,并没有对方那样“天地间能卜者唯我一人”的偏激念头。他既不打算留命,也没有意图要取他人性命,只是逗着这年轻人玩儿。
白夜:嘿,小崽子,本大爷今天就给你上一课——不要跟神兽赌命,因为你永远赌不赢。
两只手相握,一只柔韧软和,五指纤长;另一只坚硬黝黑,四趾宽短。白夜倒吸一口凉气,同时感觉到对方无意识地一个瑟缩。
貔貅把自己的胆子都借给了小王爷,敦促他收网第一个猎物。
“大人你怎么不上来了?”“大人,你再不使力出池子,我就要握不住你了。”在貔貅不怀好意的试探当中,肩宽三尺的硕大黑牛跌回池中,激起一汪硕大的水花。
白夜惊诧地望着面前堪称稚嫩的面庞。
“大人,愿赌服输。”貔貅对着他脑门一拍,将他拍入水中。慵懒满足的语调穿破个性的巨大差异,从小王爷的嘴里带了出来:“时间快到了,我送你踏上轮回。”
白夜外形生得粗野,活像一头憨笨的水牛,他沉在温泉中,每一寸皮肉都感受到泉水中夹杂的两种不同的暗流:轻柔与汹涌。
他望着貔貅,眼中有对未知的微妙恐慌,又于这恐慌中生出亡命徒式的希冀来。
貔貅此刻的话语称得上是温柔的:“大人想在哪里入土,想在何处得生?”
白夜宽大的嘴角咧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狂放弧度。他预知了许多神兽的伤病,也窥探过芸芸众生的死亡,对于轮回天然抱有鄙弃的态度,好似生死轮回再怎么兜转终归都将回归他的脚下:“你怎么办到的?你怎么杀的我?”
“大人既然没有合意的长眠之所,我便替你选一个灵气充沛些的好去处。”貔貅掀开帘子喊人进来把死刑犯抬走。又呼来原先带来白夜的两个轿夫。他嘱咐完轿夫,回眸见白夜还在望着自己,颇有兴致地蹲下身来和他说话:“大人,你可还有话要说?”
白夜哼笑,深深望进他的眼底:“我来你这儿一趟,可真是有趣极了。”
貔貅不喜欢他深刻的视线,抬手把他的眼皮抚上了:“大人走好,下回再见到摸不清底细的,可不要再小瞧了。蚍蜉众生,也有撼树之志。”
他掌心贴在白夜眼皮上,似是惋惜又似是把仇怨之类的情感也倾泻了出来:“万物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到头来不过篓内一刍狗。大人窥探别人轮回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哪天也要长眠一回?”
“我还没死过呢……”白夜陷入迷蒙中,恍惚间梦到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天赋的时刻。有一只至今已忘却容貌的神兽曾和他作伴,时常相随。有一天那小伙伴问:“我们为什么不会死呢?”
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你会死,我看到你死了,你长了翅膀……飞到火山口……翅膀上还有绒毛……跌了进去。
当然,回了这样的话之后他两之间就没有了以后。
白夜为这位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位朋友磋磨剩余不多的呼吸。他最后看了虚空一眼,嘴角犹挂着一个轻蔑的笑,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化为虚无:“我看见了你的死相……跳动的心脏被破开,他取走了你的……”
貔貅蹲在池边看他渐渐沉底,无法读懂翕动双唇表达的意思。他蹲到脚麻,才颇有些感怀地起身挥别他的第一只小白鼠。
他道一声“走好”,留下博弈的失败者在温暖的泉水中,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袍子,踏着春日的夜色下山去。
官差们早就带着尚有余温的道具走远了,并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侍女们远远缀着,得了一番“间不疏亲”的敲打,本就胆小如鹌鹑,这下更是识趣地半句话也不敢多往外说。
镖师们则不同,他们早就知晓自家少主与神兽有私交,再处理这件事时已经镇定许多。他们稍后会将白夜的躯壳捞出,带到他生前所住的山坳里藏好静待其再生,顺便捎回白夜赌输掉的财富若干。
王妃手底下的这帮糙老爷们看看脚步虚浮踉跄着下山的小王爷,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先小王爷的口把这事交代给王妃。最后一致交换了个“天塌下来当家的顶着,这事汇报给王妃,让她好好给小王爷善后”的表情。
貔貅验证了那巨石的用场,整个人都畅快无比,只是小王爷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表现实在太过掩盖其混世魔王的芳华。锦衣夜行,无处宣泄。
一群人打着长串的灯笼下山,走到半山腰时,小王爷七拐八弯的亢长脑回路终于消化了刚才的一连串行动所代表的的意义。身娇体弱的小王爷一秒趴在山壁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貔貅下意识地抹了抹嘴,缄默着等他吐完才又幽幽开口:“怕了?”
小王爷没应声,挥手拒绝侍从们要把他抬下山的建议。仿佛只有脚踏实地,才能真是体会到自己尤且活着的事实。他走了漫长一段路才复又开口:“你做的买卖,竟然是真的生死买卖吗?”
貔貅悠然道:“那是自然。”
小王爷一口闷气憋不出来:“我看刚才那位大人走的时候竟然没有怨恨赌咒。你们神兽,都玩这么大?”
“我们神兽的死都是暂时的,他日再生,依旧是一模一样的一只兽。何况早就有赌约,我赢他一次便取一次他的性命,他何来怨怼的理由?”貔貅随着踉跄的小王爷游走在山道上,十分想展开自己的双翅给他看:
人,不必惊慌。断我双足,双手犹在;跺去双手,犹有对翅可以飞翔。神兽的世界比人要宽广得多,不拘泥于生死之间。生死之外,最恐怖的是一成不变的在等候中流淌过的脉脉光阴。
他们两个不急不缓地交谈,将自己的世界各自碰撞。仿佛一个乖乖女接受了混子的一颗糖,从此推翻横亘在两者之间的柏林墙,得以互相瞭望彼此的美景。
小王爷听他说了许久,连自己和貔貅共用一个身体的缘由都了解了。他没有婴儿时期的记忆,但莫名的心虚蔓延而出,似乎烙刻在灵魂深处。他讪讪接受了以后温泉池还要被借用的事实,对亡命之徒般疯狂的神兽很是好奇:“你做这笔买卖,图什么呢?”
“我有一个胃需要金银填满,我有一笔账需要血肉清偿。”
“我至多再试一两次就收手,且会挑好交易目标,”貔貅懒懒欲睡,脑中半边在数金子另半边在抽鲲鹏,只用一点点来安抚小王爷,“神兽之中多的是白夜这样自视甚高武力又不出众的,即使他们临场反悔,你也不必担忧累及自身性命。”
小王爷不说话,貔貅大约是心情好,丝毫不为对方的低沉萎靡所影响。他甚至还给小王爷哼了首歌,是那种惯常的哄小孩睡觉的歌谣,哺乳期娘亲爆款。王妃曾在貔貅刚出娘胎时日月哼唱,他两便都耳熟这首歌谣。
只是貔貅当时便是神识清醒的状态,故而能将这歌学全了。就连王妃唱错的调子,他也照搬着学歪了。
唱完歌谣貔貅若有所感:“好歹相识一场,我总不愿害你们便是。”
小王爷梗着脖子:“嗯。”
他咂咂嘴,打了一个哈欠:“不必太过担忧,世间百种事端不过游戏一场。有神兽不眷恋生,我便送他们去死,顺便满足自己的私心罢了。契约在手,谁能说你我谋财害命?”
小王爷是个绵羊性格,得有人牵着他走。若是貔貅站出来做了头羊,他便不喜欢多想,只小声提醒:“你这样契约杀神兽也不保险,廌大人不是说有……”话到后来,他识趣地闭嘴。
貔貅睡着了。
他两慢慢地下山,月光照下的影子拖成长长的一条。不可分割,不能分割。小王爷不动声色摸过自己的手脚,有个问题憋在了心里:若真是人的**和神兽的魂石合在了一起,以后可怎么分离呢?
他摸到了貔貅的一部分过去,隐约能瞥见干涸的血痕,便不愿将这样血淋淋的问题抛出来打碎眼前的和睦。他而今不敢,也不想。
貔貅睡眠时对外界的感应微乎其微,神思迷糊,几乎全然就是陷入纯正的“我”的世界中。他于睡梦中捡到一柄利器,正在跟鲲鹏大战三百回合。马上要把左拥右抱拈花惹草的老贼捅个对穿时,胸口骤然遭受暴击。
他几乎听到了肋骨不堪重负行将断裂的“喀吱”响动。
肋骨断掉级别的疼痛与睡眠不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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