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吴大夫迟疑一瞬,“哦,是这样。这伤泡过水,感染严重,需要勤换药。在我这儿住着,比较方便。”他见三人皆是一脸怀疑,“两位若是不放心呢,就一同在这儿陪着。老朽家中还有一间空房,可以招待你们。但若不想饶姑娘伤势恶化,留在医馆是最好的选择。”说着,他宽袖一甩,“不乐意就算了!人快死的时候,别再回来找我!”
不知不觉,已是三更过后。吴大夫亲自整理出来一间房,给饶天泽养伤。他对两个大小子说道,“少年人出门在外,又是非常时期,凡事小心为上,无可非议。你们不放心,就在这屋守着,若是信得过老朽,隔壁房间空着,二位也能将就将就。”说罢,他自个儿晃晃悠悠回屋睡觉去了。
对着睡着的饶天泽,两人面面相觑,想到这毕竟还是没嫁人的姑娘,确实有些不便。就在无为和有涯蹑手蹑脚离开房间之后,饶天泽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破旧的床幔怔怔出神。
两人推开另一间房门,一股子药草味道,直冲脑门儿,看来这间应该也是为了给伤者临时修养。屋里陈设简陋,一套破桌椅,一架一人睡宽两人眠挤的床板。有涯盯着床板,打起小算盘,他心里偷偷一乐,暗中瞟无为一眼,故作为难地说道:“唉,只有一张床。”
“别挑剔!有的住就不错了。只希望今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让我能睡个安稳觉。”无为说着,坐在桌边,“这位吴大夫一看就不简单,虽然说外面确实很危险,但他就不怕危险吗?收留饶天泽这个烫手山芋,到底是为什么呢?”
有涯言道:“做医者的,哪个不是心地善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这不挺正常的吗?”
“哈?”无为又一次想起,刚才那个年轻的差役,吴大夫这家医馆如此偏僻,怎么偏偏要从他这儿看?所谓的大老爷,会是慕化城的章老爷吗?他越想越是心生疑惑,低声问有涯,“你和墨绶去府衙那晚,可有见过章大老爷,他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嗯?”有涯正暗自打着鬼主意,听闻无为的话。他一手托腮,努力想了想,眼前一亮,“有!我们离开时,路过章大老爷的卧房,发现桌上放着一只眼罩,当时他似乎也有所惊觉,猛一转身,看向窗外。我瞧见他一只眼珠子是完完全全的纯黑色,没有一丝眼白。不过,他既然是江湖人出身,我估计是武学造诣太低,被人戳瞎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没提起来过?!”无为白了有涯一眼,后者一副委屈地样子,“一直有事情,没找到机会和你说。”
无为越发生疑,少师老爷似乎讲过,做官的人必须相貌端正,身体健康。章大老爷这种独眼龙,到底是花了什么价钱,买来这个官位?而且,怎么饶天泽那丫头也没说起这事儿?
“不过那只眼睛……”有涯回想起来,似乎有些心有余悸,“还好我们见惯了异类,搁在常人,估计能被当场吓昏过去!”
一句话,彻底推翻无为的猜测。如果是这样,饶天泽更没理由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忽地想起另一人,“那墨绶呢?他和你一路,可有看到章老爷的眼睛有异样?他当时有什么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虽然没被吓个半死,但他蹿出去的速度比耗子都快!”有涯悄然注意着无为,暗自思忖,这小子最近心眼儿见长,越发深沉啊。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准得出事儿。看来要在那日之前,将一切稳定下来才行。
无为愁得在房里来回踱步,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他来到窗前,昂首望着夜空中的月色出神。蓦地,脑中灵光一现,他嗖地转身,一把抓住正准备上床的有涯,“等等!”
有涯心里刚盘算好,怎么把人拐进被窝,一听这话,不由得心虚起来,“什……什么……我……”
“我想起来了!”无为一手指着月亮,“湟河那晚的景象,被我忽略的细节!当时,在数名守卫之后,有个人被一道水柱袭击!我一直以为是其中一名守卫,没再仔细琢磨。但现在,一切可以串联起来,在慕化城里,能够调动兵卒的人,除了章大老爷,还有人吗?”
“有!”有涯一脸笃定,“比他官位大的人!”
无为甩对方一个白眼,“耍贫好玩儿吗?睡觉!”
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咧咧躺在床上,有涯犹豫着提醒道:“无为,就这么一张床。”
“哈?!”无为霎时坐起身,可再看有涯站在床边,抱臂含笑的模样。他又重新躺下,稍微向里挪动一下,随手拍一拍身旁的地方,“将就着挤一挤。”闻言,后者差点儿惊掉下巴,磨蹭坐下,笑吟吟地问道:“你这是在邀请我同床共枕吗?”
“嗯。”
同夜,湟河之畔,出现一名身穿黑色法袍,脸戴面具,举止怪异的人,望着月色,负手而立。他将袍子解下,乘着西南风一阵挥舞,抖出无数黄纸,漫天乱飞。突然间,哐啷一声,半空砸下一张供桌。紧接着,乾坤鼎炉,引魂法铃,以及数个法器,接二连三的由法袍之内掉出来,整整齐齐排在供桌。
第76章 076
有医馆暂时寄居,三人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吴大夫就如他自己所言,每日数次为饶天泽换药,时不时说些逗趣的话,后者脸上地忧愁丝毫不见褪去。他看在眼里,也只有无奈地叹气。
然而,慕化城里却人心惶惶。据说,湟河之中有龙王,每当血月之时,河水上涨,已经淹死了好几名年轻人。更为奇怪的是,这几个年轻人,全都是章老爷前不久由外面调回来的兵卒,专职轮守饶家。
一时间,百姓口中传得越来越邪乎,都说是饶捕头家中有妖怪,这些卫兵因为沾染上妖怪,被湟河龙王收到水下做虾兵蟹将去了。
比起无为还能悠哉哉晒太阳,有涯则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连日来,他已经深刻体会到,与无为挤一张床是何等令他身心疲惫地一件事情。他深深怀疑自己现在比吃素的还要清心寡欲,若再这样下去,不是沉寂就是爆发……
龙王?妖怪?湟河?又是那条古怪的湟河!乍闻这个消息,无为第一反应是饶天泽双亲的魂魄在作恶。他不由得陷入苦思,若真的是它们,现在采取对生者的报复,倒也说得过去,可怎么没去找章老爷,反而只对一群兵卒下手?他倏然想起追踪饶天泽的时候,追杀那丫头和墨绶的分明是邪术,而非真正的人身。
“邪术啊……”有涯懒洋洋地重复一句,“这个范围可就大了。也许是什么邪路的修道者,也许是其它异类,也许是饶天泽父母的鬼魂……”
岂料,两人疏忽大意。这话偏偏被饶天泽听去,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登时晕倒在地。待到她再次醒来,一手抓着有涯追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为什么说我父母已经……已经变成了鬼魂……他们……他们不是在府衙大牢里关着吗?不是等着我们去营救吗?!你说清楚,你说清楚啊!”
“你……你先别激动,那个……”有涯一边试图挣脱,一边皱着眉头看向无为。后者思忖片刻,冲他点头示意。他重重一声叹息,直言道,“你的父母,并不在府衙大牢。”
饶天泽听到这话,反而安静下来,喃喃言道:“果然是这样。他们真的……真的不要我了,把我丢在这个世上……”她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垂着首,全身不停地打颤。
即便再怎么不会安慰人,此刻无为也不得不磨蹭到饶天泽身边。他是真真正正心疼这个无助地丫头,一只手擎起放下数次,轻轻拍拍饶天泽地肩头,“想哭,就哭出来吧。”
饶天泽却是拼命摇头,抿着嘴角,努力平复心情。过了良久,她缓缓言道:“其实,自从那日噩梦之后,我就觉得他们出事了。而最近更是每晚接二连三的噩梦,无不是爹娘深处水深火热之中,我却永远无法触碰到他们,无法救他们出来……”她突然再次抓着有涯的手臂,“我父母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在……湟河……”
无为和有涯皆是大惊失色,“你在梦境里看到的是湟河吗?”
“我……我不知道!”饶天泽面上极为痛苦,拼命捶打自己的头,“我只看到水,全是水。我爹娘身带枷锁,在水中拼命挣扎,但是他们越挣扎,就下沉地越快。我想拉他们上岸,可怎么都够不到他们的双手……”
有涯叹道:“我虽然不敢十分笃定,但种种线索来看,你的父母或许是死于湟河之内。”
“湟河……”饶天泽喃喃重复一句,她突然跳下床,“我要去湟河!我要去湟河找我父母!”
无论两人怎么苦口婆心地劝慰,饶天泽都仿佛吞了称砣似的,铁了心要去湟河水底找饶家二老。无为执拗不过,最终只好正色道:“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公然出现在慕化城里、若真想去,那便今夜三更之后,再去吧!这是我看在你为人子女的孝心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现在,回床上躺着去!”好在饶天泽终于点头答应,乖乖喝了药,躺回床上。
两人总算松了口气,坐在房外,也不敢离开。生怕这丫头一个冲动,自己溜去湟河。有涯在院里来回晃悠,悄悄问道:“无为,你确定我们要带饶天泽去湟河?万一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很有可能你要脱壳。”
“唉……”无为言道,“天伦人情,最是难解啊。今晚,只能见招拆招了。希望那个什么湟河龙王别出来跟着添乱就好。”
“龙王?”有涯不屑地哼哼一声,“是不是哪路小妖在水下兴风作浪?”
无为深思一瞬,暗暗摇首,“非常有针对性,杀了多名章老爷新调来的守卫。就算是妖,也八成是只听命行事的小妖而已。”他顿了顿,对有涯言道,“今晚有得忙了,你回房睡会儿,这边我守着。”后者摇摇头,坐在他一旁。一时间安静无声,两人都不由得开始犯困,相继进入浅眠。
心系父母之事,饶天泽根本睡不着觉,两眼直愣愣瞅着天色一点点昏暗。对她来说,这时辰走得太慢太慢,恨不得一眨眼就是三更时分,就可以去湟河。眼见月亮缓缓爬上树梢,她轻手轻脚来到窗前,缓缓推开窗子。
月光下,无为和有涯坐在院子地上,两人相依相靠的背影投向窗边。饶天泽看到这一幕,又忆起每每遇到,这两人似乎都凑在一起,好像有些过于亲密了吧?她将过往种种,稍作细想,恍然意识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这两人的关系……
一阵夜风吹过,将无为由梦中唤醒,不禁自我嫌弃地朝天翻个白眼儿,有床不睡,偏要在这里吹夜风。他开始怀念少师府,怀念他那张温暖舒适的大床,怀念少师夫人做的糕点,甚至怀念起少师老爷的不苟言笑。
察觉到肩头上还有只脑袋,无为小心翼翼地略微偏首,凝视着睡着地有涯。一个避无可避地问题,窜上心头,回去之后,该拿这小子怎么办呢?他渐渐靠近对方,露出个狡黠地笑容,在有涯唇边偷偷落下一吻。还没等继续,赫然瞥见饶天泽屋子的窗户虚掩着!
无为心中一凛,霎时坐直身体,目光紧紧盯着窗户,暗自嘀咕,被看到了吗?真的是不得不面对吗?
有涯正睡着舒服,脑袋下面一空,害他猝不及防一个恍神儿,睡眼朦胧地看一眼天色,“这么晚了,叫那丫头出发吧。”
两人轻轻叩响房门,片刻之后,饶天泽才将房门打开,支支吾吾解释道:“睡沉了,抱歉。”
“差不多该出发了。”无为打量饶天泽,“丫头,天冷了,睡觉记得关窗。”后者面上顿时白了三分,僵硬着点点头,抓起包袱,率先走出房门。有涯一边拾掇被子,一边不忘调侃他,“无为少爷,什么时候对我也关心备至,体贴入微一次?”
三人辗转来到湟河之畔,沿河边往上游走。无为特地选择他上次看到水中异象的地方,“这里比较隐蔽。”
有涯不放心地提醒道:“你想清楚,这条河里暗藏危机,一旦水下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来不及援手。”
饶天泽望着平静的水面,使劲儿点点头,一脸自信,“如果我爹娘当真做了湟河龙王,相信他们是不会害自己女儿的。”
无为手上甩出一条细绳,缠在饶天泽的腰间,“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就使劲儿拽这根线,我们把你拉上来。”后者随手摸一把,腰上极细的线,不禁对它的韧度产生怀疑。
想到自己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溺死水里又何妨?全当与爹娘葬在一处了。饶天泽把话吞回肚里,重重点点头,转身一个猛子扎入湟河,溅起一片水花。
两人在岸边席地而坐。无为手腕上系着线,目光盯着湟河水面,一点儿不敢走神儿。有涯抱着脑袋仰卧在地,时不时偷偷欣赏一番无为的侧颜,等得昏昏欲睡。
水里半晌不见动静。无为昂首看看天色,已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了,这丫头怎么也不浮上来换口气?可别是也溺在里面了?!他猛地转身,却见有涯睡得一派安详。他试探着伸过去一只手,轻轻抚过对方的脸颊。后者缓缓睁开眼睛,冲他露出抹微笑,“你偷亲我,被饶天泽发现了是不是?”
“没……没有!”无为矢口否认。
有涯坐起身,凑近无为耳边,笑吟吟地问道:“是没有做过,还是没被发现?”
“胡……胡言乱语!”无为涨红了脸,侧过身,有意避开有涯的视线。突然间,感觉到手腕上的丝线忽地一紧一松,继而掉在地上。他倏然望向湟河,只见水面上莫名出现白雾,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糟了!饶天泽有危险!”他立即甩手收回丝线,尽头空空如也,“我下去看看!”
第77章 077
“别!”有涯阻止道,“不能再被饶天泽察觉你的身份,我替你去。”
无为还想说什么,那边水面上已然浮起来一个不明物体,看上去像是凡人的骨头架子。继而又浮起来一个,再之后,则是饶天泽虚弱地呼喊,“喂!无为……这边啊,有涯……我在这边……”
两人连忙奔过去,把饶天泽扶到岸边,又将事先准备好的被子,尽数裹在其身上。饶天泽嘴唇泛白,窝在被子里,看着眼前两具差不多只剩骨头的尸体,全身不停地打哆嗦,“是……是我爹娘……他们……他们在水下,卡在礁石之间。”
无为盯着饶天泽,心中狐疑,一个丫头在水下潜这么久,居然还有力气带出来两具尸体?即便当真如此,为什么丝线会莫名断掉?水下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但这种时候,也不适合多家盘问,他只好把所有问题压下。
“这……”有涯皱着眉头,看了看两具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的尸体,他斟酌着言道,“饶姑娘,请恕我直言。都这样了,你能确定,这两人是令尊令堂吗?”
饶天泽使劲儿点点头,“就像为人父母不可能认错自家孩子一样。我爹娘无论是什么样子,做子女的也不会认错,就算只剩下这两副枯骨,我也不可能认错!”
闻言,无为心中一凛,不知怎得想起少师无为的双亲,想起二老对他的宠爱与照顾。他不由得暗自腹诽,当真如此吗?那少师府中的二老是否知道,他们眼前的无为,并非是少师无为呢?
无为努力驱散脑中的胡思乱想,来到尸体跟前,赫然发现异状。他记得这两人当时被绑着千斤坠,溺在湟河。可饶天泽的双亲皆是武者出身,碧霄仙子更曾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按理说,下水之后,不至于无法挣脱,更不应该卡在礁石缝里?除非,还有别的什么阻碍。想到此处,他悄悄结印扫过两具尸体,结果令其大感讶异。竟然是有修道者禁锢了两人的武骨,锁住了主要经脉……
就在此时,夜空月色突然变得血红,一束红光照在两具尸体上。饶天泽腾地起身,不顾一切地扑向双亲遗骸。无为一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