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听到声音后也停止了动作,眼前的微小砂砾蓦然落下,像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重力,他的根须失去了目标,无所适从地瘫在地上,他手一顿,指尖用力,树根簌簌地缠绕在一起,争先恐后地钻入了他的手掌,小臂皮肤下经脉旋动,这具异于常人的身体以其独特的方式生出一根新的食指。
“役鬼?”他喃喃自语,看着眼前两人多高的怪物与清秀的年轻人达成既定的契约,年轻人下意识地伸出匀称的手臂,悬在半空虚写了几个古文字,怪物步态僵硬地移动到天台边上,倏地伸出一只黑色的岩石手掌,将两个不断挣扎的人影捞了上来。
沈云檀心跳慢了半拍,额上出了一层虚汗,顾不得擦,只定定地看着周栎,这些天来,他大多数时间都像个普通人一样,不,他现在本应是个普通人才对,但是这张符所代表的,却是神鬼之约。
借役鬼之力,可以理解为使用了一个杠杆,支点为这张黄符,只要符是完好的,役鬼来时的门就不会关上。
周栎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他还是他。
役鬼一动不动地站在天台上,像一块史前熔岩雕塑,这个看起来笨重的东西身手却很灵活,许是通过符的沟通,它甚至将那只手掌内部的岩浆冷却了下来。
周栎的表情并不轻松,他的双手捧着一抔空气,黄符平平展展地悬在他的手面上,仔细一看,朱红符咒像是活了过来,如血液一般在草黄符纸上流动。
轻薄的符纸极其脆弱,遇火燃烧,遇水松软,稍用力即可轻易撕碎,周栎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寂静庄严的庙宇中,时而发出几声孩童的嬉笑,老和尚不拘着他,任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撕纸玩,也不生气,只是笑着重画一张,放在高高的柜顶,他不甘心,将三四个凳子摞在一起,屏气攀爬,最终摔了下来,却没有摔在冷硬的水泥地上,而是被几根藤条缠住了腰身,轻轻地放了下来。
老和尚一定早料到自己会摔下来,提前布了些小术法。
沈云檀见他皱眉,悄无声息地作了几个手势,掌间慢慢凝起了白雾,又散开,飘飘忽忽地盖在周栎头顶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过去一样。
役鬼一符,周栎以前仅仅练习过,也尝试过尽量维持得久一点,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他心里默默地计时,与此同时祈祷着暗处的伥鬼不要骤然发难。
被役鬼救上来的两人看起来情况尚好,吕妍侧躺在地,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半晌,方琢言倚着石台,眼神空洞,大概是刚经历了生死一线,还没有缓过劲来。
忽然方琢言喊了一声,声音和往常完全不同,嘶哑着嗓子,像是失语者终于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手臂酸软,于是他拖着腿爬向旁边的吕妍,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一点一点地将她转过身,吕妍还在盯着自己的手腕,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文哲见态势不对,问了一句:“她怎么了?”
方琢言听到了,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吕妍的手腕咔嚓一声,他循声低头,眼睁睁看着那截手腕皮肉外翻,露出白生生的断裂骨茬,接着掉落在地。
血液慢一拍才喷涌而出,甜腥气丝丝缕缕地往鼻孔里钻,温热的液体一股一股地往周围冒,喷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啊……
方琢言颤颤巍巍地打电话,看见信号栏里打了叉号,不死心地拨出120,毫无回应。
不是说紧急电话没信号也可以打通吗,谣言。
空气中氤氲着的寒气忽然加重,程文哲紧了紧衣服,跑到方琢言身边:“可以救的,只要及时送医院……”
方琢言停机的大脑开始缓缓地运转,他怔怔地看着吕妍手腕上的断口,停顿几秒,又看向了别处。
吕妍肤色很白,手腕上的静脉偏紫,平日里腕子上什么也不戴,空荡荡的,显得单薄,就在几分钟前,这截手腕还细白如瓷,可一晃神,它就碎了。
方琢言沾了血的双手捂在脸上,指缝间传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这一状态并未持续很久,在程文哲准备自己将人抱出去时,方琢言放下了手:“她已经不是吕妍了,这是个怪物。”
“吕妍”面无表情地盯着周围的人,她甚至还练习着微笑,她现在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诡异得像嘴角延伸至太阳穴的柴郡猫,她有痛感,这种熟悉的,经年不变的痛苦令她万分兴奋,她的声带颤动,舌头也颤动:“救我……”
方琢言抚摸着她因失血而愈加苍白的脸颊:“你是谁?”
“吕妍”不解地皱眉,又开始微笑:“我是吕妍啊,你不认识我了?”
沈云檀缓缓走至这个奇怪的女人身后,冲方琢言递了个眼色,随后将黄符拍向她的额心。
周栎看到沈云檀出手,稍一安定,继续稳着手里的役鬼符,不料电光火石间,天边涌起几股黑云,遮天蔽日,声势浩大,翻滚着向中央的天台聚集,他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又加了一张符。
役鬼的身形骤然膨胀数倍,两根烧火棍似的双臂伸开,逼退了几寸黑云,周栎绷紧了神经,心知到了关键时刻,出不得差错。
“你是谁?”方琢言继续问。
“吕妍”的头歪向一侧,嘴唇分分合合:“好痛啊,你居然这样对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趁手的器具,可惜她还是不听话……”
方琢言仔细琢磨着这人的话,看着“吕妍”的眼珠停止了转动,像条死不瞑目的鱼,他扶起“吕妍”的头和肩膀,放到自己腿上,一咬牙,使劲打了她一巴掌。
沈云檀对着这个一脸血迹的男人点了下头,随即掀起另一张符,呵了口气,拍向“吕妍”的胸口。
她胸口一阵起伏,猛然起身,开始剧烈地咳嗽,等安静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你们想干什么?冲着女人的胸使劲,这个年代的男人可真下流。”
察觉到手上的异常,她咝了一声:“这手又是怎么回事?手呢?”
总算正常了一点,方琢言脸色稍缓,再次开口:“你是谁?”
“吕妍”嗬嗬地笑,感觉不对劲,低头觑到一片黄符在胸口飘荡:“这得让我好好想想了,首先,请各位帅哥将这些臭道士的杂耍拿掉。”
沈云檀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里余下的一叠黄符:“这个年代,有句话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吕妍”的手腕处不断地冒血,她叹了口气:“先将我送医院吧,不然她也活不了。”
她的这句话很轻,像春天的漫天柳絮一样轻,但是那几团黑云还是注意到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滚成一大锅沸腾的污水,周栎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手里的两块符纸好似有千斤重,再这样下去,他的手腕也快断了。
这时,他的灵台处忽然涌出一股带着暖意的清凉气,起初像清淡的薄荷水,几秒后加重成甘草片味道,周栎还未来得及想这熟悉的气息来源于何处,疲惫感就渐渐消去。
那通体焦黑的岩石巨人重新振作起来,任黑云如何发怒,它兀自巍然不动,透过两个疑似眼睛的圆洞,周栎看到它体内的岩浆颜色又鲜艳了几分。
黑云见役鬼的防守绰绰有余,后退几步改变了策略,原本密密麻麻不分你我的黑云像压扁的棉花糖一样迅速集聚成几个浓墨色的点,周栎眯起眼睛一个一个数了过去,刚好有五个,五只伥鬼,加上吕妍身上那只女伥,一共六只。
五片压缩黑云大小不一,气温回升了几度,周栎心里大约有了底,这说明伥鬼设的结界在逐渐变弱。
他此刻精力十分充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磕了药,兴致一来,又加了一张符,以前从未试过,但他对自己此刻的状态十分满意,再加上有了伤员,以前的温水煮青蛙战略显然没法使用。
“吕妍”的话显然给现在的局势加了把火,方琢言坐不住了,将伤口简单止血后,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一边往天台口处跑,一边说:“你既然知道,就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什么了?我只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就待在这个女人壳子里了,万一是个丑姑娘,我特么都没地儿嫌去。”
听起来,这位“吕妍”姑娘生前还是个漂亮的主。
刚跑了几步,他忽然瞥见个趴着的人影,定睛一看,居然是陈衡,这人趴的很不讲究,不像是自愿的——也没人会自愿趴在伥鬼环伺的天台。
陈老板平时常以笑脸对人,积攒了一把好人缘,他相信善恶终有报,抬头见神明,这话的正确与否姑且不论,但他的好人缘此刻派上了用场。
怀里抱着女神的方琢言硬生生停了几秒,回头喊了句:“陈衡躺那儿了,你俩快去看看他。”
语毕,继续冒着怀里美人鬼的冷嘲热讽向前奔驰,腿到用时方恨少,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为了好看而不加以锻炼的腿部肌肉。
天台口上非常的冷清,作为新兴的鬼宅,这栋建筑声名显赫,往来邻里一向都绕道而行,所以附近很少拥堵,方琢言想,等出了门,去最近的医院处理只需不到十分钟,一定没什么问题吧。
可惜诸事大都与愿违,在方琢言将要踏出门的那一刻,他仿佛踢到了一张透明的铁板,踉跄着后退几步,他轻轻地将怀里逐渐虚弱的身躯平放在地,一脚踹向这层冰冷又坚固的无形阻隔。
第32章 驱鬼
“手!你没拿手!”
方琢言停下动作,转身,看见程文哲捧着一只断手向他跑来。
黑云的范围又变小了,役鬼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眶,体内翻滚的岩浆不时地往外喷溅,黑云似乎沾不得这些东西,随着役鬼动作而翻滚,尽量避免高温液体的直接接触,几坨黑云动作看似笨拙,却有着章法,几个回合下来,几乎毫发无损,直到周栎又加了一张符。
役鬼缓缓张了口,像是酝酿已久,一道滚烫带白烟的火球投向了正北方向的黑云中央,片刻后轰然炸裂,如同一道惊雷劈中实物,它凌空一挥手,烟消雾散,明了北面一大片天空。
周栎暗自庆幸,今天的状态出奇的好,连着四张符,非但没有心悸体虚,反而伐经洗髓似的精神,手上悬着的黄符翻卷游走,四张纤韧的长方形纸片勾勒出一块球形领域,随着役鬼不断地发起攻击,黄符边角微卷,他阖目定神,感知着体内汩汩清流周而复始。
役鬼再次张口,喷出通红的岩浆,如风卷落叶一样逼退了十方妖魔。
沈云檀试了试陈衡的鼻息脉搏,无甚大碍,只是被砂砾趁乱顺着根须混进了体内,如果是普通人或许得受些罪,但对陈衡来说,就像晕车一样,将砂砾驱逐出体自然会醒过来。
周栎那边已经差不多结束了,沈云檀背对着他,一手覆在陈衡颈部。
昏迷中的陈衡还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天台变成了舞台,舞女的帽子上装饰了彩色的花,手里的白羽扇摇摆得人头晕,他睁开眼时,阴沉的上空已经变得明朗了,空气干燥暖热,嗓子眼里好像堵了一堆痰,他忽然一阵干呕。
与此同时,后背被人用力拍了几下,陈衡立马嘴里泛了酸水,挣扎着爬到天台一角吐了个爽。
“先去医院!”周栎一边收手,一边提醒着方琢言,四张黄符有气无力叠在一起,数秒后遍体焦黑,化为灰烬。
方琢言的心猛地一提,再次向门外走了一步,这次再没有阻拦,他马上抱起吕妍向下疾走,扔下一句话:“快打120。”
“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既然先占了这个壳子,他们自然就没法再与我争执了。”怀里的人已经没力气动弹了,但是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看向蔚蓝一片的天空:“不过他们都死了,我也快了。”
“你闭嘴。”方琢言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上露出陌生的神情,感到无比焦灼。
医院的车来得很快,大街上行人匆匆让道,这是他第一次上救护车,吕妍躺在简易的床上,她的断手被放进了冷藏箱。
方琢言抬手碰了碰吕妍的脸颊,趴下去凑到她耳朵边上:“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吧,不用有负疚感,等你醒过来,我就回去了,说不定过几年都结婚了,到时候我象征性地给你发张请帖,你看看就算了,千万别去,我怕自己控制不住。”
“吕妍”已经痛到麻木了,伤处经过处理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纱布已经浸满了血,她听完后,幽幽地叹气:“我觉得她听不见,不过,也说不准。”
方琢言看向窗外,路上有很多车,谈不上整齐划一,但也都受着交通法规的管制,有模有样地排队、等待,救护车伴着鸣笛一路狂飙,争分夺秒地驶向医院。
“吕妍”见他不语,眼眸一转,像小孩一样放声大笑,笑得门牙上沾了红艳艳的唇膏:“你觉得我好吗?反正身体还是这具身体,里面装的是谁重要吗?”
方琢言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我求你闭上嘴。”
四周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苍白的手,连带着细细的腕子缠上他的胳膊,骤然发力,他被扯得弯下了腰,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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