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皓这才放过那个磕碜的盒饭。然而下一秒,他又看到宋锐身上的腰带样式和平时很不一样,看起来不像平时会用的,上面多了许多金属扣钩一样的东西。他又问宋锐:“这是什么?”
宋锐不语,只是注视着程皓。
商深睿觉得程皓今天真是比以往时候都要不懂看人脸色,怎么在众人面前这样揭人短处呢。宋锐不说,他却还要上前一步问:“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
有人发出了一声嗤笑。
三人循声看过去,是刚才那个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程皓的人。他似乎没察觉到三人的目光正齐齐盯着他似的,还不紧不慢地盖上手里的盒饭。宋锐沉了脸色,被一旁的程皓及时抓住了手臂。
那人的眼睛看向程皓,开口道:“什么工作?——少爷哎,您听说过‘蜘蛛人’吗?”
是那些靠一根吊绳,攀在高楼大厦的外墙进行高空作业或者外墙清洁的工人。因为工作时人要把自己悬挂在几层乃至几十层的高楼大厦之外,风吹日晒的,被称为“蜘蛛人”。
商深睿听完随之沉默了。他倒是没想到程皓弟弟的工作这么辛苦,可是看程皓这种紧张弟弟的程度,怎么想也不应该啊。
程皓听完,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茫然。
以前的宋锐对工资这种东西是没有要求的,反正他怎样都能赚够自己温饱。程皓看他干过许多种工作,却从来没有见他干过这样危险的。如果不是有经验干惯了的或者专业的人,会去打这种工的大多就是等着钱用。
可是宋锐缺钱吗?程皓抓住他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他转过头,找到了宋锐的眼睛,问他:“……为什么?” 声音有些弱,是他已经没太多的力气可以用来说话了。
他也知道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要宋锐在这里就给他解释清楚,太难为他了。
程皓深吸一口气,心里一时难过得不想说话。在他之前的所有想象里,自己离开之后宋锐应该过着跟以前一样的生活。他至少每天要吃饱喝足,什么事情都不能叫他挂心,就像他哥从来没搬来这里一样。
可是事实告诉他,宋锐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好像有两只手在向两边生生地撕扯他的心。他感觉快呼吸不过来。不行了,他把宋锐从这里带回去。
“下班了吧。” 程皓用手抹了一把眼睛,话里隐隐带上了强硬 “下午哪里都别去了,在家等我。”
宋锐看到程皓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他下意识地忽略了下午还要上班这件事,顺从地点了点头。
*
程皓自己是经历过一次重大变故的人,这也影响了他在此后对于鬼神命运之说总会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毕竟,当生活无缘无故在你面前塌方的时候,是连声招呼都不会打的。
他这一点有些像是祠堂里庙里烧着香,虔诚祷告的阿婆们。把希望寄托在了神明大人身上,保佑他们和家人平平安安。
他刚到北京的时候,听说过哪里的一座山,上面的寺庙特别神验。当时他们一行人有一次组织了小团建,就是去的那里。
说是爬山,实际上那座山的海拔不低,来到这里的游客都不会放着观光缆车不坐,而特地找罪受地去爬那些看不到头的石阶。
但是当时的程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样死心眼,硬是觉得坐缆车上去的话心就不诚了。于是自己一个人跑到山脚下,坚持要靠着两条腿和自己弱鸡的体力去爬山梯。
他们这些整日里坐办公室的人,自己的体力有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所以并没有人和程皓一起爬。当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山顶上玩得差不多的时候。程皓一个人在最后面,居然也不声不响地成功爬上来了。
他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使汗水把他的额发都染湿了,嘴唇好半天也不见血色,程皓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进了庙里,虔心地跟大师求了两道度厄平安符。
回到现在。商深睿和程皓回到酒店,看着他的背影把用红纸包成小三角的平安符收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商深睿一只手摩挲着下颌,心想,程皓对这个弟弟还真是不简单。
程皓时隔几个月再踏进这个熟悉的地方。虽然明白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但是心底那种亲切的熟悉感却告诉他,他其实从未真的远离过。
宋锐给他开门。里面关于程皓的东西已经被他提前重新收起来了。
地板像刚拖过,屋子里的东西还是整齐的。程皓像客人一样坐在沙发上,把口袋里的两道平安符拿出来,嘱咐宋锐说:“这是平安符。一个压在枕头下,一个放包里,出门随身带着。
宋锐站在他身边,低头看手上那两个红色的纸包。感觉程皓此时的语气不像是在和他生气的样子,他安静地眨了眨眼睛。
“知道了吗?” 程皓问他。
“嗯。”
程皓站了起来:“去放好吧。”
他跟在宋锐的后面回到房间,看着宋锐把东西妥善地放好后又马不停蹄地起身去找包。程皓的眼神就落在了柜子顶那个积了灰的铁盒子上。他心里紧了一紧。看到宋锐出去了,程皓垫着脚,双手把那个盒子取了下来。就像他以前给宋锐钱时经常做的那样。
一拿起那个盒子的瞬间,程皓就知道,事情不会好了。
外面的宋锐本来背对着房间,突然间听到里面惊雷一样的声音炸开了,隔着距离都震到了他的耳朵。宋锐被吓了一跳。
“宋锐!!!!!!”
“你的钱呢!!!!!!!”
*
“你的钱呢!!!”
程皓手里拿着那个积灰的铁盒,还没得到回答就开始先急火了。宋锐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他自己现在做的是又苦又累的工作,家里钱盒子怎么可能是空的?
刚拿到盒子的那一刻,他脑子里轰的一声,有座火山爆发了。他心里一片火急火燎,此时冒出来的想法都是又急又乱的。程皓对钱尤为看重。他先是想到了诈骗,然后又想到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宋锐还不知道程皓已经把钱还了的事。他老实道:“还了。”
程皓冷静了一下。为了不吓到宋锐,程皓拉过他放在身侧的手,下一句话的语气也压抑地给放缓了:“告诉哥,还谁了。”
程皓生气的时候其实一点也不可怕。
他是那种从小习惯了被动接受,所以并不太懂怎么去真的发火的人,平时发火了的时候,看起来威力没他想的那么惊人。他长得既不凶,气势又不足,肚子里骂人的话统共也没几句,稍微有点胆子的人都不会被他纸老虎的模样吓到。
全世界唯一会被程皓的一点怒气就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大概就只有宋锐了。
看得出那怒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宋锐心里多少有了点安全感。他看了看自己那只被牵住的手,感受了一下他哥的皮肤柔软温热的触感。他又抬眼看了看脸上写着“虽然我急但是我不能吓到他”的程皓。
宋锐不动声色地把手又伸去一点点。
程皓心急之下,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软乎的手掌心包裹着他的手指,宋锐的手背触到了他身上的衣服。
他这才慢吞吞地回答程皓:“还贷款了。”
还贷款!!!
程皓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怎么回事,心里的火腾地一下要把他整个人都烧掉,他怎么就没想到!那女人是真的在乎房子吗!她连宋锐都不在乎!
程皓气得牙齿都在打颤。她怎么敢!
程皓恨宋培红,但是他更恨当时那个光想着离开宋锐的蠢货。那是一大笔钱啊,他深知在他们这样的条件下负那笔债务有多累,可是他的宋锐要一个人还那些钱!
那宋锐这段时间都是怎么过来的?一边打工还债,一边以为自己被他哥抛弃了……程皓一想,整个人就如堕冰窟。
而这些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程皓真他妈想回去掐死当时的自己。无处宣泄的焦躁和愤恨让他在开始原地没头没脑地转圈,扭曲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好像在找趁手的武器好去杀人。
可是一阵急火过后,程皓又是程皓心酸得不行。他的宋锐……
他心知,无论现在做什么都没办法弥补得了宋锐了,但是程皓已经不管那么多了,他心疼得想抱抱宋锐。
现实是宋锐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程皓伸手抱住他时,脑袋可以刚好搭在他宽厚的肩上。本来是他抱宋锐的,结果却变成了宋锐抱着他。
整个人一进入他温暖宽厚的怀抱,他简单又温柔的安慰就拉回了程皓被怒火烧没的理智。程皓心里更难受了。
程皓把当时宋培红的事情跟他解释了一遍。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心中酸涩的苦水一下全涌了上来,什么堤坝都冲得片瓦无存。宋锐不知道他已经还了房子的钱。他一直以为他哥真的不要他了。
是他一直都太自以为是。都是他的错。
程皓很怕宋锐对他失望。因为靠得很近,宋锐也得低下头才能看他。他黑密的睫毛垂了下来,墨色的瞳仁里映出一个小小的他哥的倒影。
宋锐于是看到了他哥极力地在皱眉头,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刻意。他试图掩盖住眼里渐渐漫上来的眼泪。但是泪水还是不受他控制的,在他的眼底蓄上了一道透亮的水。越来越多,一直凝成了一颗柔软的悲伤的水珠子,摇摇欲坠地悬在睫毛上。
“对不起。”
这一段时间来的工作经验告诉他遇到问题首先应该想解决办法,那才是正确的,即使抱怨和生气也无济于事。而程皓因为出奇的愤怒,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计划报仇并且想到了解决办法。宋培红从以前开始亏欠宋锐的地方多了去了,他一定会一笔一笔地跟她算清楚,让她连本带利地都还回来。
这些他都知道。这些他都能想明白。
然而有时候情绪就是这么不受控制的。特别是在特殊的人面前,他的反应就变成了最无赖式的也是最不成熟的自发反应。程皓觉得两只眼睛酸酸胀胀的,他的整个人都在发苦发涩。他眼前渐渐地被水雾蒙住了,一片模糊。
他哭是替宋锐感到无比的心酸和憋屈。一看到宋锐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的眼神,身体里这些不理性的情绪通通都不能受他控制了。
谁都可以受委屈,但是宋锐不行。
宋锐虽然想试着说几句话安慰程皓,但是他一出声程皓似乎就哭得更凶了。他只好拉程皓坐下,在一旁默默地守着他哭,膝盖上放着一包纸巾。
程皓每次有一颗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宋锐就尽职尽责地拿纸巾给它吸干。认真得每一颗水珠都没有被放过,对待眼泪的动作又轻。
所以程皓虽然哭了这么一会,还哭得很凶,但是泪水一颗都没有流下来,一张脸从头到尾都是干干爽爽的。只有两只眼睛被自己哭得红肿了,证明他确实哭过。
程皓大哭的次数不多,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哭得脸上这么干净清爽的。
他总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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