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嘉,我真的不是小器。”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别说了,朱夜,”阿刚说,“别那么紧张嘛。你瞧,如果你不说别人都不会提起,大家哪里会记得这样的小事呢?放松点吧。”
马南嘉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这记性”我感叹道,“我好象是先回房睡过一小会再起来找阿刚的,可能做过梦了,否则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阿刚说:“你工作太劳累了,睡得太少了。”
马南嘉问:“朱夜,你刚才说的周强是谁?”
他的声音变得沉静,柔和,与刚才饭桌上的喧哗完全不同。我没有料到他会注意这个,那时他正说着什么有趣的笑话。“你是说我对蒋教授提起的周强?”
他点点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是我过去的同事。他是蒋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好几年了,他自己可能印象不深了。”
“你是骨科医生?”
“啊,不,就凭我这记性,做医生岂不是草菅人命?”我尴尬地说。看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知道他一定会追问,不如现在说出来,“我做过创伤科医生。那时周强是我的同事。”
“这个创伤科听上去有点怪呢,一般医院里,骨科就是骨科,普外科就是普外科,好象没有什么医院专门设创伤科的。是军队医院吗?”
“不是,创伤科主要的工作当然是骨科病人,医院在市中心,附近工地多,所以急诊特别多。我们要顺便兼顾急诊的其他外伤病人,所以对外称创伤科。”
“哦!”他似乎无心地说,“原来你是西岳医院的。”
“是啊”我暗自吃惊,看来他对医院很熟悉,联想到他对蒋教授的态度,我开始有点琢磨到他的工作了,“你是药厂代表?”
“我以前是广慈医院神经外科的。”他简洁地说。
“啊!”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竟然是著名的广慈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那可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进入的实力强大全国领先的科室。我考研究生的那一年,广慈医院神经外科招收博士2名,硕士3名,总共5个名额竟然有150多人报考,可谓盛况空前。至于我自己,是想也不敢想。能够进入的人不是出类拔萃就是后门宽大。不知马南嘉属于哪一类。
“后来我跳槽了,”他接着说,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或者说是在谈论他离开一家区级医院的小科室的过程,“现在在olympus公司销售部做。”
“天,为什么不做了呢?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进去呢。”
他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你应该也是尝过希望破灭的滋味的人吧?一旦没有希望,就没有了理想。没有了理想,无论这个位子多么吃香,坐在上面感觉和普通的木头凳子就没有什么区别。”他喝了一大口柠檬茶,“还是现在这种生活简单,目的明确,就是一个字--钱。换了工作钱多很多。为了钱工作也不错。而且,现在不用值班,不用站十几个小时开刀,没有死亡和血腥。有什么不好吗?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医院呢?”
“我嘛”我苦笑,这是我埋藏在记忆深处永远不想再拿出来的东西。记忆与其说是称职的博物馆收藏处,不如说是一个魔盒,能慢慢地加工每一样被放进去的东西。愉悦宽松的心境就好象光明天使的善魔法,让每一件美好的事物会变得隽永而耐人回味。而我的魔盒里,不知不觉中塞进了太多杀戮、血腥和绝望的场面,好象黑暗天使的诅咒,让保存的每一件东西都变了味道。连我尽力想忘却的过去,也不断沉渣泛起,每次触及就返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我是想换换环境,不想再继续呆在医院这样的地方了。”马南嘉逼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身体里的苦味全部榨出来。我投降。“好吧,老实说,我干过一些不该干的事,交往过一些不该交往的人,我是为了忘记这个地方,同时也是为了免得出更大的岔子被公开开除,才辞职不干的。”
他的眉毛一挑,我只好继续说:“现在的实验室工作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用和很多人搞脑子。别人给我标本,做完就是了。面对试剂和仪器比面对人更让我感觉安心。”
“谁要打牌?”季泰雅一边脱围裙一边说,“正好4个人,可以打80分。还是搓麻将呢?”
“我不会搓麻将。”阿刚说。
“我也不会。”马南嘉说。
“怎么可能?”季泰雅挤挤眼睛,“你们这种人不是老是和医生搓麻将故意输给他们,当作送红包的吗?我还特地为你和蒋教授准备了呢。”因为座位的角度,现在我不能看到面对季泰雅的马南嘉脸上的表情。想必非常难看。因为季泰雅的脸色僵了一下。
“还是打牌吧。”我说,打了个哈欠,希望能缓和一下气氛。
只听“哐啷”一声,客厅大门洞开,瞿先生大步走进,拉开凳子坐到桌前,开始洗牌。一时我们不太敢上前和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打交道。季泰雅打破沉默,笑着说:“哦,外面起大风了呢。”他顺手带上门。瞿先生嘴里叼着香烟,脸朝桌子,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含混地说:“谁打80分?”马南嘉跳下沙发,快步上前,坐在他对家的位置。我和阿刚对视了一眼,季泰雅立刻说:“我看会儿电视,你们打好了。”
我本来就不太会打牌,更糟糕的是,这桌的三个人都是高手。马南嘉又恢复了机敏过人精力旺盛的样子。只听到满桌都是他说话的声音。瞿先生仍然很沉默,只是偶尔哼一声,然后重重地甩下几张吊王牌或杀手锏。他的手肌肉发达,指甲里塞着污物,看上去脏兮兮,更显得粗鲁。让我不知不觉中感到一种威胁。阿刚悄声提醒我出牌的规则,瞿先生马上就低吼:“不许作弊!”我总也算不过来桌上这个花色已经出过几圈,还有多少分数在对家手里。我感到脑子越来越不管用,一个劲地想睡觉,就算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也与事无补。我开玩笑说能不能允许我拿张纸把已经出过的牌记录下来,马上遭到马南嘉无情的嘲笑。
没过多久我就撑不住了。无论他们怎么嘲笑,我非得睡觉不可。季泰雅代替了我的位置。客厅的大门已经关上,我打着哈欠绕了几个圈子上楼。走到二楼时我已经连眼睛也睁不开。壁灯已经关掉,只有一间房间的门缝下漏出一点点灯光。随手摸出钥匙,就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灯光,我几乎摸黑开了右手边第一间的门,倒在褐、白相间的几何纹床单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魔盒 2
沉沉的睡眠,因为温暖的包绕而分外甜蜜,如同身置无重力的境地。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闹钟响。身边的被褥悉唆响动,寒气窜入,伴随着睡眠的远去,身体一下子沉重起来。“唔”我哼了一声,伸手去揽回属于我的温暖和宁静。触手可及的,是光滑的皮肤和修长有力的身体。突然,仿佛被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我猛然醒来,几乎从床上跳起来:“这这是怎么”
台灯“啪”地一声拧亮,灯下是季泰雅无辜而诧异的面孔,他调皮地笑着说:“哟!好梦醒啦?梦到哪个美女啦?看到现实要失望了吧?”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只剩下内衣,冷得打了个哆嗦,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说呐!”他把毛衣套上头,声音埋在衣服下听上去很远,接着他用力一拉,脑袋从毛衣领子里露了出来,声音也清晰起来,“我回来只见你直挺挺地躺在我床上,衣服也没脱,推也推不醒,拖也拖不动。”他跳下床,套上背带裤,“所以就帮了你一把。这可不在本店提供的服务项目之内,不过,优惠你一下,算免费奉送好了。幸好你不打呼噜。否则就算要拿冷水浇我也要把你弄醒。”接着他低头穿鞋。
我努力整理着自己混乱的思维。我?我会睡在别人床上?推也推不醒?那是我吗?幸好这里没有女性,否则简直是不堪设想!不对!我急忙说:“不对呀!我是用钥匙开门的呀!难道这里每一间房间钥匙是相同的?”
“不可能吧!”他说,“我的房门是我回来睡觉后才上锁的。否则你怎么进得来?好啦,虽然这床是足够睡两个人,既然你醒了,最好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他走出去前,顺手带上门。
我沉重坚涩的头脑转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唯一理智的做法是试一试我的钥匙。我尽快套上衣服,光着脚跑到门边,把门打开一点,插进钥匙,结果根本转不动。我哀叹了一声,记忆中开钥匙进门的场面开始模糊,如同11月的沼泽,泥泞而湿冷,缠住了我的头脑。回身看床上,被褥是蓝白的朝阳格,床单是干净的浅蓝色,也不是记忆中的几何纹。开门出去,才发现自己进了另一头楼梯的右手第一间房。
一阵寒颤。“真是该死!”我默默地骂着自己。
因为感觉很有必要使自己清醒一下,我慢慢下楼。整幢房子静悄悄的。毕竟这是深夜1点多。我看到厨房里亮着灯光,季泰雅搞搞捋着袖子在一个大盆里搅着什么,不时抽回手放在嘴边呵气。
“深更半夜的,忙什么呢?”
“浸的黄豆。明天做菜吃。到换水的时候了。”
“浸了多久了?”
“6个小时了。”
“很冷吧?用冷水吗?”
“当然,现在还不到用热水的时候。”
他细长的手指在滚圆的黄豆中搅动着,如同拨弄着整盘的珍珠。黄豆蹭过盆缘,发出的细碎声音。我想象着,如果能换成清脆的叮咚声,该是怎样的美景。他抓起一把把黄豆,放在大碗里。我脱口吟道:“大珠小珠落玉盘”。他笑道:“你怎么这个记得住,身边的事情记不住呢?”我愣在那里无颜以对。只见他把盆里的水到掉,换上干净的冷水,又把黄豆倒进去。然后冷得不停地搓手。
“要冲个热水袋吗?”我说。
“我就是说要,你也找不到热水袋在哪里,对不?”他说,“拜托你就别忙活啦,快点回屋去吧。是哪间屋子,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呵呵。”
我尴尬地笑了。不过我没有拒绝他的建议。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说:“总觉得你和这里很不相配。你瞧,你那么年轻,那么都市气。和这老旧的建筑,寂静的山林好象不属于同一个空间一样。我觉得你挺能干的嘛。为什么呆在这里开着这么个小旅馆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时间就全泡在这里呢?”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呵,不要介意。其实我有我的工作,我在这里呆一阵只是为了换换心情。”
“哦?”
他笑了笑:“被老板逼着干自己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情,是不是会觉得心情很差?偏偏老板还要栽培我。真是受不了。我提出辞职,老板说给我2个月假期,让我放松放松心情,等心情平静了再找他谈,做最后的决定。对了,既然来我房里,给你看看这个吧?”
他用钥匙打开门,按下顶灯开关,拉开壁橱门。我惊叹道:“啊!真了不起!”壁橱里的整面墙上满满地订着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风景,有人物。我走上前,细看每一幅图片,一边看一边赞叹不已:“都是你拍的吗?”季泰雅点头微笑。“你为什么杂志工作呢?”“现在还没有定。”“啊,这一幅!”我指着一张说,“这背景的房子挺有意思的嘛。是什么地方呢?”照片上是红色砖墙的墙缝中努力探出头来的一株不知名的野花,居然鲜艳而顽强地开放着,迎着晨光,如尊贵的玫瑰一般毫无逊色地承着露珠。背景的房子露出半截窗子,被特殊花纹的铁丝网拦着。“这个啊其实是拍坏了的,”他有点遗憾地说,“背景的房子部分太多了,不好看。但是如果截掉,晨光就少很多,也不好看。如果不是因为很不容易拍到一条细线般射来并映射在露珠里的晨光,根本就不会把这张照片冲印出来。房子么,老早想不起来是哪里了。”说完,打了个哈欠。
我不忍继续打扰,告辞退出。在自己的床上,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总觉得今天看到了太多好象很眼熟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看到了什么,更不用说给自己解释清楚和自己记忆中的什么是相象的。这种感觉真让我抓狂。然而更让我恐惧的是,只消半梦半醒地眯上那么一会儿,我就居然对自己做过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天知道我还干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或者说我完全睡着了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越想越害怕,在厚厚的被子里打起寒颤来。最后我厚着脸皮爬起来,敲了敲曹剑刚的门。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开了门。
“没睡着啊?”我说,“可惜了你找的这么个睡觉的好地方呢。”
他笑道:“你不是也没睡着吗?什么事?有老鼠?”
“天!你把我想象成什么啦!我会怕老鼠?”我吱唔了半天,这时我想到他只穿着内衣,披着外套,裸露的皮肤直接暴露在夜半寒冷的空气中。我咬咬牙,说:“我害怕一个人睡觉。”
“哦,我当是什么事呢。”他宽厚地笑笑,“过来睡我这边好了。”
我顿时感到如释重负。阿刚真是好人啊。
床足够大,两个人睡着也不嫌挤。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有种安定的作用。但是我还是睡不着。
“阿刚?”
“恩?”
“你也睡不着?是不是因为我挤在这里?”
“不是的。别瞎想了。”
“我今天实在出太多洋相了。面子都丢尽了。”
“没关系的。走出这里,哪里还碰得到这些人?谁会记得你是谁?”
“我的记性怎么就这么差了呢?开会的时候还可以呀。”
“对,只不过拿错别人的碗吃了别人的东西一次,坐错会议室一次,少替我拿一份资料”
“啊呀!丢人!丢人!”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好象犯了无数个错误的小孩。
“不过让我担心你的倒不是这个。”
“唔?你什么意思?没听你说起过嘛。我还不至于忘记过马路要看红绿灯或者不能碰裸露的电线吧?”
他掀开我头上的被子,正色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记得吗?”
一股寒气从我胃里冒上来,仿佛有无数的妖魔从周围无尽的黑暗中露头,对我蠢蠢欲动,张牙舞爪。“什什么?你、你在说什么啊?”
“你”他迟疑了片刻,似乎不忍告诉我残酷的现实,或者是为了寻找合适的词,“你知不知道你梦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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