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唰地从床上坐起来,“你你肯定?真的肯定?”
“别激动,当心着凉。”他拉住我的胳膊让我重新睡下,“好冷啊。好不容易把被子捂热。你就安分地睡一会儿吧。”
“这怎么可能呢?”我仍然不敢相信,“我在大学的寝室住了那么多年,没有人发现过我梦游呀!”
“开始我也不知道。直到那天,就是看完花样滑冰赛转播的那个夜里,我看到你半夜起来翻我的包”
“什么!?”
“别再跳起来啦!我真的要着凉啦!”
“对对不起”
“我以为你找什么东西,可是你不开灯,老在那里翻啊翻的,还掏出我备用的行李绳在手上绕来绕去。我叫过你几次,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开了灯,只见你眼睛直直地看着不知道是哪里的远处。我猜你大概是梦游了,轻轻拉着你的手想把你引回床上。可是你突然用绳子套住我的脖子一勒。我吓得大叫起来。你好象一下子耗尽了力气,软软地倒在我身上睡着了。服务员听到声音来的时候,我只是说有老鼠,没别的事。这当中你真的睡得很死,一点也没醒过。直到早晨6点才开始说梦话。说的什么我也不明白。”
我睡在慢慢渗入寒气的被子里,蜷缩着,牙齿咯咯地打架,并不只是因为冷。老半天,我才恢复说话的能力:“就这一次吗?”
“恩,我说了,你不要害怕”
“请你无论如何要告诉我,请你无论如何”我感觉自己语无伦次,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无论多么可怕,告诉我。我还干过多少次?”
“说梦话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有。有时只是在床上翻腾,踢一脚什么的。但是你好象对绳子有特别的兴趣。我觉得太危险了,到最后一天我干脆把绳子丢掉了。”
“真是对不起。”我感觉自己好象被抽掉了脊梁骨,“你肯定看着我,没有好好睡过一个晚上吧。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怕你自己害怕不睡觉呀。你睡得越少,发得越厉害,不是恶性循环吗?知道你是平时很累的人,晚上做梦多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而且,你能出来开这个会好象很高兴的样子,不想打扰了你的兴致。虽然我不是读临床医学的,可是当是好象还是看过一点有关梦游症的书,还记得精神压力小、睡眠充足休息好的时候梦游症会好转。其实你发得最厉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拿绳子勒人确实只有一次。说实话,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我打开门,第一个反应就是看你手上拿着什么。如果是绳子,我可真的要拿东西敲醒你。幸好你马上开口说话,眼神也是平时的样子。”
我感到一种酸酸的东西涌进我的鼻子。怪不得开会时阿刚常常一幅呆呆的样子,好象只是挣扎着坐在会议厅,根本没听什么会议发言,大概我自己连值几个班坐在实验室里就是这种表情。自从我成年以来,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把脸埋进被子里,擦掉脸上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的错误的液体。“阿刚,谢谢你。”
“睡吧。”他伸手拉开我头上盖的被子,“不要睡在缺氧的地方,不然又要做恶梦。我会看着你,你放心睡好了。这间屋子肯定没有绳子。”
魔盒 3
开始我很害怕,不敢睡觉。而且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茶终于起了效果,真的睡不着。直到天亮才浅浅睡去。阿刚一直静静地躺在被子里,不知道睡得怎样。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的时候,已经快9点了。“曹剑刚!曹剑刚!”我听出那是季泰雅的声音。阿刚应着,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他开了门,说:“什么事?”
“朱夜在你这里啊!谢天谢地!我昨天晚上可是看着他进自己房间的啊!”
“喂,我没事啊。”我从被子里爬起来,一件一件地套上衣服。季泰雅笑着说:“我以为你在自己房间里睡懒觉,可是开门进去一个人也没有。早上开始就没见过你,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赶快上这儿来找一下。还好有人看着你。”他冲曹剑刚挤挤眼睛:“阿刚,你早已经起来了吧?怎么不下去吃早饭?”我很羞愧地看到阿刚早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桌前看书。他准是不放心,一直看着我。
“真是太麻烦你了。”我说。
季泰雅笑着说:“没关系。下来后什么时候想吃早饭就叫我。”阿刚只是宽厚地笑笑。
早餐是咸豆浆和鸡蛋饼。热乎乎的豆浆喝得全身暖洋洋,清香的气味散满客厅。趁阿刚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对季泰雅说:“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了。”“哪里哪里。”他笑着,笑得有点怪,让我更觉得不好意思。
我接着问:“你和曹剑刚真的很熟了呢。看,你都叫他阿刚。”
“很熟也算不上嘛。才这么些日子,刚刚认识嘛。比不上你们喽,嘻嘻。昨天你的热情还真让我吃不消,只有他这样的好人才能忍受”
“你什么意思?”他清秀的相貌在古怪的笑容中看来如同即将开始作恶的天使。我的头开始慢慢变大。
“呵呵,我不是问你是不是梦见什么美女了吗?还是你平时睡着后就喜欢紧紧搂着什么呢?”
“啊?!”
“我差点以为你是那种人呢,嘻嘻”
“求求求你别说下去了!”
“别说什么?”阿刚正好进来,听见我的后半句话,不解地问我们。季泰雅看着我们两个,捶着沙发背笑得前仰后合。我恨不得马上在地上挖个洞钻下去。
幸好曹剑刚打破了僵局:“小季,走廊上的壁灯和卫生间的顶灯不太好,没法关掉,到现在还亮着。”
“是呀,上次线路大修的时候没有排好,现在要用总闸才能开关。等你们出去玩我就把闸拉掉。”
我有点于心不安,阿刚好象昨夜就没怎么睡。我问他:“今天还爬山吗?”
“当然。昨夜风那么大,难得今天天气能变得这么好。不去浪费呀。”
天气真的很好。远古时期的一次地震使浅桑岭山体上裂开一道大口。山顶的泉水冲刷着林间松软的土质,冲去了表面的浮土,露出石灰质的嶙峋岩石,在自然的鬼斧神功造就下,垒成依稀的阶梯形。而千百年来一次次山洪暴发从山上冲下来无数鹅卵石,大的嵌顿在阶梯上,小的则随波逐流成为浅浅的溪床。这些岩石于是成为上山的捷径。和煦的阳光下,我们踩着鹅卵石,沿着崎岖的溪岸一边慢慢向上爬,一边翻出大学里学的古董:生物学,辨认沿途的植物,作为美丽春日的消遣。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惯常这种场面下会有的导游的喇叭声,也不用担心走得太慢错过旅行社的车子,更不用挤在大堆游玩的人中间匆匆拍上一张通常曝光很糟表情僵硬无从体现旅游的快乐和风景的优美的“到此一游”照片。我不由得暗暗感叹阿刚选的这个好地方。
2点半的时候,我们爬上了一块大鹅卵石。这块大鹅卵石正好处于山体突出的部位,视野开阔,可以望见很远处的小市镇、农田和淡如银链的大河。溪流在这里呈锐角从头顶不远处的山顶奔流而下。四周非常安静,只有淙淙的溪水声和啁啾的鸟语,加上偶尔路过远处机耕路的拖拉机的马达声,告诉我我的听力没有丧失。阿刚提议坐下来休息。我们背靠背,坐在鹅卵石比较平坦的顶部,欣赏着美景,吃从旅馆里带出来的午饭:手制的火腿鸡蛋三明治和茶。微风吹过,飘来不知名的野花淡淡的香味。
“看啊!”我和阿刚几乎同时叫起来,接着同样地笑着用胳膊肘推对方:“你先说。”最后我说:“你看到了什么好东西?”“不是好东西。还是你先说吧。”“我看到了教授和那个马屁精药厂代表。”“哪里?”“那边。”
山那边下风处,小溪被岩石阻挡形成的水池边,蒋教授和马南嘉带着渔夫帽的头并排在一起,好象还有一个塑料鱼篓。曹剑刚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淡淡地笑了笑:“是吗?”
“他为什么这么讨好着蒋教授呢?毕竟,蒋教授已经不在医院里做了,不会再消费olympus公司的产品。”
“听说是广告业务。好象是那公司的椎间盘镜在蒋教授负责的版面上登了个广告,作为额外的答谢。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
“哦,那个啊,是挺新的技术,不用开大刀,只要插进小小的几根内窥镜,就能把突出的椎间盘捣碎吸出来,解决腰痛病。内窥镜是外科的发展方向,不断推出新产品的公司很多,竞争也很激烈。不过那家伙那么能说会道,确实不该是做医生的料,应该出去做销售。”
“也许,事情并不是完全象你想象的那样。”
“是吗?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一种隐藏不露的痛苦?也许,整天给冷脸的老家伙陪笑脸太累了吧?呵呵。”
阿刚没有答话。我觉得他并不同意我的意见。他的眼睛,好象看得比我深。我问:“对了,你看到的是什么呢?”
他抱歉地笑笑说:“是不好的消息。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叫了一声:“啊呀!见鬼!”正要站起来,突然想起鹅卵石的表面是椭圆面而不是平面,待到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顺着石头表面,我斜斜地滑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在溪水里。
我们敲开旅馆的门时,太阳已经靠向地平线。季泰雅穿着围裙来开门,看到门外的情景哈哈一笑:“要死了,这个天去游泳,还忘带游泳衣?”
“什么呀!”我有气无力地说。马南嘉出来看热闹,见了我的样子哈哈大笑。阿刚说:“朱夜,即使看到大树倒下把上山的路堵了,也不必这么激动呀。我们可以明天稍微早一点启程,自己走一段路到可以通车的路段去等开上来接我们的公交车。大不了背着行李包走20多分钟。再说行李也不重啊。”我无奈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会收不住脚掉下去!我明明是在平坦的地方站起来的。”马南嘉说:“你的屁股坐的地方平,可你的脚下就是斜面了,总不见得你是坐在自己的脚上的吧?哈哈哈哈”“你”
我们一路说着,一路到了客厅。季泰雅端上了热茶,放在我们每个人面前。
阿刚插道:“有什么鱼吃?鲫鱼?鲤鱼?还是泥鳅?”
我因为衣服湿着,不想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听到这话,我狠狠地说:“只怕连泥鳅也没有。”
“不对!”马南嘉纠正道,“太小瞧蒋教授的技艺了嘛?今天就等着吃得你嘴巴都掉下来吧!”
我设下圈套问:“当然也有泥鳅烧豆腐罗?”
“那是自然。”
“哦!”我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我掉下水的时候,泥鳅就在我手掌下穿来穿去。‘鱼口密度’这么高,当然有好欺负的小泥鳅被其他大鱼挤到你的鱼勾上来罗!”阿刚笑倒了。马南嘉伸手捶我,阿刚站起来拉住他,我说:“让他来呀!我会怕他吗?”
季泰雅端着一个大碗走过:“喂,泥鳅可不小,这个我可以作证,吃饭吧。让蒋教授一个人坐在楼下等了很久了,你们还斗嘴!”
桌上已经摆满美味,包括酸辣鱼头汤,红烧鲫鱼,糖醋划水,木耳炒鱼片,豆腐烧泥鳅和芹菜拌豆腐衣丝。“瞿先生呢?”我问。季泰雅向楼上看了看:“刚才上去了。应该会下来吃饭的。”
“啊!爬山让人胃口好,”我说,“我好饿啊!能不能先开始吃?”
马南嘉加道:“对,游泳更让人胃口好。”
“哈哈哈”笑声又起,其中还包括我自己的。
“还是再等等他吧。”阿刚说着,重新坐回沙发上喝茶。
无论如何,即使弄湿了衣服,摔痛了背,今天仍然是很美好的一天,所有的梦魇都被抛到了脑后。
“我去换换衣服就来。”我说,“到时候瞿先生应该也下来了,正好可以吃饭。”
“不用把衣服拿到卫生间去,”季泰雅说,“丢在门口就可以了。晚上我会给你洗烫。不过,这个可不能再优惠,要另外收费哦!”他鬼鬼地笑。
“我知道啦!”我红着脸往楼梯上走。没走几步,马南嘉跟了上来:“我去上面上次厕所。”“放心,”我说,“我不会和你抢的。”
我打开房门,刚刚找出干衣服,只听马南嘉高叫了一声:“啊!瞿省吾!瞿省吾!你怎么啦!”我连忙冲出房门,只见瞿先生坐在卫生间的梳妆台前的小凳子上,脸埋在装满水的洗脸池里,一手牵着梳妆镜前的壁灯的拉线开关,双手手腕搭在盆缘。马南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瞿先生拖倒在地上,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在他前胸捶击了两拳。见他一点也没有醒来的样子,立即动作娴熟地开始心肺复苏。我倒退半步,什么东西堵在我喉咙口。是的,他过去一定是非常优秀的医生,即使离开医院的环境,良好的训练基础可以在任何时候派上用处。相比之下,我就没有他那么熟练。不过,这并不是我袖手旁观的原因。
季泰雅和曹剑刚气喘吁吁地冲了上来。“怎么回事?”季泰雅一叠声地问,“朱夜,你都干了什么?你又睡着了吗?”。曹剑刚站在我身后喘着粗气。我缓步上前,伸手挡住仍然在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的马南嘉的肩膀:“别浪费体力了。请停下吧。”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油滑的马屁精销售员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轻声说:“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事都交给我办吧。”他哑着嗓子说:“你什么意思?”“我是说,”我感觉身边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边转头去看,边说,“他已经死了一阵子,不可能抢救成功了。”
“咕咚”一声,曹剑刚双膝跪地,倒在了地上。
“阿刚!阿刚!”我丢下绝望的马南嘉,扑上去猛烈摇动曹剑刚的肩背,“喂!没那么夸张吧!你好歹也是医学院出来的,不会见了死人就晕倒吧?!喂!醒醒!喂!”
季泰雅和我合伙把他翻了过来。我催促道:“拿个手电筒给我!”他应声而去。我分开阿刚的眼皮,观察他的瞳孔。幸好瞳孔等大等圆,位置居中,呼吸平稳,没有抽搐,不象是突然中风、癫痫发作或者心脏停跳的样子。季泰雅很快奔回来,递上手电筒和牙签。我用手电筒照了照,确定瞳孔对光反射正常。接着脱下他的鞋袜,用牙签划过他的脚底,确定神经反射正常。上帝保佑,他好象只是突然陷入了无法唤醒的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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