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淡朱轻妆未了》分卷阅读3

    ☆、他山之玉(一)

    杭城容府早年宅书屋,家主容生科举落榜后携友做起绫绸生意,天道酬勤,终至富甲一方。百年来容府不涉江湖,除二十多年前容生曾迎娶惊鸿仙子为妻以外,便与江湖无半点牵连。

    容生与惊鸿仙子之子容成礼亦是无心科举武功,少年经商,天纵之才,屡有建树。傍以绫罗绸缎起家,通西域与海上之路,物珍宝以穷奇,设古玩与典当,事金银为符信,名冠富家贵族。

    故容成礼此人诸务缠身,树大招风非一日之功。容府不涉江湖,门客却不乏武林中人,府中内外皆有守备。容府即便不算固若金汤,也且当折冲御侮。那日夜落府中护卫严令巡逻,看似别无他样,容成礼亦一如往常待在正房,他正伏案桌前,劳心案牍文简。

    是时,明月中正,容成礼执笔书于窗边案前。忽闻风声疾至,窗外瞬刹飞入黑金梅花镖,直取容成礼笔毫之处,镖势离他指尖不过分厘。府中四下寂静,风轻虫动,月明鸟栖,竟无人知他此时命悬一线。

    待细视那不速之客,飞镖尾挟白笺,似有墨痕。容成礼取而阅之,上书十二字:“藏他山之玉,还之以完璧,不杀”。

    遂因由轮转,旧事再续。

    容府此次请动江湖中隐居天山之隅不问世事的无双派,还须从惊鸿仙子与无双派间鲜为人知的复杂关系道起。

    二十多年前,惊鸿仙子以惊鸿剑舞一夕成名,此前默默无闻,她亦未曾提及师承何处。众人便只谓其天赋冠绝,别有际遇。若非容成礼今日语出前因,无双派一行四人只怕也难以想到惊鸿仙子原是无双弟子,与他们师出同门。

    惊鸿仙子十五岁时年少反骨叛出师门,后以独创剑法闻名天下。这段旧事在无双派中仅以“曾有少数门人叛出我派”一言带过。无双派久居天山之巅,概不言及江湖是非,他们年轻一辈更是无从得知那些门人此后境况。

    此番故往自已随风逝去二十年。时至今日,却是有人不愿再处之任之。

    “藏他山之玉”,容成礼道他原不解其句,其一生从商素行磊落,何谈藏他人之玉。后经府中门客细查梅花飞镖,述此白笺为天山无双派独有之物。容成礼方才心忖或与生母有关,故翻找惊鸿仙子遗物,寻见半本剑谱与信。

    信中言,当年她十五岁叛出师门,佩半本剑谱而去,经追逃千里,直下天山。无双派自古戒训有言:今生前世,勿往莫追。凡出天山界外,无双长老皆封境止戈。又历诸多磨练,终凭一生所学与半本剑谱,自创惊鸿剑舞,并留之以待后人习学。

    容成礼无意习武,更无心涉足江湖,因此命人传信于天山,邀无双派遣人取回半本剑谱。

    他话音落罢,席上之人神色各异。惊鸿仙子此段往事隐秘,却有人以飞镖挟信命容成礼“还之以完璧”,恐怕多半是本派悉知因由的长者所为。难怪师门传令他们四人下山,却未提及此行所为何事。直至今日来到容府,方知事情缘由。

    天山众人之中,谁竟有如此贪念与计深,又欲图谋何物,细细思来实为痛苦。

    “还请容公子准允我们察看那枚梅花镖及所附笺纸。”无双公子道。

    “自然。”容成礼应之,“不过诸位贵客既已来到容府,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诸位旅途辛劳,不如宴后或明早再作详谈。来,我敬诸位,良辰美酒,且尽今朝。”

    此后筵席中觥筹再起,香冠玉饮醉,卞鸿雪离席,斛乐生寻酒,唯座下无双公子微笑凝眸。容成礼与之交谈,话及半途便失笑,他意味不明地笑语道:“故人?”

    “如何?”无双公子神色不动,温声回问。

    容成礼遥遥视他,面上淡去笑意,复冷澹姿态。他以右手执杯相敬,眼中无情,缓声说:“有故,好过有仇。”

    ?

    翌日卯时,卞鸿雪因头痛疼醒时身在厢房榻上,他已经有些想不大起昨日被醉酒的香冠玉拉去衣雨阁后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他起身后稍作洗漱,凉水敷在面上,宿酒般的疼痛方才缓解不少。之后卞鸿雪推门而出,去隔壁厢房寻自家师兄,天明未尽,时辰尚早,人却早已不在房中。

    他又转去见香冠玉,香冠玉犹睡得昏天暗地,任他推来揉去也岿然不动。彼时听到院中有动静,循而视之,见是师兄与青衣人。卞鸿雪于是行至廊下,疑惑询问:“师兄?”

    无双公子立在院中树下,他笑了笑,道:“我们方才去容府四下走了走。”卞鸿雪不由有些惭愧,他和香冠玉昨晚席后失态,显然没能帮上师兄什么忙。

    “小玉呢?”青衣人挑眉问刚从香冠玉房中出来的卞鸿雪。

    “他还没醒。”卞鸿雪不曾答完,就见青衣人已快步进入房中,不多时,便传来少年清亮的哀号求饶声。之后半晌,斛乐生肋下携着佩金饰玉衣冠楚楚的香冠玉出来了。

    香冠玉犹不甚清醒地眯眼,软乎乎地道:“斛乐生你不能这样,我抗议,我真的好困。”

    卞鸿雪看向师兄,无双公子笑了笑,说:“我们准备去见容公子。”

    大约是为了梅花镖和笺信之事,卞鸿雪点了点头,与无双公子和携带香冠玉的斛乐生一同去了正房。步过厢房,入了仪门及抄手游廊,方到内院落,停至垂花门前待婢女前去禀报家主。

    得允后,四人沿白石甬道走向正房,只见黄花梨木雕门前,容成礼已袖手倚候。他衣束齐整,长发未冠,亦不相迎,眼神不太愉快地掠望他们四人。

    “此番早早前来,还望勿打扰到容公子,实是敝派心存忧虑,难以放下。”行至一步之间,无双公子含笑释道。

    其实昨日宴毕,无双公子也曾与容成礼提及欲往正房察看镖痕之事。容成礼侧目看了天边时辰,言他尚有要事出府,且待明日。

    闻言,容成礼唇角薄勾,他知对方不过是心中存疑,有意突袭,教他少作布置。便也不道什么,退身让四人进房,领他们到棂花窗前书案边,指给他们看案边左侧一处锐痕。

    “梅花镖与笺信,我已命门人取来。”容成礼不甚在意地说完后,顾自在镜台前坐下,由婢女为其束发。

    斛乐生上前以指比了比镖痕的大小与新旧,又从怀中取出纸笔细细记下。到了外人面前,香冠玉早已表面振作起来,端是金玉公子的做派。卞鸿雪随在无双公子身侧,见师兄先是久久凝视了书案和窗棂一遍,复退步远望窗外寸景,转又巡看房中四下摆设。

    书案不过尺寸之圜,上无摆放多少物事,镖入木身较浅,痕深二三厘,已略有时日。两三册杂书、笔架墨砚位于右侧,镖痕上方有两处方状旧迹。窗外院中花草池石,远处借山影壁,再望便是外街一方屋檐。

    香冠玉长伫在博古架前,他来回赏玩十锦槅子里陈设的古玩器物。京城香家也是有名之辈,他自幼与父伯耳濡目染,见识亦匪浅。容家虽地处杭城,却因商通西域海上,的确不乏奇珍异宝。

    他举止轻柔地从博古架上左侧的汝窑笔镇上取琉璃螭纹笔,一番仔细审视后,击节赞赏道:“好笔!”

    容成礼听之,挑眉问:“如何个好法?”

    “制笔以琉璃之材,雕以蟠螭之纹,构思奇巧,鬼斧神工。是何匠人竟有如此功夫将琉璃制得这般纹理细致,若是可以,冠玉真想与之晤面相谈。”

    香冠玉侃侃而道,容成礼不置可否,此时婢女又领了一位黑衣剑客入内。束完发的容成礼方才起身道:“此人为燕丰羽,正是他识出笺信乃为无双派之物,故梅花镖与笺信皆于他处保管。”

    来人身穿黑色劲衣,背后负剑,剑身以黑色布带缠系。他手持银匣,近至容成礼身前,低唤了一声“少爷”。

    无双公子见容成礼素手打开银匣,匣边是燕丰羽的右手,手腕上戴了一个纹样繁复的古镯。匣中便是梅花镖与笺信,容成礼交递给无双公子,道:“便是此物。”

    无双公子先看了看笺信上的墨痕与字迹,的确只落了“藏他山之玉,还之以完璧,不杀”十二字。他检视了一遍,又将镖与信传给斛乐生,斛乐生掂了掂镖重,又在明光处照了照白笺,不时在纸上草书几笔。

    “可有何发现?”容成礼问。

    闻言,斛乐生挑眉看无双公子一眼,卞鸿雪也看向自家师兄,久立博古架前的香冠玉此时方才回转头来。无双公子缓缓笑道:“白笺确是无双派中之物不假。”

    容成礼颔首,复追问:“然后呢?”燕丰羽此时自觉伫在容成礼身后,沉默地不发一言。

    “在下不免好奇。”无双公子道。

    “好奇什么?”容成礼挑眉。

    “好奇容公子为何不好奇的理由。”无双公子凝视容成礼的双眸,轻声笑语。

    容成礼敛起眉心,他还未及说话,涉世不深的香冠玉已在私下里扯了扯斛乐生的袖角,询道:“这是什么哑谜?”卞鸿雪也不太懂,亦附耳过去听。

    斛乐生吹了吹笔毫尖,直言说来:“‘藏他山之玉’,或未定是那半本剑谱;‘还之以完璧’,如何还,几时还?笺上不过十二字,所言不明,所指不明。在我看来,这封笺信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容府到底有没有那他山之玉。”毕竟时隔二十多年,惊鸿仙子失踪而生死未卜,容府又不涉江湖,是否存有剑谱为未可知。

    “如若容府藏有他山之玉,收到此封笺信必然自危,露出马脚教送信人知晓。”斛乐生笑了下,陡转道,“这也便说明,容公子府上怕有内鬼,亦极可能近距离观察到容公子的一举一止。”

    容成礼神色冷淡地听斛乐生继续说下去:“何况,依容公子所言,在发现半本剑谱后,容公子便直接命人相邀我派取回剑谱。在下俗世中人,难免奇怪,容公子当真那么肯定信中所言之物便是无双派的半本剑谱?容公子又当真毫不好奇为何有人要在二十年后旧事重提?容公子更是如此大度,拱手相让母亲遗物,竟全不在意这半本剑谱究竟有何特别,甚至于会危及自身性命?”

    “我猜容公子还有许多因由,未曾明言相告。”斛乐生言毕于此。

    卞鸿雪和香冠玉于是双双看向容成礼,那人立在房中寸光里,浅薄的影子细细拉长他,他桃花般的双眼似藏无尽流光溢彩。

    ☆、他山之玉(二)

    “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你们之所以在此的理由。”

    容成礼轻身缓步过来,至斛乐生手中取回梅花镖与笺信,他复将其放入燕丰羽带来的匣中,道:“我很好奇,也很在意。”

    “但在下只是区区一介商人,若以一己之力查探此事,岂不螳臂当车?”容成礼神色依然清冷,眼角睫下却飞起桃花,教人不由生出奇异之感。

    “诚如斛兄所言,在下不能断定信上所言之物必是无双半本剑谱。但在下可以断定,此事必然和无双派脱不了干系。此笺名为白经,乍看素白如雪,明光细察则现心经纹理,乃无双派独制之物。对于此等奇物,在下亦曾起过贩卖之心,终于无道可取。”

    他屈指轻击匣身,双眸之中隐有光芒。容成礼所言,无双四人自是知晓,白经不下天山,乃无双绝不传外之物。

    “在下不知持镖之人是何居心,有何试探,但在下`身处危机之中,却是不言自明的。此人纵不是无双之人,亦能盗取无双之秘,还可安插容府秘探,在下虽万分好奇,尚且顾惜性命。”

    “是以,在下转念思之,与其只有我一人受挟,孤立无援。不如遣信告知无双派长老,其下众人诸心有异。”容成礼淡淡看了燕丰羽一眼,“四位大可放心,你们杭城此行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至于白经这样的铁证,容府亦是已先交由江南燕家保管。”

    “若在下有日不幸身亡,燕家自会将此事因由告知天下。到那时,无双派的污名怕是难以洗脱。”容成礼唇角微提,“故今时今刻,还望诸位能与容某齐心协力,尽快找出图谋不轨之人。”

    卞鸿雪听得懵了,香冠玉已是百念急转,斛乐生此刻却抚掌大笑道:“妙,实在是妙。”怪不得师门会因一封闲信便命无双公子与他们三人下山,一路疾行,不得有误。他之前便心中有疑,这半本剑谱,师门二十年前且不追,二十年后却要取?

    多半是容府去信时言及,若不来容府便以白经示众,教天下武林知晓,无双派名门正道,竟行威逼他人性命之事。如此,他们不得不来。

    他们如约而来,容府亦有后招,对外放了消息,教江湖人人皆知此行之事。虽未示白经以众,亦挟世人瞩目。

    “容公子难道不怕我们还没来,送信之人便先行察觉此事,杀了你吗?”天山下杭城,毕竟有数日之遥。香冠玉虽年幼,但其天资聪颖,又有家学渊源,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故有此一问。

    容成礼颔首,释之:“笺上十二字,斛兄看得出是试探,在下就看不出吗?斛兄从笺中所言猜测容府中有内鬼,在下就猜不出吗?送信之前,容府已有内鬼,那人在此缘由之下,还要送容某此信,为何?”

    “因他百般手段遍查容府,也摸不透在下到底有没有那他山之玉,对吗?这实在是黔驴技穷之策。”容成礼举手接过婢女呈的茶水,轻抿了一口,“换言之,我恐怕是那人能找出他山之玉的唯一线索,那么他会如此轻易地杀掉我吗?”

    “我赌他不会,看来是赌赢了。”容成礼放下茶杯,心下不以为然,那人若想杀他,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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