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淡朱轻妆未了》分卷阅读2

    这难免令香冠玉联想到自身切肤之痛,香家人纵他怜他,永远当他长不大。此行若非他执意出来闯荡江湖,又有无双公子和青衫客作陪,家人才不愿殷殷放手。

    “不过这毕竟是魔功所致,当年华山崖下,并无寻见魔姬尸首。也许他因缘际遇,失了一身魔功,也未有可知。”青衣人又是一声长叹。

    “你叹什么?”香冠玉不解。

    “那魔功以血为基,修炼不易,又有驻颜神效,本是逆天乱常。若要弃之,更是容颜尽枯,武功尽废,筋骨尽断,莫说如常人那般行走自如,恐怕最多活不过三日之期。”青衣人说到此处,不由多看无双公子一眼。

    香冠玉听得咂舌,他在家听过不少江湖事迹,但多歌咏侠义之举,还未有人说过魔人身后境遇。他自幼蒙于香府蔽佑,锦衣玉食,万事无忧,被人戏称为金玉公子,取败絮之意。他曾长吁短叹过愿身为他处,少年行马,扬名立万。然今天所闻易地而处,若他未生于香家或寻常府邸,而是自幼被魔教掳去,以血喂养,授之魔功,他亦不能保证世间是否还会有香家的金玉公子,而非魔教的噬血魔姬。

    他莫名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怅然意气。离家之时,他虽依依惜别父母兄姊,但更向往江湖中刀光剑影荡气回肠的快意恩仇。此刻重提三年前旧事隐情,蓦然带出世道无义皆命定的沉重情怀来。

    “魔姬杀人无数,视人命如草芥,且心无悔意,有三年前的下场再自然不过。”青衣人举杯饮尽,言之切凿,毫无余地。

    香冠玉默然,知对方有心宽慰,转而问道:“听你一番分说,容成礼多半不是魔姬,你又为何频频叹气?”

    青衣人抚杯不语,许久道:“像,太像。明明哪里都有所不一,却还是像到形魂处。”

    ☆、故人重逢(结)

    梦里故人来。

    那人看不分明,依稀是少年模样,衣红裳,赤踝银铃,总是笑吟吟。

    第一次相见,是南蛮之地的荒山森林。他千里奔赴欲杀赤练取其蛇胆救人,那赤蛇粗如乔木,鳞硬如石,手中秋水竟伤不了分毫。他正蓄力于秋水剑身,那蛇似有所感,嘶嘶吐信,蜿蜒退去。他快步追上,却见蛇身已灵活游上林中一行路少年,粗壮赤蛇鳞光冷锋,似生生绞进少年皮肉,人便要死于当场。

    他当下运气,千钧一发,却见那赤蛇忽然整个顿住,随后赤鳞微颤不止,不敢再进退分毫。

    那少年始终未曾呼救,他自明了这南疆古域,多有奇人。

    彼时南疆湿热,林中荫蔽,银铃声一勾,有如魂召,那硕大赤蛇竟瞬间萎靡伏地,失去动静。少年红衣艳烈,肤白莹润,踝系银铃,他赤足踏上冰冷坚硬的蛇鳞,林森影翳,仿若梦中之境,色相天成。

    少年回过眸来,天地之间,万籁就此无声。

    梦中画面没有头绪,纷杂沓来,仿佛又回到那天那夜的空城,清雨檐下。

    他难得白衣狼藉,在长街上跌跌撞撞。城中空无一人,也便没人去昭告天下,无双公子也有不白衣陌上举世无双的时刻。红裳少年赤足踩在青石板上,一边看他一路蹒跚地拼命往前走,一边笑吟吟地在他耳边说着话。

    他执意不听,少年踩动银铃,他只觉气滞难续,少年笑盈盈地搂住他。那人赤色薄衫下素手雪肌,却藏有不容抗拒之力。

    那夜的寺檐下雨声点点滴滴,少年事后起身,雪肩滑衫,笑吟吟说:“这毒,名为忘魂,你不必记起,我不必忘记。千山万水,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他没有忘魂,至少在梦里,没有。

    他记得少年的肤如雪,发如丝,眉如山黛,眼如烟淼,唇如朱砂。他记得那方温度,再潮热不过,再缠人不过,再索情不过。他记得少年腰后衣衫尽褪,赤蝶吻雪肤,一动一舞,美得活灵活现。他仍记得那天的雨,从檐角滑下,似珠帘般绵延不绝地滴落在交缠的两人身上,又冷又烫。

    细雨让那人素来艳丽无双的容颜,洗得仿佛雨后新竹,清妍动人,似乎还能闻到来自深渊幽谷的冷冽香气。

    这景致一瞬就散,转眼便是华山崖上,那人长发散开,狂风大作,红衣妖娆猎猎。少年美得似魔,神色几近疯狂,所经之处血流成河,他气势破空如长剑斩月,一路逼将众人杀来。

    所谓蛊魅之术,不过是对战之际,少年眼一勾,笑一笑,铃声风动,人人自迷。

    他总是梦见他一剑入少年胸口,不见血痕,那少年以一副入魔的狰狞神情幽怨地凝视他,说:“好!好!你愿守着芝兰玉树,也不肯与我地狱长眠。”

    一袂血衣于狂风中落崖,那修罗地狱,终于一世独眠。

    明知身在梦中客,梦久长困不易醒。他仿佛还在华山崖顶缭绕的烟云里,只看见一片虚空,再无艳色。

    初见那年,少年骑驭赤蛇,笑吟吟地和他一路客旅南疆,谈论天南地北,旁人惊色也全当不见。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取蛇胆辞别时,少年笑吟吟地说:“不如我说个秘密与你听?”

    他沉吟,不知该不该听,少年以蛇腹引血凝于指尖,在冰冷的蛇鳞上一笔一划地写:太岁。

    “你了,我叫太岁。”

    那笑吟吟的嗓音不停重复着太岁二字,层层叠叠,犹如漩涡,直至震疼了他的耳腔鼓膜。有人在身边轻声唤他,又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方薄汗涔涔地从魇梦中醒回过来。

    眼前却是他师弟卞鸿雪,正不免担忧地望住他,问他是否做了噩梦。

    他闭目又张,伸手取枕边秋水,复而起身,就窗前烛火微光细细擦拭剑身。鸿雪知他不爱多言,但此番情景多半是梦见那个人,只好在身后清声劝慰道:“师兄没有杀他,其余人或许离得太远,只见他血溅崖下。但师弟所视清楚,他是自绝于师兄剑下。”

    他知梦中有不尽不实之处,但若断言他没有杀他……他凝视烛下秋水,三尺剑身冰凉柔韧,染过鲜血无数,又一一拭尽,只余银光凛冽。

    “除魔卫道,乃我派天职,师兄剑下没有无辜亡魂。”卞鸿雪凝视那方背影,许是白天一番变故,他突兀地追问,“我不明白,为何独他一人,师兄久久不能释怀?他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世人称赞举世无双的那人抚剑轻叹道。

    “世上无人不与众不同。”

    ?

    翌日酒筵席上,复见容成礼。

    日光之下,那人尤显清绝,全身上下皆写满冷澹疏远,凭如山间遗世孤竹。他们四人随婢行至水榭亭外,远远见到那人于亭中等候,低眸入水,若有所思。波光明照,便是惊鸿一瞥的雅致。

    端是没有半分那魔姬的影子。

    他们方步入水榭亭中,那人立刻收敛神思,迎前一礼,道:“诸位山高水长来到容府,在下昨日本该敬陪末座,好生招待,以飨地主之谊。今天权当作在下赔礼,愿为各位一洗风尘,诸位不必客气,先请落座。”

    无双公子一笑以应:“容公子客气了。”

    待座上人纷纷落席后,容成礼已撩袖举杯,一饮而尽:“在下先敬各位一杯。”

    香冠玉见容成礼饮得痛快,且闻酒香袭人,千里之途未曾放纵,此时便也起了酒兴。他执起琉璃酒盏,先摇其色,清如水心,又闻酒香如花香,一阵心旷神怡,不禁问道:“敢问容公子,此何佳酿?”

    “此酒能等金玉公子一问,怕是荣幸至极。”容成礼待婢女斟酒,复又右手举杯,遥敬诸人。

    “容公子谬言了,金玉公子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戏称罢了。”香冠玉道,此言说真亦假。京城香家金玉公子之称,一是道其出门佩金饰玉,当是富甲天下;二是赞其金玉之貌,人如其名,暗香盈袖,面如冠玉;三才是贬其无能,终日蔽于父辈荫凉之下。

    容成礼闻言抿唇一勾,绝说不上笑。

    香冠玉还欲再问他好酒之名,就听青衣人道:“当年惊鸿仙子以一曲传说中的‘惊鸿剑舞’闻名天下。”惊鸿剑舞为前朝安平公主所创,“舞剑惊鸿世无双,化骨柔情人为一”,正是时人所作,盛誉其舞。

    “因此世殊时异,江湖上只记得仙子惊鸿一剑与惊鸿一舞,却不曾念仙子所作惊鸿酒,也是名动一时。”青衣人拊掌而叹,“惊鸿酒已失传二十余年,想不到如今竟能在容公子府上饮得此酒,真是人生快事,乐哉乐哉!”

    容成礼听见此话,冷澹的眸中淡淡掠过一抹得色,道:“不曾想娘亲闲暇之作,亦能得风声夜晓斛乐生所挂怀。”

    “取太湖湖心水,制百繁花酒曲,以青鸿之尾羽梳酒于琉璃盏中沉酿三年,方得一壶惊鸿酒。酒香馥郁如百花齐放,然酒色澄若太湖湖心水,酒味则得青鸿尾羽之轻柔,正是所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如此佳酿,竟是闲暇之作,令堂才情,实在叫人折服。”青衣人以酒为媒,有感而发。

    容成礼再看他,冷澹的神色柔和几许,道:“世上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自古名花怜美人,宝剑赠英雄,在下府中也还有几壶惊鸿酒,不如就此送予斛兄,以酬斛兄爱酒之心。”

    杯盏之间,便已唤至斛兄,香冠玉默默嘀咕,咽下喉中美酒。卞鸿雪却是笑看斛乐生同容成礼你来我往,称兄道弟,眼神照旧旁落到师兄身上时,却察觉对方罕见地发了怔。所谓发怔,也不过是那人眸心无物,沉若石海,并不容易为人所悉。

    师兄发怔还是他少时曾见,等师兄过了冠礼,练至无双剑法第七重,他便再未见过师兄为何所怔。

    他于是低声唤:“师兄。”

    他的师兄转眸看他,眼神幽若深海,冥冥有物,一瞬间十分陌生。然而卞鸿雪定睛再看又是如若往昔,师兄眸中风花霁月,气定神闲,自有所持,还是那位不染世尘的无双公子。

    宴上觥筹交错,竹著将定,酒短食末,无双公子方才终于开口,与席间主人谈起话来。

    “容公子。”

    容成礼停下与斛乐生的侃侃而谈,转目视之,言辞依旧恭敬周全:“无双公子有何赐教?”

    席上余人皆是刹那默然无声,唯独众所瞩之两人浑然不觉。他们气场交撞,隐隐荡出千钧沉势,令人不敢异动。

    “师门数日前命我行四人一路车马加急赶往容府,始终未曾明言此行所为何事,不知容公子是否略知一二?”无双公子笑如春风,语锋轻描淡写地化去对方言下针芒。

    席上此时方才谈及正事,容成礼低睫垂落于杯酒中,那姿容美如弦月,颇有几分惊鸿仙子的影绰。纵香冠玉一向看惯美人风月,此时也不禁叹那颜骨天成,性清于外,他第一眼怎会错认对方是那魔人。

    “此事,”湖中亭榭镜花水月,座中人轻叹一声,娓娓道来,“还当从多日前府内飞来横信说起……”

    此后宴席尽欢而散,饮醉的香冠玉硬携卞鸿雪去衣雨阁赏风对月,斛乐生与婢前去取窖藏惊鸿酒。水榭亭中,一时只余无双公子与容成礼二人。

    语完因由,容成礼自酌半席壶觞,侧望水中明粼。酒入愁肠百千回,方转眸入无双公子之瞳,他似才觉人犹在,道:“酒筵曲罢,公子何不离席行乐?杭城还是不少风光。”

    无双公子凝视他,笑道:“你不也还未走?”

    容成礼垂下眼落盏中澄色,他再次抬眸,席中那人依旧淡淡望他。他顿了顿,不由道:“兴许是我的错觉,无双公子可总是在看我?”

    那人神色未改,瞳中如有日月风花。半晌,那人渐渐敛了笑意,轻轻说:“阁下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相见至今,无双公子第一次不笑。席上美人挑起眉峰,却也第一次笑了,他眸远如雾,似笑非笑,但确确实实是一个笑的意味。

    “故人?”似笑语之。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张潮《幽梦影》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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