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冠玉此人能看上眼的东西多半价值连城,斛乐生一点也不想猜那支琉璃笔要花去他几辈子的身家。他只举手吻了吻指尖蝶,温柔万分地怜道:“我家鸢蝶儿才不是个败家娘们呢。”
“别给自己找借口,臭穷鬼。”香冠玉立刻反唇相讥。
容成礼眼也不眨地听香冠玉如此图谋他家宝贝的长篇大论,然后他面色不改道:“金玉公子若真想要,在下送你便是。”
竟忘了这里还有另一个败家公子哥儿,斛乐生暗自不屑与这群充满铜臭味的家伙为伍。他转而低声与鸢蝶细语,喂以朱墨,鸢蝶不时探出触角轻点他指节回应。
“此话当真?”听到此话,香冠玉瞬时眸子亮若灿星,光彩照人。
“容某不出虚言。”容成礼淡淡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若香家有得容公子青睐之物,也请不必客气。”如香冠玉这般人,当然不愿落了下乘。
容成礼想了想,无可无不可地道:“先记下罢。”
这边鸢蝶饮完朱墨,斛乐生轻抬袖手,任鸢蝶展翅而飞,上下盘桓,四处流连不去。容成礼看得莫名,他自然而然地走到无双公子旁,轻声问道:“这是在演哪一出?”
无双公子低声笑答:“我派心法第一重虽是识气,但修道之途,人力亦难逾自身局限。譬如我现在,只能识气知晓你绝非手无缚鸡之力,若再上层楼,也不过是知晓你功力几多,功法如何。”容成礼被人这般当面揭底,也没有半点不自在,从容点头。
“但鸢蝶不同,其诞于天山深雪间,生而有灵,素以墨为食,可辨万物。你眼前的这只鸢蝶经由乐生驯养,更善识气辨意,循古追今。”无双公子看那水色蝶翅忽闪忽闪,轻叹道,“若有人曾于此处射镖入容府,那么鸢蝶不仅可以嗅出此人发力时的气息,还可以沿途循味引我们找到那人。”
“若真是如此,你为何叹气?”容成礼斜觑身边人。
“总是会有,最坏的情况。”无双公子话音方落,就见鸢蝶扑扇水色双翼,瑟生生地躲回笔管中,任斛乐生百般哄劝,也不愿再飞出来。
“……”容成礼动了动唇角,似笑非笑。
☆、他山之玉(四)
一般来说,此时鸢蝶应已识气,振翅于飞,引路寻人。香冠玉还是初次见那性灵小心翼翼地藏回笔管中,他凑近去看,笔中鸢蝶以双翅覆住复眼,战战兢兢,好不可怜。
“你家小鸢蝶儿也有如此不中用的时候?”香冠玉忍不住嘲笑它。
斛乐生往笔管中探入笔毫诱之,鸢蝶扑扑翅膀,更避深处。于是斛乐生方才旋回笔斗,合上笔帽,无奈道来三个字:“识不出。”
无双公子淡淡一笑,说:“对方有备而来。”
收笔于袖,斛乐生神色不定。无双公子立于原地,极目四眺,他回身便见后十里灰檐青瓦,惟一塔楼耸入云天。塔身七层,红木重楼阁,挑角飞檐下雀璧漆金云纹,万丈明光下璀璨生辉,尤为夺目。
“那是何处?”无双公子转眸问身边人,容成礼依言望去,道:“忘仙阁,杭城第一酒楼,楼中忘仙酒乃诸酒翘楚。”
此话之后,方檐上几人各有所思,静默不言。稍待片刻,容成礼又问:“如何?”
无双公子避而不答,他对众人颔首,平淡道:“下去吧。”于是一行五人轻身下檐,守在屋后的燕丰羽很快迎上前,低声询问还在无双公子怀中的容成礼:“有何收获?”
容成礼别出一步,理了理衣衫下摆,挑眉斜睨旁侧的无双公子,轻描淡写地道:“我想多半是无功而返罢。”
“……也是。”燕丰羽只好应。
“接下来又待如何,无双公子?”容成礼笑问,“若是你也这般无计可施,在下可就不知还能指望谁找出此人了。”
自鸢蝶失常起,无双公子便是眸色幽深,沉如夜海,教人看不透彻。他眸光微动,正与斛乐生对上视线,无人避让,交锋足有十几秒。容成礼与香冠玉看在眼中,心下计较,亦不打断。
最终是无双公子覆睫,转而道:“我们既寻他不到,便教他来寻我们,诱敌深入,后发制人。”
“毕竟我们有此人所求之物。”容成礼不大意外地道,“那么,又该如何诱敌?”
无双公子眸色深远,他一笑置之:“先回容府吧。”
“故弄玄虚。”口上虽如此说,但容成礼亦心知四下街肆人声嘈杂,确实不便议事。
他们原路回去,再次途经不夜天。方才的秀丽女童恰巧懒倚阑干,不期然又见到这群眼熟之人。她匆匆跑回楼内又出来,边往下抛砸许多花果,边娇声嗔骂:“不识好歹!”
仅有无双公子和容成礼被迎面来的花瓣水果扔了一身。其余四人毫不吝啬使用轻功闪避,长街旁观者众,见二人容姿,无不拊掌而笑。连香冠玉都有空踱步回来,摇头感慨道:“掷果盈车,盛情难却啊。”
虽然容成礼徒惹了许多狼狈,此时却是眉目弯弯,温柔款款的笑吟吟模样。无双公子撷去他发间魏紫花瓣,不免奇之:“笑什么?”
容成礼薄唇轻勾,风流无状地说:“你不觉得,这小娃娃实在活泼可爱吗?”眼前人的手顿了顿,然后对此等发言,不置可否。
如这般烟花出身的女子,就算真的生起气来,也绝不会恶言恶语,总是似娇还嗔。性子再烈些的,发了火也不过是凭掷些不轻不重的名贵花果,教人顾惜又难以计较,多么世俗的惹人怜爱。
风尘自有千金骨,丹心不忘玲珑赋。
?
容府游廊,容成礼本欲带所有人前往正厅议事,途中无双公子却渐缓步伐,波澜不惊地与容成礼道:“不知容公子可否单独与在下聊会儿?”
燕丰羽皱了皱眉,低声喊了句“少爷”,容成礼不着痕迹地摆摆手,从容自若地应下:“无双公子有此雅兴,容某当然奉陪。”
无双公子往前一步,悄无声息地在容成礼耳边说:“去正房。”
容成礼转步便去东侧垂花门,无双公子与他比肩同行。香冠玉眼见卞鸿雪竟亦步亦趋跟上,不由拉了人一把,无奈地说:“别这么不识情趣,你师兄说得明明白白——单、独。”
卞鸿雪张嘴欲辩,却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慢慢丧下了气,有些蔫蔫地喃喃:“他们要聊什么?”
“多半是我们不方便听的。”香冠玉明眸慧黠流转,余光意有所指地旁落到斛乐生身上。他自打回府就十分沉默寡言,青衣郁郁,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别想了,想也无济于事,不如我们先自行商议,也不能总靠无双公子一人?”香冠玉拍拍卞鸿雪的肩。卞鸿雪想想在理,很快又抖擞了精神,冥思苦想起该如何帮上自家师兄的忙。
卞鸿雪已无大碍,香冠玉踱步到斛乐生身侧,故意探头探脑,嬉笑道:“臭穷鬼,本公子可是要送你价值连城的宝物,你怎么还这般不开心?”
斛乐生低眸望入少年粉雕玉琢的脸,故意仗着身高揉了揉十七岁少年的发旋,柔声轻问:“那金玉公子送出了一座城,你怎么还这般开心?”
“本公子又不是你这个臭穷鬼。”这言行举止自然教香冠玉不服,他直气得跳起来追打斛乐生,“谁准你摸本公子的头了?!”
这边吵闹生动,那厢却是相对无言。他们二人平静地走完一路,谁也没有先起话头,任沉默不安的暧昧气氛凝滞在彼此之间。这无声静默,没有人结束,也终将结束。
容成礼踏入房中,无双公子随手落上门闩。容成礼回身,桃花眸中深深浅浅,道:“不知无双公子单独与我,要聊些什么?”他刻意着重单独二字,“你家小师弟看起来可不太高兴。”
那人缓缓抬眸看向他,他一点也不想理会那双眸中诸多情愁,那人垂眼轻笑,说:“你怎知他是我小师弟?”无双派中渊源复杂,他们四人虽都是无双门人,师门辈分却不尽相同。
容成礼皱皱眉心,不冷不热地反道:“他那般年轻,总不会是大师兄罢?”
一时无话,无双公子半晌后轻叹一声,道:“我欲聊今日之事,敢问容公子作何想?”
“不如无双公子先说说你如何想?”容成礼不愿接招。
“此人不仅了解无双派,也十分聪明。”无双公子淡淡道,容公子十分敷衍地点头,应之:“这我看出来了。”
“鸢蝶天地性灵,识不出气息的可能极低。除非来人刻意用某种方法隐藏了自身气息,又或者那里本就没有气息……”
容成礼听他半天讲不到重点,于是轻飘飘地戳了他一句:“又或者,那里确有气息,可鸢蝶却识不出……说到底,我如何知晓斛兄与鸢蝶喁喁私语了些什么,他故弄玄虚,也未可知。”
无双公子自然不可能回他没错就是这样,他只避开话锋,转而道:“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了一件事。”
“何事?”容成礼叹了口气,这种打太极的方式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他忍不住想,真亏容府那人数十年如此,也不嫌累。
“来人早知今日。”无双公子道,“在他飞镖入容府之前,他便设想过我们会以鸢蝶引路,所以早有应对。”
听到此节,容成礼沉下了面色,他本来事不关己,现下却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那我们从头来想,这个聪明人,至今为止做了些什么。他多半在容公子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探查过容府上下,却一无所获。如容公子所说,他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干脆选择直接给容府送信。普通信件送不到容公子手上,他便以飞镖挟命,要容公子看到这样一封信,一封以白经为媒的信。”
容成礼瞪他,道:“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试问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何会愚蠢到以白经为媒,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当然不愚蠢,他若愚蠢怎么会猜到我定会以此为证,挟天山之势,去查探清楚这件事。”被人步步为营地谋划于鼓掌之中,若此人就在面前,容成礼必将为他击掌称赞。
“这样的聪明人,如此大费周章却只为半本剑谱?”容成礼低眸沉吟,片刻后他半掀睫羽,一双桃花眼中尽藏流光,“想必不止,怎么也得算上天山那另外半本剑谱才足够,对不对,无双公子?”
无双公子淡淡一笑,容成礼心下已明,继续道:“也是,什么都可以造假。天山来取容府半本剑谱,如何分验真假?唯有剑谱两两相对,吻合与否,一试便知。”
“我本来以为来人多半武功平平,是才环饲暗中飞镖送信,否则直接入府取我性命,还怕我不从吗?”容成礼说得如此凉薄,面上丝毫不以为意,“如今看来,此人可是有着从堂堂无双公子手中取走全部剑谱的傲人自信啊。”语落,容成礼瞳色微暗。
“又或者,他根本不必从无双公子手中强取……说来,无双公子不也同样是无双派中人?无双公子更是聪明得很。”他瞳中自有冰火交淬的锋锐,口中却轻巧地问,“我就可相信你吗?”
无双公子舒展眉眼笑了,他轻叹一口气,说:“容公子又如何?”
“嗯?”话题忽然转到自己,容成礼不由挑起眉,尾音轻扬。
“我又可相信你吗?”无双公子含笑温柔问。
“无双公子何出此言?”容成礼道。
那人立在屋中,一双眼眸明若晨星,山清水秀,皎月浮云,皆在他眉目之间。他生得好看,天地钟灵毓秀风朗气清的好看,他一笑如皓月当空,时时教人忘怀身处深渊烈火中。
“你,不是真正的容成礼。”
作者有话要说: 风尘自有千金骨,丹心不忘玲珑赋。——自作
☆、他山之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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