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得?”容成礼似是感到好笑。
“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无双公子走到棂花窗下书案,“你说送信那日容成礼正伏案桌前,镖势直取他手中笔毫,相距指尖分离之差。”
他左手抚上干干净净的书案,案边左侧见一处锐痕,痕深二三厘。他侧身回望容成礼,轻声道:“这个位置,可不大像是右手执笔。”他的手指沿镖痕往上,其有两处方状旧迹。
无双公子将书案右侧的笔架墨砚移至方状旧迹上,竟是严丝合缝。“我想,这两样亦原是放在此处。”
“我走遍容府,见有不少物事摆设都是陈列于左边。譬如这博古架上,琉璃螭纹笔等诸多奇珍往往置左而居,愈奇愈左。此间主人,容府公子,想必善使左手。”
容成礼不由瞥了博古架一眼,袖中手动了动,道:“那又如何?”
“我观你举止,行筷饮酒,多是右手。且若依你口中所言,容成礼每日都在正房处理事务,可如今书案之上,不过闲书二三册。容家诸务繁忙,入府以来,还不曾见你理事。”容成礼教人当面指出疏懒,薄唇轻提,意态风流。
“你每日酉时将尽便有要事出府,在下未免猜度。”无双公子道。
“哦,猜度什么?”容成礼微睐桃花眼角。
“或许你是与真正的容成礼相见。”此话落下,容成礼眸中笑色愈浓,让人深感意味悠长,他眉目轻狂,说:“这些都不过是无双公子的猜测。府中摆设皆偏左,那是因为我爹善使左手。至于我,无双公子只见过我用右手,便断定我不能以左手书写吗?”
“不理事务,那是为了尽心招待无双诸位,许多杂事交由别人去做罢。”
听见容成礼一一反驳,无双公子若有若无地笑了,他想,这抵死不认的作风真是好久没见了。
“你可知,江南燕家是何来历?”无双公子柔声问。
容成礼皱皱眉,不知为何会牵涉到燕家,他随口道:“不就是江湖中的世家?”
“江南燕家是剑侍家族。凡燕姓血脉,无主者不得踏出家族一步。”无双公子解释道。
“这什么鬼规矩。”容成礼敛紧眉心。
无双公子对此不大意外,续说:“燕氏一族生为侍剑者,他们奉剑有灵,平日绕缠黑巾索缚剑身,以镇剑灵。”容成礼腹诽,他还以为那是燕丰羽的个人爱好。
“燕大侠手腕上佩有一只古镯,那本应是一对环镯。据传燕氏剑灵认主,以取下环镯,分而戴之为标识。”无双公子望向他的双手腕间,他自知素手空空。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因我没有古镯。”
“燕大侠称你为‘少爷’,而非‘主人’。”无双公子微微一笑。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若我不是容成礼,那我又是谁?”“容成礼”侧首笑着说,那笑教人十分熟悉。那双桃花眼如今勾起狡黠之色,夹藏半分邪佞与轻狂,至妖至魔。
“相见至今,无双公子便对我诸多试探。莫非无双公子心中,早有定论?”
他缓步行至无双公子身前,伸手覆住那人书案上的左手,轻声似鬼魅:“若我是他,你要再杀我一遍么?”棂花窗外半分光影,出落那人颜容与身形,他的微笑与言辞,如风自平地起,花从水下流,便生暗潮汹涌。
相视藏锋,无双公子正欲回答,“容成礼”却已转瞬间收敛笑意,他神色复又冷澹无情,退步道:“无双公子声名在外,我也无意隐瞒身份。”
但也无意明言相告,无双公子听得懂其言下之意。他见眼前人眉目疏离,再也不是当初少年烈火的模样,对方一字一句地语来,波澜不惊。
“可惜我虽非容成礼,却也不是无双公子所想之人。”
“在下真名容知义。”
?
“成礼知义,世人传惊鸿仙子与容生诞有一子后不知所踪,其实当年是一对孪生子。”容知义淡淡道来,“哥哥伴在父亲身侧,我则被母亲带走,隐居避世数十年。”
“母亲不久前仙逝,临终之际告诉我身世,我才前来杭城寻亲。谁知恰逢此番变故,危机重重,兄长更是不曾习武。世人既不知我,我便与兄长商议,不如李代桃僵,出其不意。”
无双公子面上看不出声色,听后只轻声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功力匪浅。”家主善使左手,府中诸位下人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除非早有吩咐。至于眼前人所言其他,无甚不合理之处,惟有太过巧合罢了。
心知问不出更多,无双公子微微一笑,欲道回去,却听容知义忽然说:“在下尚有一问。”
“是何?”无双公子从善如流,容知义亦直言询问,“为何无双公子竟会以为容某是你心中所想之人?”
书案前那人垂眸微笑,柔声缓缓:“直觉吧。”
“所谓直觉,便是毫无根据,擅自臆测罢。”容知义微睐桃花眼,“无双公子可知,容某愿一生风平浪静,自在随心。若与江湖魔人扯上干系,那可谓是南辕北辙。”
“故,容某还望无双公子今后慎行慎言。”
“容公子所愿,亦在下所愿。”无双公子笑了笑,说,“出去吧,想必其他人都久等了。”容知义望那人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何不同,又懒于深思,他低叹一声,跟上那人步伐。
容府正厅,容知义坐在主座,席下众人,无双公子居左首。日落西沉,他们几人已争议许久。
香冠玉三人之前商议,提出以半本剑谱诱敌,瓮中捉鳖之策。要想请君入瓮,恐怕还须以真本诱之,香冠玉总结道:“如何令此人相信瓮中之宝确是真本,乃此计魂髓。因此,还望容公子将真本取出,待我们细察之后,再行商量如何妥善良策。”
岂料听见此言,容知义眉眼轻佻,无限凉薄道:“诸位不会当真以为,容府会无偿归还这半本剑谱罢?”
“无双派不先揪出那人,这半本剑谱容某是绝不会拿出来的。”容知义没得商量地道。
这话才出,香冠玉便与容知义你一句我一句地唇枪舌剑,两人各抒己见,看来一时半会儿难以结束。座下斛乐生屈指轻弹茶杯,无双公子转视而来,他使了一个眼色,举步走出厅外。
正厅游廊外无人处,斛乐生稍候片刻,见无双公子行至他面前,他低声道:“你怀疑我?”
暮色四合,月淡风疏,才听无双公子浅声轻笑:“怎么会?”
斛乐生眸色幽深紧紧盯住眼前人,他嗤笑一声,语气十足危险:“有话直说。你凭什么相信我?”
“梅花镖重三两半,非常人不能射此镖。那方屋檐相距容府亦不远,镖痕却入木尚浅,不过二三厘,乐生猜何故?”无双公子从容分说。
“我猜鸢蝶识不出气息,只因那里本无气息。容府正房,那处屋檐与忘仙酒楼在一条中轴线上,那人想必是在忘仙酒楼射出梅花镖。故飞镖后继无力,入木不深。”斛乐生散去乌云,勾唇一笑,“可惜你也想到了,我本是打算趁机揍上你一顿,再告诉你实情。”
无双公子对至交好友的恶劣性情付以一笑,斛乐生耸耸肩道:“接下来怎么办?时日已久,不比那青瓦灰檐,忘仙酒楼中人多事杂,怕是难寻线索。”
“那人既然意欲离间我们,多半还有下一步,且行且看吧。”无双公子沉吟后说,“你先在杭城,为我查一件事。”
细语过后,斛乐生颔首示意。旋后他轻叹出声,望了望黄昏天色,道:“回去做戏吧。”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正厅内,席间二人仍在极尽所能地相互冷嘲热讽,一个说背信弃义翻脸无情,一个道无能之辈尽出妄言。燕丰羽负剑而立,气定神闲,卞鸿雪不得不求助地看向步入厅堂的师兄。
无双公子面含笑意,眼中秋水无波,教卞鸿雪怔了一怔。他身后的斛乐生更是青衣阴沉,风雨欲来。一轮舌战下来,香冠玉气急,他瞬从席上起身,习惯性地转向斛乐生,怒道:“你看他!”
斛乐生不知情绪地看香冠玉一眼,香冠玉立刻不情不愿地嘟嘴噤声。容知义收于眼中,薄唇微提,不成笑的讽笑。
“既然容公子不愿意,再另寻他法便是。”无双公子一言定下。
容知义抬手让无双公子近到身前,待男人俯身附耳,他方轻声讲:“另寻他法,无双公子还别有良策?不如先说给我听。”
那人眉目温柔地笑:“总是会有的。”容知义对眼前人的不诚恳也算是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他无可无不可地勾唇。
“在下想,”那人忽然起话,容知义斜睨他,“容公子似乎不怎么着急。”
容知义于是覆下羽睫,朱唇一点点绽出毒花般的笑意,他温声慢语:“不是你说与我,争强好胜,难计久长么?”久长二字他说得抵死缠绵,余韵不绝。
无双公子以眸光细描他眉眼,轻笑道:“你可知这句话的含义?”
“……什么含义?”他眨了一次眼,忍不住问。
“少爷,琉璃螭纹笔备好了。”正厅中步入手托玉匧的一位美婢,容知义略挥衣袖,轻狂道:“呈给金玉公子罢,免得人家总说我们容府背信弃义,翻脸无情。”
此话又是气得香冠玉涨红了双颊,容知义不理会他,只是这一打断,那人已不再说话,落座回原位。
天色晚,酉时将尽,容知义步下主座,淡淡对诸人道:“我还有要事在身,明日再议罢。”语毕,他的眸光流转至无双公子身上,他薄唇微扬,倾身低语。
“无双公子不是想知道容某每日此刻,去往何处吗?那就请罢。”
见这二人离去,卞鸿雪仍一知半解地待在原地,他问香冠玉:“他们要去哪里?”香冠玉很快翻个白眼,不屑一顾地说:“郎情妾意,藕断丝连,我如何知道?”
这边两人出了容府,行经街肆,转入背阴小巷,轻叩尽头徒壁三上四下。夜月下壁旋入人影,转瞬无恙。道深无光,他们自下而上缓行长阶,终见一点红烛。
容知义踏出狭道,执烛笑望身后人,道:“便是此处了。”
“这里是……”无双公子环顾四周摆设,似是女子香闺深帷中,檀香如烟袅,菱纱叠叠垂。复听欢声笑语,笙歌舞乐,他眸色愈浓,倏闻不远处一道气势雄浑的粗野笑骂:“这里真当是没落了,如马艳娇这样的俗名货色,竟也配当青楼花魁?”
烛光影照眼前人,桃花眼魅惑生辉,着墨风流。他言笑轻慢,缓缓道来:“这里正是——不夜天。”
☆、眠花宿柳(一)
高声谩骂的大汉下一秒便暴力破门,闯入房内。雄浑音色离菱纱之后的二人更近了一步,来人毫不顾忌地大声嚷嚷:“叫你们那劳什子花魁滚出来拜见本爷爷!”
重重菱纱前,隐约可见红妆女子步步生莲,袅罗而来。无双公子看不分明情状,身后容知义已是悠然落座斟酒,全然不以为意。
“公子,妾身不仅当了青楼花魁,还已经当了许多年。”半隔纱帘遥听此女说话,竟不知年岁与朝暮,心驰神往。淡淡一句话,言辞语调无不恰如其是,多一分太冷,少一分太柔,犹是分外婉转动人。
粗莽大汉如初聆仙音,楼中众人本来纷纷拦他,此刻见巫马艳娇相迎出来,识趣掩门退下。来人对此浑然不觉,只感余音绕耳,张口呐呐:“你就是……”
女子微微一笑,她轻纱覆面,水眸泪痣,烟视媚行,颦蹙之间,风情写了极致。“妾身巫马艳娇,复姓巫马,双字艳娇。这不是公子口中的俗名,此乃是妾身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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