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大汉此时也回过神来,他为遮掩失态,反而肆意嘲笑:“烟花之地也有真名姓?”
“有何不可?”秋水翦眸薄雾氤氲,天真意态妍,教人忍不下心反驳她。来人仿佛被无名野兽追袭千里那般,深感窘迫又四处挥刀,他扬声大笑,色厉内荏地说:“娼妓无知,难道不嫌丢人?”
到此处,无双公子听不下去,伸手挽上菱纱之际。他琥珀瞳色清冽明澈,回望顾自饮酒无动于衷的灯下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动?”字里行间已隐约动了真怒。
“无双公子,莫要轻看了荣盛不夜天十二年的花魁阁下。”他眉眼浮出薄薄醉态,“她,可是个真真正正的美人儿。”
见眼前人一时风流无状,无双公子万千思绪剪理乱,他终究是停下所有动作,想起许多年前的许多往事。
红妆女子听来人“娼妓”二字,眉眼更是化作了绕指柔,她轻吟浅笑,不以为意:“无人以妾身为荣,又怎会有人以妾身为耻?”
那大汉大约是没有想到她如此滴水不入,心下莫名生出焦躁与难堪。他干脆抬手一剑划去女子覆面粉纱,薄纱宛转而落间,来人不免沉重了几次气息,仍作强撑道:“所谓杭城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
女子不卑不亢,婉身向粗莽大汉行了个礼,含笑盈盈道:“妾身见过这位公子。”复又冰颜微笑,温声软语,“公子在这青柳花街处,却想寻见真正的第一美人,那可多半是走错地方了。”她似是下逐客,偏偏好声好气,指摘不出错处。
“……你这话倒是有点意思。”来人心中并不想顺势离开此处,于是他也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态度已不知不觉软化下来,“不过我不是什么公子,别瞎整这套。”
巫马艳娇款款走到那大汉身前,她素手如玉,虚虚轻扶男人手臂,若有似无地道:“在这不夜天只有公子与美人,公子不是公子,那便只能是美人了。”
“哈哈哈,这天下还没有人敢叫过本爷爷美人,你这美人,倒可真是个有趣的宝贝。来,上酒,本爷爷要喝他个不醉不休!”
此后二人相对在重重菱纱后的深闺,遥闻屋中嬉笑骂声。很快他们就听见那醉酒大汉疯疯癫癫地说完了他的一生,如许许多多的故事那般,无甚特别,负心忘情,困兽潦倒,但求长醉无忧。
容知义饮了不知多少杯酒,想必是比那大汉要多得多,可他还十分清醒,一双桃花眼眸明亮得愈发摄人心魄。
“她是不是很美,又很聪明?”
他深深叹息道:“……我好欢喜她,我每天都说要娶她,她却迟迟不肯应我,你说可不可惜?”无双公子在灯下看他,琥珀色的瞳孔仿佛与烛火渐渐相溶,水一般的流光摇曳在他双眸中,犹盈泪于睫。
于是他再也说不下去,他好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痴痴地想要留住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他想,他恐怕是真的醉了,连人也看花了。
?
外间传来银铃声动,半晌后龟奴入内拖走了醉得人事不知的大汉。女子方才莲步轻转,缓缓前来,苏手挽勾菱纱于侧,纱下妙人含笑似醉,眼波潋滟,美得不可方物。
“容郎与公子久候了。”巫马艳娇盈盈而拜。
此话尤异,无双公子转眸微瞥神色如常的容知义,他举袖生风,遥遥止住女子身形,温声道:“不必多礼。”
巫马艳娇素腰袅袅,她纤手婉斟,细酒如束,落杯成漪。酒满深杯,她一饮而尽,说:“妾身自罚一杯。”无双公子余光见容知义屈腕握拳,五指叩击木桌三下。
“妾身再敬公子一杯。”须臾之间,巫马艳娇再斟满杯。
“敬何?”无双公子问。
“敬公子心存皓月,却愿相信妾身,不曾步出此帘。”美人酌尽,水眸翦睫下泪痣徒惹无端柔情。
“姑娘早知在下今夜定会来此?”无双公子又问。
“妾身虽远在杭城,亦常听闻无双公子美名,心中思慕,若有机会,愿与之相交。”红妆女子一语道尽百转愁肠,她方悠然一笑,“容郎是个好情人。”容知义抿酒覆睫,低声呢喃:“我可没有逼你。”
看来今日早些时候,半空所抛来的绣囊虽落于他身,其意指却是他身侧之人。无双公子很快想通因由,他微笑婉辞:“在下多谢姑娘美意。”
“从‘谢过’到‘多谢’,妾身还是有所收获。”巫马艳娇宛宛浅笑。
无双公子低睫,他是真真正正地笑了,他的笑夺风月迷人,濯狂江浩瀚,偏又温柔缱绻:“在下不喜女色。”
巫马艳娇面若春花,素手顿了一顿,便又寻常不过。倒是容知义酒入喉咙,他呛得凶烈异常,眼泛泪光,片刻收敛后还要强笑说:“这样惊世骇俗的秘密,容某莫不会被无双派灭口罢?”
无双公子深深看他一眼,幽邃难明。他缓缓步至容知义身后,右手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肩上,淡淡说:“我要先回去了。”容知义当作不解他话中意,只颔首道:“请便。”
眨眼功夫,重帘内余下二人。巫马艳娇将此幕看在眼底,不着痕迹地轻摇臻首,暗中叹息。复又斟酒,她悠悠谓之:“他对你有情,你这样说,他会伤心的。”
容知义百毒不侵,神色不变,浅笑应:“我对你亦有情,你这样说,我亦会伤心的。”他声色柔和,“说真的,不若你嫁给我,我必穷尽一生,好好待你。”
“你要养我?”巫马艳娇吻尽壶觞,水眸中一派天真无邪。
“求之不得。”
“哦,你要如何养我?”他竟一时说不出。
“你看你连如何养我都没有想好,便说要我嫁与你?”巫马艳娇笑笑,“妾身不年轻了,不信这些。”
“巫马年轻的时候也不信这些。”说到此处,他已似撒娇埋怨,巫马艳娇伸手拭去他唇间水渍,“你唤我巫马艳娇,若再唤我容巫马艳娇,那可真要比马艳娇还俗不可耐了。”
容知义不肯放过她,眸中邪佞气起,他笑道:“你都考虑到了这般地步,还说不想嫁我?”
“我知你是真的愿意娶我,如何不多想?”巫马艳娇神思追忆,“如今远不比前朝,女皇至尊,公主轻狂,双相争妍,那可谓是史上最好的世代。”
“……身为女子,夫为妻纲,三从四德,妾身嫁与你,生是容家人,死是容家鬼,一生依附予你,血脉是你,筹谋是你,自由是你。”巫马艳娇侧首自问,“妾身还有什么呢?”
“你现下有什么呢?”容知义反问。
巫马艳娇一笑,她风华绝代,柔声媚语:“有你想要的我。”
容知义长叹一声,他是真正服了,道:“似巫马这般冰雪聪明,如何谈情说爱?”
“何出此言,妾身爱过许许多多人。”
“可无一令你舍己忘怀,生死相随?”
她以指撷酒,在他额间画上莲花,柔柔说:“世人情薄,依容郎所言,放眼天下,哪里还有人真正爱过谁?似容郎这般天真理想,如何谈情说爱?”
不幸被她切中要害,容知义笑而不语。他懒洋洋地枕入美人柔膝之上,自下方掀睫,久久凝望道:“巫马分明是这天下第一美人,方才那人可真是好没眼光。”
“巫马笑何?”“天下第一美人,妾身可不敢当……譬如妾身眼前的容郎,也是一个名动江湖的无双美人。”
听罢,容知义眉眼弯弯,薄唇笑吟吟,十分动人。
“妾身说错了,容郎笑我?”巫马艳娇问。
“我笑的是世人常常赞你是美人,也会道我是美人,可他们却很少说无双公子是美人,巫马可知为何?”他恐怕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容色,巫马心想,“为何?”
“因为那人有远比美貌更珍重之物,美人二字,于他太过轻薄。”容知义桃花眼下水色迷离,犹映灯烛交辉照。
巫马艳娇覆睫微微笑了。“确是值得一笑。”
☆、眠花宿柳(二)
无双公子是一个江湖人尽皆知的气派名头。
隐居天山一隅不问世事的无双派,武林名门正道,地位举足轻重,岂是真正不问世事可以做到的?天山物华天宝之地,无双派立身微时,门人皆避世而居。但事与愿违,不论如何封山止界,无双派依然长年在各方势力下深受侵袭与纷扰,所谓避世隐居,仿佛天方夜谭。
数数十年后得高人指点迷津,一语中的:“尔等既想立身于江湖之中,又不愿为武林同道出力,凭何?”
无双公子便是这凭何一问的答案。简要言之,就是干脆牺牲一个人去为江湖大事四处奔走除魔卫道,以换来天山无双派一门安宁。天山无双派欲以无双公子一己之力,归江湖之心。此后,无双派确也代代有惊才艳绝之人物,独步武林,各领风`骚,唯一的例外恐怕是上一任的无双公子。那人虽也武功卓绝,天资聪颖,可惜亦正亦邪,脱俗于世。
且当如今这位无双公子十五岁入世以后,江湖人才又纷纷找回往昔那份瞻仰景慕之情。天山无双公子,世之盛名,众望所归,天下无双。
便是如此风光的无双公子在他下山两年有余,时值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行事无拘无束,一如他那玩世不恭的前任师兄,正邪难辨,恣意轻狂。初见之际,那人十分明目张胆地以赤练蛇胆相挟于他,偏又坦坦荡荡,率性自然。
仿佛那人所生存的世界,就是如此恃强凌弱尔虞我诈,纵使一一做来,也不过理所应当罢了。十七岁的他孤身行走江湖历练,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惩恶除奸,两者之中,还不曾见过像少年这样的人。
他生不出恶感,甚至还说出了“争强好胜,难计久长”这样婉劝的言辞。那人听了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仿佛根本没听进去,凌和歌不能分辨心底是幸还是不幸。
“听你所言,无双公子确是一个人来得南疆?”少年如此问他。
在他回答是以后,少年桃花眼熠熠生辉,他见少年从赤黑蛇鳞间倏然坐起,双眸发亮地紧盯住自己,说:“那你一定会做饭罢?”
“我好饿啊,无双公子你不会见死不救罢?”
于是凌和歌洗手作羹汤,听那个少年在他身边如黄莺出谷般讲个不停。他方知他已好几日没吃过正经东西,少年与他一样,都是从中原远赴南疆,千里学艺,如今艺成正欲折返中原。
少年见他火上翻烤肥燕,皮酥肉脆,油汁四溢,方圆几里飘香不断,就连他座下朱蟒也时不时翘首相盼,吐信馋涎。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少年非但不帮忙,还要出言相讥。
凌和歌看他一眼,转又凝视手中肥燕,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仁之至也。”
“所以?”少年挑眉,凌和歌从袖中取出小瓶,均匀细洒白色粉末在肥燕上,道:“论人之非,当原其心,不可徒泥其迹。”
少年不由轻声嘀咕,他笑说:“你可真有趣,这是什么?”少年指他掌心小瓶,他放回袖中,淡淡道:“佐味。”
“啊?”少年明显怔了怔,然后不可置信地道,“堂堂无双公子出门历练还随身带上佐味,这人间烟火气未免太重了些罢,你还是从那天山高雪深林里下来的么?你对得起那些倾心于你的万千少女么?”
凌和歌涵养到家,他平平淡淡地讲:“有何不可?生必有一死,当死得其所。”
本来少年对此嗤之以鼻,但待他尝过人间美味之后,已然深深认同此话。少年大快朵颐地饱餐一顿,回味无穷地赞道:“这几只肥燕当真死得其所。”朱蟒囫囵吞下烤燕,不断晃动蛇头,殷殷切切地望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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