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淡朱轻妆未了》分卷阅读10

    太岁有些不忍心,他又有些后悔,他想带那个人离开这里。他想对方永远也不知晓更不必知晓,这个世间有多少没来由的憎恨与恶意——他想想而已。他知道对方并非柔弱之辈,他只是莫名地,生出了保护欲。

    他很少想要保护什么东西,因为很多时候,那些破碎了的东西才美丽。

    “我不会杀你。”凌和歌用了不容置喙的语气讲这句话,瞬息之间,绮兰失控又发狂地喊道:“为何?!因为你无双公子生来皓月,自诩仁义,只懂得自以为是地多管闲事,结果到头来你却不愿意真正地杀我救我于苦海?!”

    红妆女子已是满脸怨毒地盯着凌和歌,她一字一句,恶狠狠地道:“纵你现在不杀我,我也终将因你而死。”

    凌和歌微微笑了,如果一个人没有见过他笑,那么恐怕是很难体会看到他笑的刹那感觉。似风光霁月,百花盛放,万丈峰巅,春风过处,冻雪成溪,流光掠影,美轮美奂。你会感到非常困惑,也会感到非常温柔,你别无所求,你相信此刻,你身临幻境,你仿佛依然,深深爱着这个世界。

    “我素来知晓,我十分愚蠢,世事不能如我所愿,惟求尽我所能,竭我心力,诚我已诺。”那人如是说。

    太岁见那人与自己走来,他低声说道,“我不会不救她。”太岁早就知晓,然而,又听那人讲,“你会怪我吗?”

    于是少年连眉与眼都甜甜笑了,应之:“我们教……家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天下问我,素行我道。”

    凌和歌微动唇角,他转眸往绮兰望去,深感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无法对你的人生负责,我惟有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绮兰怔怔看他,她无处可去地茫然无措。

    她憎恨希望,憎恨充满希望的人,更加憎恨充满希望且还要告诉她也可以拥有希望的人。

    “如果绮兰姑娘愿意,可以暂且先跟在我身边。”凌和歌轻声说,太岁受不了地白他一眼,道:“难道你还能让她跟你一辈子?”

    但最憎恨的是,那个亲手毁去希望与充满希望之人的自己。绮兰泪落双行,泣不成声,她早就不为任何哭泣,因为哭泣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可她落下的泪水滚烫,竟比流出的鲜血还要温热。

    “他要怎么办?”凌和歌走到那具扭曲的尸体旁。太岁轻佻邪笑,他边扬声叱骂“哪来的废物竟敢挡少爷我的道”,边抬脚将尸体随意踢下三楼朱栏外,不久大堂便传来重物落地和人群惊呼的许多动静来。

    太岁眼神凉薄,他遥遥望向绮兰,似有若无地道:“此人为我和无双公子所杀,与其他人没有半点干系。”

    ——我们生来就懂得如何哭泣,那一定不是毫无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论人之非,当原其心,不可徒泥其迹;取人之善,当据其迹,不必深究其心。——金樱 楹联

    ☆、眠花宿柳(五)

    “你就这样,可以吗?”太岁撩起绮兰染血的发丝,很快又放下。

    绮兰微微侧首,她朝太岁十分美丽地微笑,说:“如何流着血也能我见犹怜,馆中每个姑娘都会。”

    “也是。”太岁道,想必已是习以为常的景象了。凌和歌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一本正经地对绮兰道:“姑娘既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生又有何惧?”

    红妆女子闻言低笑,她悠悠叹一口气:“所谓人生,就是既要你忍常人所不能忍,还要你忍非常人所不能忍,无双公子想必不知道吧?”

    太岁挑眉薄瞪绮兰,绮兰亦十分惭愧,她吐吐舌道:“我不是故意的,一不小心就……”还不是无双公子太过正派了,这样正派的人,又当如何在这风云乱世里生存?

    凌和歌轻叩隔壁厢房门扉,不多时,衣裳轻薄身段风流的佳人打开门扇。太岁神色微动,佳人步步生莲,款款行礼,柔声道:“玥夜见过二位公子。”

    绮兰与玥夜亲近,于是上前三言两语便道了席间情状,太岁明显听出绮兰又顺势挑拨了一番东西阁花魁之间的关系。

    “郎君不在,玥夜本应尽守本分,静待闺中,是以先前未赴二位公子之约。”玥夜柔声细语,“直到方才,玥夜隔窗得见二位公子行止端方,真君子所为,不由心生敬仰之情,还愿为二位公子歌舞一曲。”

    “那可真是太好了,二位公子来到月下馆中,若不曾见过姐姐起舞,可就算是白来了。”绮兰十分高兴,太岁看她一眼,轻声道:“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要不,漫漫人生怎有意思?”绮兰与他凉凉一笑,太岁见她已别无顾忌,如此自得其乐,淡淡道,“你早知他不会杀你?”

    “身为青楼女子,这点识人之明,还该是有的。”她不过是想毁去那人不染世俗的天真,没想到却被反将一军罢了。

    “你再敢试试。”太岁平静地说,绮兰很快反唇相讥,“对你自己说吧。”似无双公子这般正派之人,该如何在这风云乱世里生存?尤其在他身侧,还紧紧缠缚着一条阴郁的毒蛇。

    他们回到雅间,几位美人之间姐姐妹妹称呼起来,太岁与凌和歌还是坐到近处。太岁与身侧人道:“隔壁厢房的贵公子多半有些古怪,青楼红牌即有专人服侍,东阁花魁却要亲自来开门扇,想必是那位贵公子不喜教人看见,想要避人耳目。”

    凌和歌颔首,亦低声回述:“绮兰之前只说玥夜姑娘教一位俊俏多金的贵公子定下,想来此人不是扬州人物,因此几位姑娘才不识得他,无从夸耀他的身份。”太岁格外看他一眼,心想原来他对女子间的争风吃醋并非无所知觉。

    席间鞠菊十分天真烂漫地笑问玥夜:“兰姐姐说玥姐姐才知道那团小东西是何物?不如玥姐姐这便说给大家听听。”玥夜态生靥愁,婉约笑来,道:“玥夜不曾见过。”

    “咦,”绮兰略微惊奇,她转头低声对凌和歌道,“公子,我曾亲眼见过那只小猫跑到玥夜姐姐房中去。”太岁一副早知如此地勾唇笑了,他说:“莫不是一只金毛碧眼的波斯猫?”“你怎么知道?”绮兰更加奇怪。

    “看来我们这是正好撞上贼人老巢了。”太岁倾身在凌和歌耳畔道,“我就与你说,打探消息还是当来这花柳之地。”

    “我们无凭无据。”凌和歌淡淡道,太岁不以为意,信口说,“哪有如此巧合,先抓回去,严刑逼供罢。”他对此还是颇为擅长的。

    凌和歌眸色微动,他不认同地皱了皱眉,又听少年漫无边际地道:“既然你不愿意,那不如等下,我去试他一试?此人性狂,纵我直接逼上门去,想必也不会逃罢。我要不要先换身女装?绮兰——”凌和歌止住太岁的语尾,道,“我另有安排。”

    太岁笑了笑:“我知道,你没有想到我生得太美,别人都误会我是红妆。可误会既已造成,若那东陵采花贼不是太蠢,多半已经知晓了我的存在。你与我形影不离,你真以为他会弃我而就你的另有安排?”少年桃花眼水波潋滟,美丽不可方物,“不是少爷我自夸,我可从来还没有见过比我生得更美的女人。”

    “听话。”“我不听。”

    他们这边争执不断,那厢玥夜已是翩翩起舞,她身如轻燕,罗袖迎风。动辄之间,美人顾盼生辉,低吟浅唱道:“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

    太岁抿唇,他深感侮辱地道:“我又不是女人,我才不信你的另有安排会比我更好。”凌和歌淡淡看他一眼,波澜不惊地道:“你曾经说过,你十二岁就在勾栏院里长住。”

    “那又如何?”太岁挑眉。

    “你之所以说‘长住’,而非‘厮混’或者‘玩乐’之类,想必那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凌和歌想起初见时,少年便与他问难道我生得像男子,他又想起那双悲凉如晦的桃花眼眸,他不能分辨胸臆间突如其来的诸多情绪。

    “露痕轻缀。疑净冼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太岁怔了半晌,旋即他又玩世不恭地笑着说:“所以你知道我究竟有多厌恶……采花贼么?”凌和歌凝视太岁,相识月余,他已深深明白少年的冥顽不灵,与视生死为玩物,不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于是他轻声叹息道:“一切未免太过于巧合。”太岁又怔了怔,他反复想了想他的话,不太相信地迟迟问:“你……怀疑我?”

    “你我初见,你便熟悉我与乐生,那时你说你心怀天下。可在素府,你却对素府少夫人一无所知。”凌和歌十分平静地说。他无意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其实他没有来由地,从不怀疑对方。

    人之所以相信别人,那是因为人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席上玥夜舞转中圜,歌至下阙:“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

    “——你不信我?那很稀罕么,我也不信你,我还当无双公子你是故意设局引我毛遂自荐,百般周全……”少年吵架十分幼稚,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

    “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还未唱罢,凌和歌忽然握住太岁的手。席间情势急转直下,他剑指玥夜,冷声道:“他来了,他在哪?”

    “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玥夜仿佛看不见眼前秋水冷芒,她一舞终章,曲散歌尽。

    她眉目之间皆是愁,盈盈一拜,婉声道:“是玥夜对不住二位公子,与他无尤。”

    长夜如狂,明月星稀,十年后的江南,人事百般休,风光万里旧。容知义踏窗而出不夜天,便见那人独立于银月之下,萧然有出尘之姿。

    “还我。”容知义与他伸出手。

    那人将玉佩放在他掌心,道:“在下曾经见过这块玉佩。”

    “那又如何?”月色之下的容知义尤为冷清孤绝,那双桃花眼中不惹尘埃,本无一物,他生得美玉无瑕,似镜中花,水中月。

    无双公子淡淡一笑,他眉眼之间尽是温柔,道:“三年前,佩戴这块玉佩的人,他故意撞上我的剑,逼尽最后一口气,回身跳下华山。”

    “我花了三年,依然不清楚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你,能告诉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周邦彦《花犯·粉墙低》

    ☆、眠花宿柳(结)

    东陵采花贼,每每作案后于其门簪上留下一枝花,花瓣以朱砂书“东陵”二字。此作何解?此为标记,正如玥夜今夜所唱词牌名——“花犯”。

    此人当真性狂,他们长驱直入,他不避不逃,反倒先下手为强。不仅如此,此人还十分自负,来便来了,亦不忘歌咏自彰,粉墨登场。

    玥夜杏眸含愁,泪光点点。见秋水剑寒,她欲言又止,终是缓缓咳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支撑,瘫倒在地。凌和歌见状皱起眉,他环顾四下,馆中几位美人皆是如此。

    唯有他与太岁还站在此间,凌和歌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秋水,却发现体内竟提不起一丝真气。太岁止住他的动作,道:“别动气,我们中的是唐门至毒,‘百花杀’。”

    “好一位有见识的绝色美人。”雅间横梁上斜倚一人,他如今侧身长笑,击节称赞道。

    这人望之二十来岁,气度不俗,俊朗风流。他眸若寒星,鼻如悬胆,薄唇不笑自扬,十分无情模样。他轻身落在二人前,长身玉立,风姿卓越,实在不像寻常采花贼。

    唐门至毒“百花杀”,取自唐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此毒无色无味,因风势起,杀人于无形之中。席间玥夜迎风袖舞,便是下毒之机。据江湖异闻录期载,“百花杀”实乃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和偷袭暗算于一身的居家必备极品□□。此毒如此霸道,惟有一个不那么无敌的弱点,就是它并非毒发即亡。

    “百花杀”毒性发作时内力难以凝聚,若中毒者此时强提真气,会加快致命时间。一般来说,在毒发后半盏茶的时间里,未服用解药者将必死无疑。唐门对此有一个更浪漫的说法,当你吟完九十八遍“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句诗,就可以含笑去死了。

    “唐曼竟然把‘百花杀’给了你?”不怪太岁如此惊讶,此毒既为唐门至毒,不但非常罕有,且仅唐门直系弟子所有,不得外传,外传者死。唐门子弟甚少行走江湖,但唐曼远嫁素家,显然不在此中。

    东陵从容自若地斟了半杯美酒,道:“我也不过这么些,本欲用来保命,谁想今夜便派上了用场。”短短照面,此人举止言行皆如琢如磨,暗合韵律,教人看来便觉出身高贵,无外乎被称作“俊俏多金的贵公子”。

    一句话,他们瞬间就想到了许多事情去。素府大少爷对夫人受辱之事多有避讳,还提到唐曼如今尤其不愿见他,恐怕曾与爱妻鹣鲽情深的他早已心生疑窦:唐曼真的是被迫的吗?

    他们本来猜想素玲珑有异,但唐曼怕也未必清白。如果唐曼是自愿的,那么至今为止,她的诸多举止便都说得通了。不仅如此,若不止她一个人是自愿的呢?那些其余所有避而不谈无意抓捕的女子,假使都是自愿的呢?这恐怕就是曾发豪言壮语的唐曼无法说出真相的理由。

    若只是承认她一人不贞,以唐女侠为人,应当也会勇于信诺;可现实是,当她承认自己不贞,那些所有被东陵采花贼欺辱过的处子贞妇,都将会在已经十分不幸的基础上,更加不幸。

    “不过用来恭迎无双公子与这位绝代佳人,想必还是十分值得。”东陵漫不经心地挥袖洒去杯中清酒,他淡淡打量二人容姿,轻笑道,“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说话的,譬如我对唐曼说,她和素玲珑,选一个?”

    太岁嘲弄地勾了勾唇,见过信口开河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就冲唐门至毒“百花杀”,他就不会选素玲珑,他让唐曼选?连无双公子都称一声“女侠”的唐曼,怎么也不可能让人代己受过罢。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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