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为何?”东陵声色不动地反问。
太岁垂下眸子,沉沉道:“因为在玥夜身上便藏有解药,你从不杀人。”旋即,少年又叹又笑,东陵面有奇异之色地看他,便闻少年说:“你怕他想到,才格外指引他回素府求解药。”
“可即便他如我这般猜到你的心思,也绝不会向玥夜求解的。”百花杀之解何其珍贵,玥夜身上恐怕也不过馆内几位无辜美人的解药。若凌和歌取去,她们又该如何,他多半还是宁愿自己远跑一趟素府。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岁嗤笑。东陵于是刻意紧握他纤细过度的腰身,低声温柔道:“你如此聪明,怕是受过太多苦。”太岁有一瞬间,真心想杀了他。
此间沉默里,无双公子与他久久相视,容知义漫不经心地想,容府下午便有来信,这许多时间,巫马难道无暇将朱墨从暗室中取出?她不过玲珑心思,欲求一番独处。
他如何辜负美意,容知义轻转手腕,酒下愁肠百回,凉薄道:“无双公子莫要教佳人久侯。”
无双公子淡淡睨他一眼,步入叠叠菱纱中,身影不见。巫马艳娇玉手执盏烛台,与他先后走下青石阶梯,狭道幽深黯淡。女子步步生莲,浅笑低吟,一动一静皆在这里十分清晰。
烛光只见眼前几寸路,巫马艳娇仿佛只是一味往前,却分明与他上次来时路相交错开。
“无双公子曾与妾身说过不喜女色,那妾身敢问,您如何看待容郎?”长阶之上,巫马艳娇忽然直言不讳地问,她所问之人半晌后方才轻声道:“巫马姑娘你,又如何看待他?”
巫马艳娇闻言莞尔一笑,琳琅语道:“妾身先问公子,公子又问妾身,如此坏习惯可不够讨人欢心。”她转眸于无双公子,睫下泪痣隐隐,“容郎自幼性如烈火,他所欲求取之物,不是全部,便是零。”
“妾身不愿见他颓靡,故今夜相问公子——您又如何呢?”巫马艳娇缓缓止步,她将烛台斜挂墙上,倾泻出方圜火光。
无双公子听她言语,重新思及许多琐屑之事,如今环环串起,方有明悟。鸨母在楼外称容公子乃不夜天稀客,可容知义却会走巫马艳娇房中暗道;太岁曾讲过他十二岁便长住花街柳巷,而巫马艳娇又言容知义自幼性烈如火。
他想起那日巫马艳娇敬他与那人酒,那人在桌上叩指行了晚辈礼,却还对他说要娶她。
“多谢。”无双公子终于温柔了眉目,微微一笑道。
她忽闻此言,不由奇之:“何谢妾身?”
“在下谢过巫马姑娘,多年来对他照顾有加。”他亦谢她于无意间教他知晓,他的直觉,并非错觉。
巫马艳娇熟稔地按下暗室机关,她不经意听见此话,曼身轻笑,仿佛又忽然转了主意般,说:“他还未必一定是公子的,恐怕谢得早些了。”
那人只眉眼皆笑,火光摇曳,道狭深幽,他的笑容教巫马艳娇也是一怔。她忍不住在心中叹息,她想她知晓了那个孩子喜欢这个人的理由,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笑的。
这是被世界所偏爱又偏爱这个世界的人,所能拥有的微笑。
她侧身请无双公子进入暗室,取下朱墨交予他,然后,她停顿了半秒,道:“有件事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但,如果今夜随妾身下来的是容郎,那么这件事,是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了。”
无双公子平静地听完她所言之事,又询问了一些话,最终对巫马艳娇说:“你本不必告诉在下。”巫马艳娇颔首微笑,她款款步出暗室,重执烛火,灯下女子红妆盛装美得不可方物。
“不负红尘问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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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马艳娇引无双公子登上不夜天雅间,相隔繁复纱帘,便听男女嬉笑声,却是容知义与风菱在闲聊长短。
“公子莫不是在哄我?”风菱年幼的容颜上尽是不大信,又饶有兴致地追问,“如今太平盛世,民生安泰,真的会有人还饮人赤血,食人皮肉么?”
“你道人为何杀人?”容知义桃花眼里写满凉薄温柔,他尝苦酒味甘而抬眸,故弄玄虚地逗小娃娃。
“为何?名利钱财?温饱与生存?”风菱极是无邪地偏过头,一一细数来。
容知义轻笑垂下蝶翅般的睫羽,他于睫下挑出无情又冶魅的眸光,不太以为意地道:“因为绝望。一个人,但凡是心中还有半点希望,都是不愿杀人的。”你不知道人为何杀人,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人可以绝望到什么地步。
风菱鼓起粉腮,她欲辩驳,眼梢却瞥见了巫马艳娇嫋嫋步来。惫懒倚榻的她立刻反射性地端直了脊背,起身跪坐,双手交叠于膝前,再轻转妙目来,少年风情涩又真。
“我见鸨妈妈在外头训她,就令她进来了。”容知义侧颈吻壶觞,含笑与巫马艳娇道。
巫马艳娇勾眸淡睨风菱一眼,十二三岁的风菱身子震了震,看得教人可怜。巫马艳娇薄步过来,素手微斜为容知义斟杯清酒,不轻不重地道:“鸨妈妈大都是妓`女,她们也命途多舛,被人苦苦相逼前半生,为何后半生却还要苦苦相逼别人呢?”
“为何?”容知义柔了眉目看她。
“世间太苦,无处可去。”巫马艳娇平淡不过地说了八个字。现在不教她,以后便是别人来教她,到时候别人怎么教,如何知道?
容知义停下杯盏,他望巫马艳娇,月夜红烛,帷帐银钩。红妆女子轻柔地理好他额前落发,俯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愿天下之大,你有归处。”
不待他反应,巫马艳娇便转身,她一人亭亭玉立在雅间中,天地仿佛不能动她倾心,下逐客令道:“妾身恭送二位公子。若有他朝,还望弹指。”
容知义乖觉地从榻上下来,他撞见无双公子眼中,那人淡色眼眸春风化水,微微笑来,时光俱是相忘,千里江南,不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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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乘轿返回容府,容知义懒散得不成样子,没个正形地半躺软垫上,长腿随意屈就在低处。他枕首侧眸,羽睫垂睐,浅浅透出微许眸光,虚中无实般,颓废又靡靡。
无双公子到那人身前,不见对方眸光丝毫浮动,他温柔地伸手扶素衣青年项首。那人无声无息地任他动作,仿佛生来便不害怕他,随他颈勾眼垂,方转落下半滴泪来。
他眸中生痛,才以指腹轻柔地撷去水痕,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难的事。他将人相拥在怀中,吻他眉睫,低低语道:“别哭。”
轿行平稳,街肆吵闹,日光薄红帘,那人偎他双臂间,依然红尘美人。贪嗔痴恨,爱恶欲,于之浮云掠影,白驹过隙,只冥冥幽静里得来一句,“为何是你?”
他不回答他,不以为有何要回答。那人下轿时,回眸看他,神色如古井无波,轿中事已是落在身后。无双公子凝视他容颜,见他眸色沉沉,凉淡道:“无双公子与容某以朱墨化朱经,可欲他人在侧?”
这是在问卞鸿雪。无双公子想起往事,笑道:“自然。”容知义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命下人教卞鸿雪去衣雨阁。
无双公子朝他走去,那人却冷冰冰地转眸往前,大步流星,很快便将所有人都无情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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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毫涂朱墨于无双心经每一页,静候片刻,惟心经封皮上的经文脉理逐渐消去,复出半张藏宝图来。无双公子看过一眼,便执笔重新临摹在白纸上,惟妙惟肖。
其路始于杭城,往西行,遇转折处皆画有五行象——金、木、水、火,尚缺土象,故断是半张藏宝图。他们五人就此图商议过后,决定明日便出杭城沿西面寻那金象所在。
下天山八日,留杭城四日,明天又是远行。香冠玉与青衣人并肩走,望檐外天色不由叹气,斛乐生笑他:“怎么?”
香冠玉除天山与京城,还未见多少世情,十分痛惜,说:“难得来余杭,却没见过西湖盛景。”
斛乐生揉乱他发心,安慰道:“有机会的。”于是他被香冠玉跳起来追打,只见青衣行云流水四处躲闪,不时恶言嘲笑少年轻功太不到家。
月色如水,卞鸿雪正握三尺长剑习练无双剑法,心随意动,光影飞花,实则徒形无气,未有杀敌千钧之势。燕丰羽负剑路过,他已见此少年多日苦练无功,不由停下步,出声指点了几句。
容府夜深无人处,容知义懒洋洋地躺在二人合抱的丹桂树干上。他惯来在屋里睡不着,就会跑到树上来睡觉,小时候没有床睡,长大了也是改不来。
花期未至,桂树不过淡淡气韵,熟悉的感觉令他轻易放空。他正漫天晃荡在无尽银河长夜里,听见了那人低得不能再低的笑声。这本应是很奇谭的,他不去看,便知是谁。
“笑什么?”“你……可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少年性情。”“自然是不如无双公子你。”
风夜月皆凉,他别来无事与人聊至阑珊,那人立在树下,扬手入风送他怀中一物。他取来照月色看,一只玉雕的火色小狐狸,小狐狸自己咬着自己的尾巴,眨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看人。血玉色泽艳丽,雕工分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容知义怔怔道。
“黄大师住忘仙酒楼中,技艺确实巧夺天工。”夜风闻那人如是答。
容知义手中将那只火色小狐狸把玩遍,他其实是想不屑一顾地扔回去的,又不大舍得,实在看着很灵气可爱。他长长叹气。
“叹何?”
“——我叹你真正想送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三月杭城风光潋滟的景致里,无双公子抬眸凝视他的眼,眉目皆是工笔温柔,低语含笑道。
“这里没有别人。”
月落万家灯火,江畔长歌声。杭城不夜天的朱楼画阁,此时正是金碧荧煌,人声鼎沸,大堂雅间皆流连男女欲情,裂帛碎玉,千金虚掷,狂夜不眠。
巫马艳娇遥遥望容府方向,她笑转饮酒,目如秋水,泪痣似妖,色授魂与。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席上诸人尽邀吟歌弄曲,巫马艳娇笑生百媚,风菱抱来琵琶,红妆女子指削如葱,弦动而歌,吴语软侬。
“今朝明月非我有,我辈且尽今朝酒。世间万事几长久,人生如梦东水流。”
作者有话要说: 杭城卷完
叩指礼:此礼是从古时中国的叩头礼演化而来的,以“手”代“首”,叩指即代表叩头。三个指头弯曲即表示“三跪”,指头轻叩九下,表示“九叩首”。晚辈向长辈:五指并拢成拳,拳心向下,五个手指同时敲击桌面,相当于五体投地跪拜礼。一般敲三下即可。
今朝明月非我有,我辈且尽今朝酒。世间万事几长久,人生如梦东水流。——宋浩浩《月下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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