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令的话里,竟丝毫没有要追究殷羡刺杀的意思。
他不说,却已说了许多。
在场心思机巧的人已明了。
死人虽不会说话,有时却能道出许多答案。
富贵神剑殷羡,纵是在江湖交游甚广,也到底不是个江湖人。他是大内四大高手。而他忠心所向的人,唯有庙堂至高之位上的那一位而已。
花如令不提,恐怕不是未想到,而是已然想到,已然想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们所踏的江湖疆域都是那一位的,要如何追究?
但凡地位显赫的江湖人都不至于愚钝,只要不愚钝,便能猜得出殷羡背后之人,也更能猜得到江南花家只会是第一个,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的身家地位虽不如花如令,但帝王心思难测,谁又知自己会不会成为目标呢?
如何追究已遥不可及,他们只能想如何逃,如何躲。
堂中一片静默。
陆小凤的视线穿透人群落在花如令身上。
花如令如有所感,竟回望一眼。
两人目光一触即收。
陆小凤总觉花如令身上笼着一层迷雾,并非深不可测,却是难以捉摸。
花满楼也有雾。他的雾是晨雾,清新润泽,渐近渐暖,令人心驰神往。
而花如令的雾是夜雾,愈近愈寒,看进去只觉得影影绰绰,扑朔迷离。
陆小凤欲再细想,心绪却乱了。皇帝要对花家下手,花如令绝不会是唯一一个目标。斩草除根的道理,坐得稳龙椅之人绝不会不懂。
花满楼现在很危险。花满楼的家人也很危险。
陆小凤直觉遍体生寒,不由得往花满楼处靠得更近了些。花满楼亦往他处靠了过来。
这花家,他暂时是不能离开了。
陆
花如令已着棋一步。
先下手为强是个硬道理。
花如令亦知之甚深。
殷羡行刺便是他先手的第一步棋。
殷羡当然是花如令的人。一个拿朝廷微薄俸禄的人如何支撑得起挥金如土?如何冠得了富贵神剑的名号?
但旁人只知道殷羡是皇帝的人,是大内四大高手之一。
殷羡不知道自己会死。
一个人若知道自己听命即死,还会服从命令吗?
于殷羡,他只知行刺会被阻止,自己会被擒住,然后他会将花如令告知他的内容昭于天下,最后他会得到一笔他这辈子也挥霍不尽的财富。
于花如令,殷羡的身份已足够明了,死人能道出的答案已足够,又何须活人来多嘴?有时候言语反而太过着于痕迹。
活人总会露出破绽,而死人,死人最安静,也最听话。
殷羡刺杀花如令的消息很快便会天下皆知,皇帝自然也会知道。但皇帝已落后了一步,这一步,他追不回来,花如令亦不会让他追回来。
喜宴散后,花如令已隐蔽地将花家六子都转移安顿好了,现今还在他身边的只余花满楼。花满楼身边一直跟着陆小凤。
花满楼与花如令商议完事,从书房中出来已是亥时,夜色浓重。
他一踏出书房的门,陆小凤便迎了过来,凑到他身边。
他无奈笑道:“陆兄,你这样跟着我也不是办法。”
陆小凤道:“我也觉得这不是办法。”
花满楼摇头,取出纸扇轻摇。岁末时天气清冷,夜里更是寒意透衣,但他仍扇着扇子。他想把这一头愁绪扇走些。
陆小凤又如何不明白?
陆小凤接着道:“只是我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委屈花兄这些天忍忍我。”
陆小凤说话时,挤眉弄眼,神态好不活泼。花满楼似乎是感知到他神情,亦或是感觉到他欲逗笑他的诚心,便笑了。眉梢烦恼散了许多,眼角笑意又添上几分。
花满楼道:“陆兄只要不嫌跟着我养花抚琴读书无聊就好。”
陆小凤道:“只要人有趣,做的事情便有趣。”
花满楼又笑,道:“陆兄说的是自己,还是我?”
陆小凤道:“两者皆是,两者皆有。花兄有趣,我也有趣,你我二人在一起岂不是更有趣了?”
花满楼无奈,道:“只怕是会两两相消了。”
两人说着话,已到花满楼卧房前。
花满楼跨进门,陆小凤亦要跟上去。花满楼却未让道。
陆小凤问道:“花兄这是要闭门拒客了?还是小楼好啊,至少不会关门。”
花满楼道:“卧房的门还是会关的。”
陆小凤贫嘴道:“所以花兄其实是只迎客人,不迎友人?”
花满楼道:“友人也该回房歇下了。”
陆小凤有心要与花满楼玩笑周旋,便一直未停嘴。
陆小凤道:“桃花堡到底是和毓秀山庄不一样。想当初在毓秀山庄,花兄还肯让我住在你的卧房里,没想到换了个地方,花兄就变了。”
陆小凤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
经他一提,花满楼亦想起铁鞋大盗一案时,两人被迷晕放到他卧房里同床而眠。那时他一醒来已是惊惶焦虑得不行,却听见了陆小凤在旁的稳健心跳,嗅到了陆小凤身上惯有的气味,他的心忽然便安定了下来。
阵阵暖流盘桓上花满楼的脏腑,夜寒露潮,他竟丝毫不觉得冷了。
他道:“陆兄莫不是觉得我的卧房会比你的舒服?”
陆小凤自觉要得逞,欣喜道:“那是自然,你的卧房定是要比客房更舒服的。”
花满楼侧身,让陆小凤跨进门。
陆小凤进了门,正沾沾自喜,比吃了十斤糖的小孩还开心。
花满楼却道:“那陆兄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陆小凤连忙问:“这么晚了,你去哪?”
花满楼笑道:“这么晚了,我自然是回房休息。”
陆小凤道:“这不是你的房间?”
花满楼道:“之前是,但陆兄喜欢,我让出来便是。”
陆小凤方才还是眉开眼笑,现在却四条眉毛都差点蹙到了一起。
他苦笑道:“花兄啊花兄。”
花满楼笑得云淡风轻,毫不介意换房间的事,见陆小凤吃瘪,笑里更多了些调侃。
他道:“陆兄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东西用不惯,我就在隔壁。”
陆小凤仍有不甘,道:“若是床睡不惯呢?”
花满楼笑了,显然已经习惯了陆小凤的轻浮油滑。他道:“那便只有委屈陆兄将就了,毕竟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不短的时日。”
☆、转
柒
花满楼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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