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花如令做事谨慎,不留后患已是多年的习惯。
如殷羡。
活人总会说话,话一多了便会说漏嘴。死人不会再说话,就绝不会有机会说漏嘴。
陆小凤本还有用。
这道明棋本该长驱直入,直夺首脑。
花如令本谋划让他取了皇帝的性命。但陆小凤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明。
陆小凤从何时看破了他的局?
花如令未想通。
但武当大典,真人洞内,灯火熄灭前,陆小凤看向他的那一眼已告诉他,陆小凤再做不成他的明棋。
陆小凤仍关心花满楼,仍舍弃不了花满楼。花满楼仍是陆小凤的蛊毒。
但陆小凤已看清设局之人。
陆小凤有一双好眼睛,一双九天神鸟该有的眼睛。雾里看花扑朔迷离,虽磨耗了些时间,最后却仍是看清了。
棋子看清自己身处棋局之时,便不会再听话了。不听话的棋子,便该做了弃子。
而对弃子,花如令向来是不容情、不手软的。
陆小凤又何苦看清此局?若他仍在局内,待大事已成定局时,他亦不会为难于他。毕竟他是楼儿挚友。毕竟他与楼儿真心相与。
世事难料。且无常。
陆小凤想通了一些事。也想到了一些事。
比如被掳走的花满楼所在的地方。
毓秀山庄又起雾了,与中秋那晚一样。山庄藏在雾里,遮遮掩掩,迷离恍惚。
月上柳梢头。又是一朝满月时。
十月十五的月,比之八月十五还是差了一筹。无边烟柳也枯萎了许多。
只有雾仍是雾。花仍是花。
花满楼正在弹琴。
弦颤叶颤,叶动枝动,枝摇柳摇。柳摇他摇。
一道人影已在柳梢之上。衣袂飘飘,如半张开的鸟翼。他翩然而落,如一片柳叶翻飞落地。
陆小凤道:“花兄,久别无恙。”
花满楼不再弹琴,起身走到亭边,嘴角含笑,温润的笑,暖煦的笑,关切的笑,对陆小凤的笑。他道:“陆兄,近来安好?”
虽是在问,花满楼却已知答案。
陆小凤身上少了女人香,也少了酒香,只剩陆小凤自己的气味。一个好酒的浪子若是不碰女人,也不碰酒了,那他最近一定是遇上麻烦了。
陆小凤果然一扁嘴,委屈道:“不好,非常不好。”
花满楼问道:“陆兄如何不好了?是无酒可喝,还是无花可赏?”
每每陆小凤来找他,都是以这两件事为借口的。
陆小凤绕过琴,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没有酒,只有温茶。可温茶对劳顿的人,比酒更可口。
陆小凤往肚内灌下半壶茶,才答道:“花倒是赏到了,就是没有酒喝。”
花满楼无奈笑了,吩咐人去取酒来,撩起衣袍坐在陆小凤对面。他道:“你啊,明明现在最该喝的是热粥。再好好睡上一觉。”
他觉察出了陆小凤的疲惫困乏。他猜这只凤凰也许连羽都掉了几根。
陆小凤摇头,道:“但与花兄在一起,要喝酒才最开心,才最配。”
花满楼问道:“如何最配?”
他猜陆小凤会答赏花就该伴酒。同他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
陆小凤却脱口道:“因为酒越喝越暖,与花兄在一起亦是越待越暖。”
这话同时拨过两个人的心弦。弦微颤,心也微颤。
酒来了。花满楼斟满两杯,陆小凤取了一杯,花满楼也端起一杯。
花满楼笑道:“那我便陪陆兄喝到暖。请!”
陆小凤也笑,他的笑是暖的,自内而外的暖,由心而发的暖。却也暗蕴着几丝怅然。他笑道:“哈哈,好,请!”
酒过数巡,陆小凤眉梢漫上醉意。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亦或是不愿作世间独醒人。他不知,亦不去想。
陆小凤手撑着额头,目光滞在对面白衣公子身上。花满楼温雅如初,未有醉态,不是酒量比陆小凤好,而是喝得不如陆小凤猛。
陆小凤呢喃道:“花满楼,我本想与你一辈子这般对酌。”
花满楼觉出异样,心下微涩,却仍笑着。他道:“那便一辈子与我对酌。”
陆小凤又道:“我本想与你一辈子做好友。”
花满楼也道:“那便一辈子与我做好友。”
陆小凤摇头,醉意更甚,眼神更朦胧。他摇头,道:“可我此次来,我们便再做不成朋友了。”
花满楼觉得疼。寻不到根源的疼。仿佛全身都在疼,却又似乎没有地方疼。花满楼的心又有些颤,他的声音亦有些颤。他问:“如何做不得朋友?”
陆小凤不答,却问他:“花满楼,花家六公子喜宴那晚你离开桃花堡时,有没有想过要告诉我?”
陆小凤问得小心翼翼,对答案还有几分畏怯。他想,花满楼纵然只是想过,他也知足了。至少花满楼对他也是有义的,他的一腔真心还不至于空付。
花满楼心下有疑,却仍答道:“爹有事找我,我走得急。后来爹说已告知你。”
他问得这般郑重时,花满楼不会玩笑,更不会说谎。若不能说,他只会不答。
此事真与花满楼无关。
陆小凤笑了。他道:“足够了。你是真心待我的,便足够了。”
他在这世间受尽摆布,遭欺遭骗,但花满楼确是真心待他。无论他们相遇是否有人刻意安排,至少他们相知情谊是真。足矣。足矣。
陆小凤一双点漆的眼深沉得几乎与夜同色。他再看花满楼,真真切切,已无迷雾环绕。他笑,舒心真挚的笑,再无怅然,再无醉意。
花满楼问道:“陆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饮尽最后一杯,起身,轻轻一抖袍,似要抖去身上尘埃,似要拂去两人情谊。他道:“世事多舛,去日苦多。花满楼,你好自珍重。”
☆、合
拾壹
陆小凤走了。
他的轻功已能排入天下前五。但花满楼若想追,陆小凤一时半刻也甩不掉他。
可花满楼未追上去。
他心太寒。寒到四肢发冷,行止僵硬。
花满楼的手垂下,触到自小佩戴在身的连心锁。
青衣楼一事后,陆小凤不知找了多久才将这连心锁寻回来。交到他手上时,还不忘调侃他:“花兄这连心锁可让我一通好找,以后还是好生放着,别再随意送与女孩子了。”
他接下,握在手心时,玉锁上仍带着陆小凤暖炽的温度。
陆小凤身上一直很暖,暖得如周身燃着火焰的凤凰,炽热却不灼人。
曾有段时日,陆小凤天天往百花楼跑,最后直接赖在了楼里。那时正值春花烂漫,百花楼群芳争艳,花满楼也觉得喜不自胜。他与陆小凤玩笑,道:“陆兄如此勤地往这小楼跑,百花楼怕是都要改名了。”
陆小凤面上笑出梨涡,喝着去年与花满楼一起制的百花酿,好不惬意,好不自在。他问道:“哦?花兄说要改成什么?”
花满楼道:“怕是要改成凤栖楼了。”
陆小凤摆摆手,道:“花兄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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