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队时难免被襄铃红玉笑几句,他静静地站在百里屠苏边上,难得没犯话痨。谁也没看见被百里屠苏牵着的兰生这时表情竟如认错幼童。
插曲奏毕余后顺利许多,那些兵俑很快被尽数击败,灰黄色的浓厚雾气果真如先前预料慢慢散去。
在能够视物之前,方兰生挣开了百里屠苏的手。
之后是大段大段的剧情,他们在路尽头遇见雷严与其麾下已经妖化的青玉坛弟子,经万难将其打败,救得少恭和安陆那些被掳走的孩子,夺回已被复原的玉衡。他甚至成功用往生咒让困在玉衡中无法脱出的叶沉香得以去赴轮回,知晓他从不离身的青玉司南佩的来历,明白在这世间还有一位失却一魂一魄的女子在等他,只有他才能还她完全。
因施法过度的关系,方兰生脱力跪倒。大片斑斓在他眼前重迭,如织如素,久久不去。
他看见名曰命运的网就这般落下来。
回到安陆,一干县民就差没击鼓鸣锣开道欢迎他们。方兰生受着吹捧正高兴,头晕也消下去些。听见最活络的男孩说最喜欢长辫子哥哥时狠狠瞥了木头脸一眼,接着木头脸就被那孩子缠上硬要拜他做师父,瞧那人的省略号连发偷乐,又在背后念让你讨人喜欢。
一行人数日奔波劳累,从人群脱身后便早早去客栈歇息。
方兰生自酣睡中醒来,觉得口干舌燥,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茶泡得太久,苦涩非常,他无意被这浓茶驱尽了睡意。窗外夜正浓,晚风带动树叶刷刷鸣响,一片枫叶钻过窗缝,映在月亮的冷光下红得似火。他决定出门走走。
真踏出门外便觉得如此良夜若一觉睡过未免太过可惜,之前匆匆而过,不曾静下心来赏这安陆红枫。入夜赏枫别有风趣,不似日间那般闪耀扎眼,却泛着银白月色的柔光。栖于树杈间的玉盘也沾染上橙红,渐融进暖色的背景里。
他寂静的夜里慢慢走。夜风徐徐,落木萧萧,声音混乱毫无节奏。他有些出神,各种各样的碎片在脑中接替着闪现与消失,有些遥远有些靠近,或许虚幻或许真切,像一场令人心折的梦境。
没留心看路,他一步踩上落地的枯叶,破碎的音色在脑海中的一片混沌中爆裂开来,他霎时恢复神识清明,前方了了灯火下有人正絮絮交谈。兰生不禁驻足。
不久百里屠苏与他的影子出现在前面的拐角。
“哟。怎么是你这专煞风景的木头脸。”兰生抱臂而立一脸不满。
“??”
“更深露重跑来同晴雪幽会,不顾有伤风化。”兰生吸了口气,又道:“我看你和晴雪挺合得来,不只一次了。你??对她有意?”
“??与你何干。”
百里屠苏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
“你??!”兰生抱头挣扎,语气渐渐加重。“怎么与我无关!你心里已有他人,可襄铃还一心挂在你身上!别说你不知道。”
百里屠苏冷冷应:“那是她的事,并非我所能及。”
兰生被他一句话反噎回来,只好捡了旁的絮叨抱怨。
“??木头脸你桃花怎么就这么盛?谁都说你好,真没看出来你有哪点讨人欢喜。”
“其他人也就罢了。你倒是说说看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把襄铃迷得围着你团团转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啊??”兰生起先还指着百里屠苏说话,说着说着就丧了气,头无力垂下,句尾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百里屠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犹豫,终又开了口。
“兰生。”
兰生没好气应:“什么事?”
“??昨日梦说禅,今日禅说梦。梦时梦如今说我,说时说昨日梦底。昨日合眼梦,今日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
“你曾说与我听。”百里屠苏眨了眨眼睛,依然安静地注视他。
方兰生的即时反应是想问百里屠苏是不是没睡醒,又想揪着他领子告诉他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哪是一句梦不梦就能解决的事。
还有你出于针对什么向我说这些,你到底在关心抑或是嘲笑我?
可他觉得百里屠苏锐利的视线像是贯穿了他,在他胸口开了个乌溜溜的大洞,血刹那间喷涌而出。他那颗受伤的,原本被他藏得好好的心一下从胸腔掉出来,他捧着沾满尘埃仍奋力突突跳动的它满手鲜血不知所措。
像幼时顽皮乱跑,最终被门槛绊倒摔得结结实实。如若有人在旁,必定是要哭个惊天动地气震山河;但要是没人,也只好拍拍身上尘土自己爬起来。
无人顾他还好,如今百里屠苏忽而提及,他眼泪突然就涌上来。可男儿有泪不轻弹,再说向谁示弱都好却偏偏是他。
好容易忍住没落泪,脸都憋得通红。咸咸的泪水倒流回口鼻,和着方才的浓茶涩得舌根阵阵发苦。清冷的月光将一切照得极亮,他不知对方究竟能看见他多少掩饰之举。
方兰生使劲吸吸鼻子辩解道:“夜里真冷。”
百里屠苏道:“??夜凉风大,无事便早些回去歇下。”说罢转身离去。
兰生望着百里屠苏的背影慢慢蹲下身去,揉揉眼睛沾了一手眼泪,模糊视线中他摊开的手掌泛着银白和橙红色的光,温热迅速同晚风一道远走,和在迷雾中他所紧握的温暖触感一样很快就不见了。
他哽咽着极轻极轻地说谢谢。破碎的声音如他所愿吹散在风里消失殆尽。那人不回头地离开。
后来,他也曾这样凝视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明白一切痛苦回忆并非如书中所言能轻易忘记。
再后来,时光磨去了记忆的棱角,成为他心中不可代替的珠玉。
而百里屠苏这个人,却如同昨日的梦境的一般,再无迹可寻。
第3章 旧事抄
江都,长江畔的繁荣城池,三教九流齐聚之地。城内有大明寺、胡人酒肆与大名鼎鼎的花满楼。随处可见不顾千里迢迢往来天朝的各国商人,若与身着轻纱露出曼妙腰肢的胡人丽姬错肩,她们身上幽香便丝丝钻进衣料,恋恋不去。亦不乏天朝佳丽,寻人城门直走过桥便是。
方兰生站在绿洲酒肆门口没进去,尴尬得一对眼珠子不晓得往哪放。急得只喊:“木头脸你搞定了没有不就拖个人出来慢成这样难道你这木头也会陷入温柔乡不成?!”
说完脸都涨红了,喘口气才缓过来些。话刚撂下,风晴雪和百里屠苏便扶着尹千觞出来。说扶还是好听的,差点没算是扛他。那醉鬼嘴里还念叨着晴雪妹子真是好人呐又替我付酒钱,接着打了个酒嗝。襄铃被酒气熏得躲到红玉身后,一向举止体面的红玉也用广袖掩了口鼻,兰生瞄见木头脸都眉头紧皱,偷乐着后退了几步。
因襄铃惦记前些日子江都小贩见到的那对玉鱼儿,忙里偷闲他提议不如用腾翔之术飞去江都再瞧瞧。这么大的镇子是难得见识的,上次也不知是哪个扫兴人害得大家都没逛舒坦。是吧襄铃?
襄铃一下转过来瞪他,铃声夹着脆生生的言语,“不许你说屠苏哥哥坏话!”又转回去对着百里屠苏,低头摆弄她的辫子。“??不过那里的肉包子是襄铃吃过最好的,可惜大鹰不爱吃。”阿翔停在主人肩上叫一声刨了两下爪子,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意思。襄铃觉得委屈又不敢驳,眼看眼泪都快落下。
他气不过就去指牢阿翔骂声肥鸡,百里屠苏冷冷瞥过来。
“你??!”堵得他一肚子话半句也没出来。
“说起来,上次在那没见着呱唧呱唧大眼蛙和噗哟噗哟大头蛇??”
最后还是红玉出来圆场,“既然猴儿小玲儿和晴雪妹妹三人都想去,那么走一趟也到无妨。愈有要事在身愈是急不来的,百里公子你觉得呢?”
尹千觞见状也在一旁帮腔,“江都的酒好哇。那胡人开的酒馆里还能见胡姬跳舞,葡萄酿的酒酸甜酸甜的,纤腰下酒更喝得下哎。”
见其他人态度一致,百里屠苏也不好再坚持,只得点头同意。
进了城门不过转眼工夫,晴雪忽然惊呼一声,发现尹大哥不见踪影。众人循他喜好去寻,在这酒肆里发现了喝得大醉还没钱付账的酒鬼。
本想把正唠唠叨叨发酒疯的醉鬼送去客栈关着,没想到走进大堂老板在柜台后面远远瞅见他们眉毛皱得就跟海带似的,连忙走过来好声好气给他们解释。
“这位小哥可是要住店?”
“不是我,是他。”百里屠苏看了看嘻嘻哈哈攀在他肩上的中年男子。
“哎呦这可不成??您旁边这位公子耍起酒疯来在这江都城也算是出了名的,这不前些日子在赌馆那不就有好几个人被他掀翻了。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那也不是第一回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小店实在招待不起??”老板一步步踱到门边,陪着笑拱手下了逐客令。
没法子,只得走出去。把烂醉如泥的家伙扔在街边坐着?众人怎么思量都觉得不成。就他那样一定能捅出多少篓子,就等着他们去挨个收拾吧。尹千觞到是不管面前人愁云惨雾,随便倚了客栈外边的篱笆坐。也愁着,愁酒壶空了。
红玉款款道:“看来是要给尹公子寻个解酒法子才好。”
风晴雪接口。“我身上还剩了些烤虫干,用这个能不能解酒呀?”说着便开始掏口袋。
“可千万别!一会酒没醒,人先醒不过来了。”方兰生赶紧出言断了那可怕的念头,旁边襄铃也一个劲摇头,又是一阵金玲脆响。
“什么意思??是烤虫干没用吗??”
晴雪这才把手从口袋抽出来。兰生见状松了口气,朝四面张望,灵机一动想了个主意。
“不如把酒鬼送斜对面澡堂去泡着得了,下午正是人少时候。”
红玉听他说罢便掩嘴一笑。“猴儿也懂得应景一番了。瞧这店名‘贵妃香浴’,眼前不诚是醉酒贵妃?”
兰生气得顿足。“你这女妖怪少曲解人意,我不是在支招么!”
红玉笑意丝毫未减,转身去对晴雪襄铃,也没再逗他。
“不如这样罢。大伙一起去泡热水放松一回怎样?”
襄铃自是高兴得很,说是从没见识过澡堂。晴雪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都发亮。
“好呀我没意见。不过红玉姐和襄铃可要小心苏苏,上次我见琴川旁的雾灵山涧人少水又干净就在那洗澡,结果苏苏偷看被我用符定在那足足俩时辰呢?”
百里屠苏脸顿时黑得不能再黑,一副极力想辩解又说不出什么的表情。
“淫贼!木头脸没想到你就是面孔木心眼竟这么活络??无耻下流胡作陪[1]噗哈哈哈哈??”兰生指着他几乎笑破肚皮,嘲讽断断续续。
“咦!??屠苏哥哥这不是真的吧?”襄铃急忙忙问。
阿翔的叫声替无言以对有苦说不出只好扶额的主人做出否定,晴雪摇手解释说那算是个误会,一时想起觉得好玩才提的。这事才算是在众人面前告一段落。
坐进大池[2],蒸汽直往脸上扑。下午的确是人少的,照老扬州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大抵是到夜里才会热闹起来。过好一会才见百里屠苏一人拖着尹千觞进来,兰生自然不愿靠近那滩烂泥似的人。百里屠苏直接把身上麻袋往远些的水里一推,溅起不小水花,池内那了了几个尽隔了厚实白雾往这瞧。
百里屠苏也下池,兰生头回面着他乐不可支。好容易憋住笑,混堂[3]里热气腾腾空气稀薄,他两颊绯红,悠悠蹦出两字。
“淫、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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