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没睬抓着情敌小辫子正在兴头上的兰生,只找了他旁边位置坐了。虽然没言语,但眉头已然皱得像捋不平的旧油纸。
可兰生特地往边上挪了大段距离,嘴里振振有词。“淫贼你可别过来,虽说本少爷身体不如晴雪连看都不能让你看,但好歹也是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待字闺中。你要是对我上下其手逼我就范若是不从便霸王硬上弓怎么办,佛珠也不在身上。这不成,这不成。”
“你想太多。我不是淫贼。”百里屠苏忍不住笑,话说得有些含糊。
“笑什么?你这木头面孔淫贼心肠偷说什么,尽干偷鸡摸狗之事。??等等你笑了!?说你是淫贼就乐了?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枯藤发了芽’。那我本着菩萨心肠再多说几遍好了,淫贼淫贼淫贼淫贼淫贼淫贼淫贼淫贼淫贼??”
百里屠苏欠身吻住喋喋不休的人,他翕动的唇吐出吵耳的咒语,迷惑他循着自己的心行动。触碰到那两片灼热时他的邪术终于停止,他能听见自己安静的心跳。同时明白眼前这人或许便是世间最神通广大的巫祝,他所中咒术如同身上体内煞气般难以解除,发作不过时间问题。
“??你你你!!!你果然是淫贼!”重获自由的小巫祝仍不罢休。
自知失救的受害者冷冷答:“做名符其实之事罢了。”
方兰生气不打一处来,胸中怒气指望脸上奔。恶狠狠地扑向他心目中的采花大盗,去抠他眉心那枚艳红朱砂,直至对方额头被凌虐的通红却眉头都不动一下才悻悻罢手。百里屠苏头上裹的毛巾也被他打落,他一头乌发尽数散进池里。
只见罪魁祸首反省一般默默下沉,水从胸口直没到下巴尖。兰生还想着要怎么折腾他便盯着他琢磨,热气蒸腾水雾爬上染薄红脸孔,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还不够重量落不下来。他们的距离那么近,他甚至能隔着袅袅雾气看见那些进退不得的透明珠子挂上他脸颊尚未褪尽的绒毛。他这才发觉面前坐着的家伙一样是少年人。与他并无不同。
“这儿人多。”百里屠苏声音闷闷的。
兰生闲闲应:“得了吧入了夜估计人还要不得了。到时水池里便如下饺子一般,都可以拿漏勺捞人啦??咦你个木头脸混蛋吃了吐啊!”
从贵妃香浴出来,尹千觞酒的确醒了不少,最起码能走直线了。姑娘们早就在门口候着,红玉正给襄铃辫小辫儿,晴雪蹲在树下跟她新发现的小绿蚂蚱说话,见他们来了才恋恋站起。
“呀苏苏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红,碰到哪了?”
“??”
兰生气呼呼替他答:“木头脸不会走路,在里面磕的。”
红玉忙完见百里屠苏额头朱砂旁还依稀有几个指甲印子,笑道:“那百里公子真要小心才是。”
江都春景闹意正浓,一阵暖风嬉戏而来,贵妃香浴门口的红灯笼随着街旁柳树新芽一道晃。百里屠苏的半干长发扑了他一头一脸,他柔软的发丝围绕着他,像温柔的触摸,如沉默的挽留。
他把自己从乌色的包围中解救出来。不知是气是羞,说话仍旧夹枪带棒。“木头脸你给我上一边去,你这头发都吹我嘴里去了呸。”
百里屠苏静静地看着他。到兰生觉得被盯得浑身发毛才开口。“你自己别离我这么近不就好了。”
“??木头脸你!走襄铃我陪你去寻你上次看中的那对玉鱼儿去!”
留下来。别走。
愿这旅途永远不要结束。
第4章 空华
风雨青龙镇。
方兰生与襄铃站在窄檐下,刚说完话,气氛闷得紧。远雷声声,方才小狐狸还贴着他手肘,现在却躲得远远。大眼睛瞧着他,睫毛根部湿漉漉的,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害怕再听见什么,也不敢再想。这会儿的雨势比前几天小了些,方兰生甚至是不敢同她独处了,一口气冲进雨幕里。
跑了没几步就只好停下,实在没力气了,撑着膝盖猛喘气。刚到青龙镇的时候,急得火烧眉毛。天上已阴云密布,可断凭他一人快嘴,哪个会信甚么几日之后海上将起风暴的鬼话。他是急红了眼,也不懂审时度势,就差没被镇民当疯子捉去。亏得当时尹千觞一记手刀给他敲晕了,边是赔罪边打马虎眼儿,扛着人去见向老板。等他醒转,岸边堤坝都开始筑起来。他自是不愿歇着,赶着去帮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多大力气,凑合帮衬着一起做沙袋。也不肯停手,干了个通宵才歇下。是有几个热心的要跟他换班,但他根本不敢闭眼,闭上眼睛全是焦瞑于阳光下蒸腾翻涌的样子,隐约看得见二姐的脸。
这儿的龙王庙造在高地,一会儿功夫身边过去好几批人,都奔着那方向去,口中念念有词。方兰生原本也该在那,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现如今他是极少数明晓事情内情之人,知道除去自己一双手,再没有其他可由他仰仗。空气沉重,他展开的手掌有潮湿泥沙沉积的余味。
行至船厂,正遇见延枚,说要回咕噜湾报个信,身为水族,风暴对他们而言亦是危险,叫他们最近就待在咕噜湾里别出来。又说哥在检查沦波舟,等他回来两人还要往龙绡宫一趟,看龙女大人能有什么法子。
方兰生道,我与你同去。
延枚自然不答应,这怎么行?现在水下不知深浅,要有个暗流漩涡,不是拿性命开玩笑了?
我就下去看看,方兰生坚持。光见下雨涨水,还没大事。
延枚哎哟一声,方小哥你这是赶什么热闹,以后有得是机会,招呼我一句就成。
方兰生还是摇头,没事,我自有分寸。
吞了一颗呼呼果随延枚下水,几日不见阳光,海水墨蓝。不怎么看得清道,埋头跟着延枚划水。有延枚在前头开路,他省力不少,夔牛的搞笑模样在水下的确游刃有余。
到了洞口,方兰生却推脱累了,不再下去,就在洞口等他。
他道,下面尽是打圈的道,走得人犯晕。
延枚虽觉得奇怪,也不会去勉强他,叮嘱他别乱跑,他一会儿就来。
方兰生在心里骂自己怂,没见过怕事成这样的,躲人都躲到这来了。下水前还恍惚听见襄铃细细的声音,说不要去,危险。回头谁也不在,白白出了一身冷汗。完全没道理的事,他没哪里对不起她的,也未曾做出过任何承诺。喜欢仍是喜欢,只是要分开,他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日子终到了头。
无事可做,扒拉着岩壁突起,钉牢一条海带的模糊影子发呆。水中成像诡异,所视之物随水流流向扯长拉宽。不远处色彩艳丽的鱼类结伴嬉戏,穿梭于鲜活的红珊瑚间。逃亡至一个隐秘静谧的角落,与世隔绝。
原本就欠奉的光线在方兰生的头顶布下一块阴影,久不散去。他抬头,被扭曲得令人发笑的一张脸撞进视线。
他吓得几乎从岩壁上摔下去(其实并不可能)。百里屠苏周身环绕浅淡煞气,而眼瞳尚且清澈,愠怒道,海面已明显下降,半个时辰内风暴将临。你当真胡闹!
方兰生自知理亏,难得一次不与他争辩,低头转动手中的绛纹戒指。
上回在夔牛宝库,百里屠苏是拿了东西的。他好奇心重,在里头只见木头脸帮晴雪找虫子,便问他捡了什么宝物。百里屠苏没回话,往他手心塞了件物什。一枚老白玉戒子,戒上道道血纹,泛着彰显年代的朽叶色。
百里屠苏道,送给你了。
他摸不清形势,还去笑他。怎么,我碰过的东西你就不要了?还不是你硬塞给我,谁稀罕了。
此物佩戴有补气益精之效,对你修行颇有助益。百里屠苏话说的冷冷淡淡,省得给旁人添麻烦。
撂了话扭头就走。他手还摆着推回的姿势,心里不服气,却说不出什么来。他就是有半点儿对前句的感激也被后半拉彻底浇灭了。
他算得上是队里的拖油瓶,唯于法术擅长一些,虽说他总在张扬自己学过拳脚功夫。然出手太慢,无甚用处。又不经打,他的作用亦非不可替代,轮不上打前锋,只能当扫场角色。即便如此他依然小伤不断,那点法力几乎全用来治护自己。
这戒子后来他一直戴着,功效不大不小,足以令他腾出手去救济队友。
再看百里屠苏,周围煞气已然散去,衣服下摆浮在水中像一朵绽开的花。方兰生摆了摆手,道,这个,不曾谢过你。
不必。百里屠苏道,你速与我上岸去。
方兰生指指洞内,延枚还在里面,不能不知会一声就走,我等他一起。
百里屠苏点头,我等你。说完抓牢一块凸出的岩石站在他边上看风景。
一个人不说话是正常,两个人一同沉默则显得尴尬。方兰生没一会就受不了了,你吃过没到了嘴边,方觉得四下场景问这未免太十三点,木头脸大概要用你吃坏了什么的眼神看他。就随便起了个头,道,一切顺利么?
算得顺遂,与师尊比试了一回。
方兰生惊讶都写在脸上。??你胜了?
不知。百里屠苏摇头。但师尊做主放我下山,不然怕是要在天墉城被禁足至散魂之日。
方兰生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百里屠苏看他一眼。无妨。
多说多错。事已至此,他不会对他说真话。不好。坏透了。怎么可能?百里屠苏不是愿对别人倒苦水的人。于是又安静下来,深海冰冷的水流缓缓拂过他羞愧发烫的脸颊。
方兰生盯着脚下纯白色的细沙看了许久,一只软壳蟹飞快地横越他视线。终于道,你能否教我火系法术。
百里屠苏疑惑地看着他。他继续说,我??必须再去一趟衡山。二姐的事不能就这么不管了。我不能让她死后还被人当作妖孽,得做个了结。
自然可以。百里屠苏道,你打算怎么解释?还有其他人。
说我误打误撞找到进去青玉坛的法门,见过他们。病都治好了,就不回来了,留在那儿修仙。方兰生挠头,为难地笑了笑。反正衡山之大,青玉坛也不是那么好寻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总不能说他们全被害死了,连尸体都被虫子吃个精光吧。
百里屠苏沉吟一会儿,道,此事不妨暂且放下,往后我可与你同去。
闻言方兰生的表情顿了一下。接着仍旧笑道,不。怎么来得及?你没有以后了。
方兰生分明看见百里屠苏的瞳仁瞬间变红,危险的煞气滚滚溢出,窒息感霎时将他包围;这一切却又在瞬间退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在稀薄的光线下,百里屠苏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注视着他,不可置信的、同病的。他突然明白过来,或许自己是故意要激怒对方,恨不得因此葬身海底。借他人之手来做彻底的了断,自私又偏执。而百里屠苏是高傲的重明鸟,自然会唾弃他这番懦弱之举。可是成为大人的过程如此煎熬,方兰生始终无法放弃逃避。
他的成长,是失其所爱。
第5章 旧事抄?其二
入夜的江都静得瘆人,除秋蝉扒拉在树梢弱弱地叫唤,便再没其他声响。
方兰生躺下又睡不着,索性坐在红木八角桌前喝茶。进屋时伙计招呼泡的,早凉了透,打茶渣子钻出的苦味,入口只叫人困意全消。又觉得气闷,握了蓝瓷杯子起身在窗前换气。
再次涉足江都时候,满城尽去了那雍容富贵之相。使腾翔之术到的城郊,进城人烟寥寥,寻客栈门口伙计问了,只叹是临近琴川发了瘟症,连珍珠滩出的大船也停了航,买卖人怕事早纷纷散去稍欠些的市镇,引得店里生意也愈发难做。
窗外皓月朗照,伏在灰石路上的枯槁柳叶卷起的边角也泛着泠泠之光,似乎意欲和楼下高挂的一串红灯笼作比较。长杆边上斜拉开来的人影,正捏着未黄的树叶反转端详。
百里屠苏道:“怎么还未睡下。”
方兰生向上指。“没困,正巧看到你,就下来走走。”双手一撑坐上木栏,见百里屠苏手心的柳叶,又道:“你想唤阿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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