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分卷阅读2

    “没有,只是梦到了你和他最初相识的场景。”我看着他动作麻利,忍不住朝他讲,“会有人收拾的。”

    “习惯了。”

    “我晚上睡在这儿。”

    朱进停下动作看着我,我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离开你的。”说完我立刻后悔了,只担心会惹怒到他,他从来自诩为冷静坚强的大哥,不会和那些被驯化的都市人一样软弱不堪。果然,朱进像是被戳了痛脚,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随后似是赌气般丢了句“随你离不离开”,便朝着大门迈开步子走了。如果说今晚舞台上神似小丁的歌手刺痛了他一次,那我方才提到的梦等于又朝他心窝子里刺了一下,丁予涵与毛大明是他的——准确地说是我们两个人的——隐秘的污点,也难怪他会这样扬长而去。

    我坐回沙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梦境里每个人的脸庞。那个梦如此鲜活,以至于令我忘记了今岁何年,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痴傻少年郎。

    朱进和丁予涵是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拜把子兄弟,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是彼此身上不合时宜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感特质。朱进的某位爷爷是个俄国人,据称是二战的时候跑来的中国,不知何故留在村里结婚生子。俄国人的基因在其他后代身上藏得很好,偏偏在朱进的脸上大肆张扬,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晓得朱进,几个娃娃会天真地学着大人的样子管朱进叫“杂种”,或者加点“婊子妈”,“婊奶奶”之类具有创造性的辱骂词汇,以至于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可怜的异类;丁予涵虽然是个男孩,但是长得格外漂亮,漂亮在农村是一种粗暴的错位,如果没有被保护好很容易迎来无休止的侮辱。丁予涵不仅漂亮,还傻,他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歌手,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山包上奋力练习歌唱,这对贫瘠之地来说无疑是一种嘲弄与冒犯。在拥有绝佳外表的同时还有非凡的品格,便是罪加一等,恶劣至极;我的情形同小丁相似。我自幼热爱,醉心于被文字编织的世界,这也是一件大逆不道的出格行为,于是我们三个边缘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并拥有惊人的默契。我们下河摸鱼摸虾,在田埂上奔跑,做了错事互相顶包,到了青春期穿布鞋走四小时的路去镇上买色情杂志……三人傻乎乎地学着电视里的情节桃园结义,歃血为盟,说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十八岁那年,我们共同做了个决定,拿着攒下的钱离开村子去大城市发展。原本我们打算去北京,谁料小丁错买了三张去上海的火车票,我们便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冒险天堂,可谓天意。毛大明是我们在上海第一个认识的人,我敢说在他精明又粗鄙的外表下拥有一颗真金般的心,他胸无芥蒂地照顾我们,提供住宿,一同在底层摸爬滚打,也成了兄弟。

    四个小人物的命运从此地开始悄然改变,站在此刻回眺往昔,很容易能辨识出我们的选择是如何一步一步将我们推到现在这个境地,而在那时,我们却认为一切只是无处可逃的命运作祟。

    一想到这儿,我的眼皮再次沉重,酒意似乎又袭上了我的脑袋。我强撑着身体一路摇晃至舞厅会所的卧室,方沾上床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平哥,你说大世界的哈哈镜是什么样子的?”“就电视里那样子的呗。”阿平胡诌了一句,只担心这傻冒不留神给车撞了。“我没看过。我娘说了,去了上海了就能赚大钱,讨个上海的媳妇。”朱进笑笑:“讨个香港的媳妇!”“哇塞!”丁予涵激动得小脸一红,感觉心跳加速很难呼吸,“我要赚多少钱才能讨香港媳妇哦。”“等你当上大明星吧。”三人各自幻想着上海的繁华,这座城的发展宛如自己身上镀金的衣裳,一切遥不可及的幻想似乎都能变换着来到自己跟前。青灰的居民楼楼对他来说很新鲜,往来匆忙的人群也十分漂亮,城里女人同乡下妇女不同,穿着颜色各异的外套,红黄蓝绿,如翩翩蝴蝶,头发一看也是烫过的,一个大波浪甩出三万个千娇百媚。丁予涵又蹦蹦跳跳起来:“哥,去饭店打工比去工地强多了!”阿平看到商店里摆放的物品,忍不住听了脚步,仔细在橱窗外端详。他们就这么走走停停,很快就消磨掉了时光。

    十点整,三人准时来到饭馆门口。饭馆大门紧闭,朱进透过玻璃偷偷朝里张望,连连感慨这大饭店气派非凡,怎么就是没有人来开门呢。再看两眼里边的布局摆设,朱进突然发现玻璃反光照出了一个熟人面孔!他猛一回头,果然看到昨日讹他又揍他的瘪三!

    “我**!”

    那瘪三显然也吓了一大跳:“怎么是你?!”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择日不如撞日,朱进电光火石之间伸手就揍,阿平小丁还没愣过神呢,那个无赖“哎哟”一声就挨了记青皮蛋。两位兄弟见此连忙拉住朱进:“哥,怎么一言不合就揍人呢?”

    “你问问他,是不是活该被揍!”

    无赖捂着眼睛“唉哟哟”叫唤:“你小子不是人!有种我们今天晚上天桥下见!我不把你打得撅腚求饶水门汀我就不是……”

    “毛大明!”这时饭店门开了,出来一个秃顶中年爷叔,“你干嘛呢?”

    毛大明见了他顿时不敢作声了,诺诺喊了声“领班”后一溜烟进了餐馆。此人是介绍丁予涵阿平去饭馆试工的介绍人,他朝三人摆摆手:“进来吧。”三人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跟他走了进去。

    领班是个上海人,说普通话口音很重,朱进很难听懂,琢磨着依稀是问自己想做前面后面。“什么是前面什么是后面?”丁予涵脸又红了,恨自己文化水平不高。阿平推推眼镜,问:“是不是前面的是服务员,后面的是帮厨?”

    “是额,阿拉前头后头都要人,你们今天两头跑跑,可以伐?”

    “好啊,没问题。”朱进挺了挺腰杆,顺便使劲往厨房那块儿瞧,可不就一眼瞧到了毛大明那个小子。原来他在这饭店做帮厨,谁说大上海大?我看小着呢!

    “老板了后头做大菜师傅,领拿去看看。”

    “嗯?”朱进朝丁予涵跟阿平看看,他们显然也是全然没有听懂,只是木愣愣跟着领班走去了后厨。同老板打过招呼后,三人立刻被安排工作。一个切菜备菜洗锅刷碗,一个拖地扫厕所擦门窗,丁予涵人瘦小一些,被安排将餐具一一摆放上餐台,再将店里百来个玻璃杯全部擦拭干净。期间领班不停催促:“动作快点,阿拉十一点钟就要开门了。”这个领班倒像是店里老板,负责发号施令,真正的老板在厨房不响。他们被催得手忙脚乱,险险在开门前两分钟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忙完后,阿平跟丁予涵站在前台等客人。他小声朝丁予涵道:“我们就这么开始上班,也没谈工资啊……”丁予涵不敢当着领班的面说小话,只得朝他眨眨眼算是回应。后厨的朱进环顾四周,确认了今天除了这个毛大明之外没有其他人来上班了,便放开了胆子在老板看不见的地方使劲做小动作,要不就是趁他切菜的时候撞他一下,要不就是拿切完辣椒的手去揩他眼睛,老板听到动静抬头看去,只看到毛大明一张泪眼汪汪的苦脸。

    “侬哪能了?”

    “没啥……”毛大明擦擦眼睛,敢怒不敢言。

    老板的面相看着一团和气,话也不多,只是朝朱进道:“侬跟了毛大明多学学,每天开张前要备点什么菜,怎么备菜。”

    “哎,晓得了。”朱进点头哈腰,“我刚刚把绿叶子菜全洗了,辣椒切……”

    “扣三丝一份,罗宋汤一份,再来两个狮子头!”此时领班朝后厨大喊了一声,店里来了第一个客人。

    “来了!”老板应了一句便让毛大明去拿菜。朱进听着菜单有些好奇,这些菜他一个都没听过,更别说尝了。趁着老板在忙,他偷偷走出厨房朝前面张望了一下。小丁正笨手笨脚地给客人倒茶水,那人是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额前留着细软的碎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来吧。”朱进挤回老板身边想帮着做菜,无奈什么忙都帮不上,本帮菜他连认都认不出,更别说做了。瞧着老板三两下快炒了一份狮子头,他立刻自告奋勇去端菜:“我来我来我来。”“要你传什么ai……”毛大明还没埋汰完,就瞧着朱进风一样窜出去了。

    朱进捧着香喷喷的红烧狮子头,穿过前厅,挤开小丁阿平,稳稳走到男孩跟前,怯生生地说了句:“您的狮子大头。”男孩正慢条斯理地喝茶,听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朱进看着他,脑海中轰一下奏响春天的故事。

    另一篇章,发春的故事。

    男孩吃过饭就走了,他走后饭店乌泱泱开始上人,少说有十几二十桌。三兄弟忙得不可开交,在餐馆初体验一直到夜晚10点方歇。他们做了十二个小时的工,饭店开张时由领班带着点单传菜,下午休息便开始另一轮的备菜,数小时后晚上重复之前的工作,客人散场后开始清理厨房,前厅,厕所……丁予涵洗了几百个杯盘,站了十多个小时真是腰酸腿软,苦不堪言。

    “好久没有做农活,我都累了。”小丁走在夜幕中两脚发软随风飘起。

    “今天根本没有说工资的事情。”阿平看了眼朱进。朱进不响。他们在夜色中艰难彳亍,没有了聊天的兴致。上班的时候所有人都飞奔,脑子根本没工夫思考其他的事情。下了班,老板对他们的态度非常暧昧,只说了试工一周,包两顿饭,其余的只字未提,那两顿饭无非是将客人吃剩的饭菜重新入锅炒一遍端给他们,爱吃吃,不吃走人。朱进没有吃,他看了一眼后找了个借口,说是太晚了回家不方便,便带着兄弟下班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突然伸手拍了一把旁边的毛大明,把毛大明拍得一个踉跄。

    “哎哟!你拍我做什么?!”毛大明揉揉背,“能让你们去试工已经很好了好吧?一般饭店里的工作都轮不到你们这种散户做,还想着工资……切。”

    “什么意思?”

    “现在大饭店都是被一村村上来的农民包了,都是一个姓的,跟蝗虫一样。”

    “哎哎哎,你不是农村人啊?”丁予涵白了他一眼。

    “我?”毛大明露出得意的神色,轻蔑地说,“吾毛度明来上海额晨光你们都不晓得在那里吃虫。”他突然讲起一口洋泾浜上海话,听得人云里雾里。朱进没理他,无论有没有工资,他都想继续在饭店里干活。“明天再谈谈吧。”他满脑子想的是那个男孩子。“嘿嘿嘿。”想到这儿朱进痴痴地笑了起来,只能说是一个傻逼了。毛大明看他发愣,直接悄悄默默转身要从旁边跑路,又立刻被他一把抓牢。“你干什么?”朱进的面貌在夜里威风凛凛像个夜叉,叉得毛大明心头凉飕飕的:“什么干什么?还不让我回家了是怎的?!有没有王法了!”

    “你家住哪儿?”

    “哼。”毛大明挣开他,拍拍衣服,“淮海路福源里。”

    “哪里?”小丁不懂了。

    “市中心里弄懂伐?真是阿莫林。”

    朱进一抓重点,立刻又把人拽了过来:“你住市中心?”

    “干什么?”

    “领我们去。”

    “唉?唉?!有没有王法了?!”毛大明挣脱不成,压抑了一整天的怒火立刻上了来,“侬勿要当我毛大明是猥灶猫!”他喊罢便朝朱进挥拳,“咚”一下将朱进脑袋打偏过去。这下好,野火烧古城,一路窜城门,朱进这边的火也是瞬间噼里啪啦炸开,二话没说撸袖就打,两人瞬间打得不可开交,阿平跟小丁在一边看得一愣一愣的,都没给个反应的功夫。

    “哥,哥,别打了。”阿平上去拉朱进,丁予涵则去挡毛大明,他非常担心那两人打着打着会打到自己头上,很紧张。朱进被阿平拦着也不好发挥,直接朝毛大明放话:“我们三个对你一个,你最好放明白点,要么带我们去你家睡,要么,今晚上谁也别睡了!我让你他妈的睡马路中间!”小丁听了真是很不好意思,一句话里全是睡啊睡的,真不晓得这位哥哥要干什么。毛大明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凭什么?!我册那碰到你这个无赖算我倒霉!”

    “谁是无赖?昨天敲诈我的人是谁?!”

    阿平眼见他们俩又要打起来,连忙挤到两人中间劝和:“毛兄……”

    “谁是毛胸?你才毛胸。”

    “你看我们仨初来乍到,对上海一点都不熟悉,只能仰仗你这样的前辈。”

    “嗯。”毛大明哼哼。

    “招待所对于我们这种外地人来说实在太贵了,如果你方便……”

    “不方便。”一口回绝。

    朱进推开阿平箭步上前掐住毛大明的卵蛋,毛大明立刻单膝跪下,仰天长啸一声:“方便!”。这事儿也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阿平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毛兄?”

    毛兄哭了。

    朱进攥着人的命根子冷笑,暗中使劲:“若要别人怎么对你,你就得怎么对别人,你毛大明跟我耍无赖,我也就跟你耍无赖,这是我们农村人相信的天理。”痛得直不起腰的毛大明恶狠狠瞪了一眼朱进,不讲话。前日他不过就想讹点乡巴佬的钱,没想到踢到了一块铁板上,竟然反被这乡巴佬讹上了。

    册那。

    “我家亭子小开间,你们要来就只能睡地上。”他犟了半天,咬牙切齿地来了这么一句。小丁瞬间乐坏了:“谢谢你大明!”他这位未来的歌手终于可以不用挤在潮湿阴冷的招待所了。“就今天一晚上,睡好觉明朝一早就给我走!”大明气得不为所动。朱进倒是无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这个上海二等公民脑子真是转不开。

    四人先回了趟招待所将大包小包取了,退了房,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进夜幕。他们从火车站一路沿着黄浦江走去了淮海路,淮海路在规划城建,周围土地都被挖开,一路上坑坑洼洼全是泥泞废墟。马路上空空荡荡的,所有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于这座拥挤的城中,徒留这四位夜行者拖着疲惫的步伐迈向模糊飘渺的前方。

    清晨醒来,我觉得精神振作不少,查了今日行程发现无要事可做,犹豫了一会儿,决意留在妙巴黎消遣时间。妙巴黎曾经只是一个歌舞厅,朱进接手之后把它连带的音响制品门店悉数卖了,集中扩建歌厅,增加了它的社交功能,底楼成了一个高雅的咖啡厅,可供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们过来消磨时光。对于上流这二字,朱进没有非常明确的概念,他只是照着程祝诺的喜好来布置一花一草,想象着那些上流人士的生活,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也应该属于上流社会。他毫不吝啬地挥霍了大把钱财打造妙巴黎,并且坚信在昨日豪奢舞会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娱乐。过去我无法理解为何精神生活是贵族独有的奢侈品,直到我跟着朱进成为了体面的老板后,我惊觉自己的闲暇瞬间多了起来,琐碎的计划安排转交给了员工操心,我有大把的春光去各种书籍,学习西方的语言,甚至还有心思去琢磨一下无用的形而上学。我的头脑较以前敏捷不少,当我曾为了省一度电就着月光写文章的时候,那或许不是富足的精神世界,而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自我安慰。

    我走近咖啡厅备餐区,下人肆意闲聊的声音清晰传来。只听一个员工无不轻蔑地讲:“老板老早也是个穷棺材,在饭店里给人家打工的。”“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呀。你们看二老板,明明是个农民出身的,还要装得自己有文化,讲闲话一套一套的,上不了台面。”另一个人也应和了一声:“外地人装得再好一看就是外地人,气质藏不住的。”

    饶是心里素质再硬也禁不住亲耳听到这些揶揄,我瞬时面皮发烫,踉跄躲去墙壁后头。

    身份是原罪,这是我早就清楚了的。我们几个人再清楚不过。昨日的梦境与方才那番话令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福源里过去早晨的模样,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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