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尚在舞勺之年的孩子们昂首晃头背书的模样,冯素珍不禁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般无忧无虑,与李兆廷一同读书写字、同窗共话,当时以为人生就将按照计划好的一路走下去,谁能想到后来的命运竟是如此的曲折离奇呢?而眼前这些朗朗少年,又会有着怎样的未来呢?
胡乱想着不觉在院子里漫无目的的踱来踱去,忽的觉得院门边上动了一动,走过去才发现是一个小女孩儿正扒在院门外张望,约莫十多岁的年纪,脸上被院门蹭的有些脏,却眨着一双盛满羡慕的大眼睛,见有人过来忙退后两步,怯怯的神色,眼神却还不住的往屋那边瞟去。
冯素珍弯下身来,微笑着问道:“小姑娘,你找谁呀?”
“我……我来等哥哥放学。”小女孩儿稚嫩的声音甚是惹人怜爱。
“哦,可是放学还有些时候呢,你先进来坐会儿吧。”冯素珍便说便打开了院门,上前牵过小女孩儿往院里走。
第26章 闲夫子
小女孩儿仿佛受宠若惊一般,跟在冯素珍身后不敢说话,神色却变得兴奋起来。
冯素珍见她一双眼睛仿佛黏在学堂上,自然猜到她的心思,于是笑笑柔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是不是也想跟哥哥一样来读书?”
小女孩儿闻言眼神忽的一亮,随即想到什么又慢慢黯淡下去,小声答道:“我叫秀儿,娘说我是女娃,读书也没用,不如省下束脩贴补家用。。。”
冯素珍心中暗叹一声,黎民教化本就非一日之功,何况情况迥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一时的苛责和意气能解决的,于是稳了稳情绪,提起声调笑问道:“那秀儿,我来教你写字好不好?”
秀儿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冯素珍,片刻之后猛的点起头来。
于是冯素珍轻揽过秀儿,随手捡了根树枝,边在地上写着边说道:“咱们就先写你的名字,我先写一个出来给你看。”说着,指了指地上已经写好的字讲到:“秀儿你看,秀字就是这样的,咱们先不着急下笔,你先看看这个字,它分上下两个部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秀儿终于能独立写出这个“秀”字,虽然还是歪歪扭扭,冯素珍却感到一阵欣慰,秀儿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在完全没有基础的情况下,学的已经算很快了,只可惜自己只能帮她一时,恐怕她终究还是逃不过本来的命运。
看着秀儿兀自兴奋的模样,冯素珍尽力压下心中的唏嘘,笑着夸赞了几句,抬头见一间学堂已经打开了门,便拍了拍秀儿道:“你哥哥放学啦,快去找他一起回家吧。”
见秀儿蹦蹦跳跳的向前跑去,冯素珍回身打算去打开院门,刚一转身,却见孟嫣然正站在院门口直直的望着她出神,那眼神既似惊诧又似感慨,全然不如平日的清明如水,看她身形似乎已站了有一阵子,也不知是几时到的,此时突然与冯素珍回头的目光撞上,忙有些慌乱的错开,低头去打开院门。
既然已经碰面,冯素珍便也迎过去打了个招呼,孟嫣然神色还未完全恢复,仍有些不自然的解释道:“没想到今天冯公子也来了,我是过来给他们送午饭的。”
冯素珍便顺着说道:“左右也是闲着,便过来瞧瞧,有劳孟小姐了。”
“什么孟小姐孟小姐的,”刘长赢不满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人家又不是没有名字,都跟你说了叫嫣然就是,怎么还这么见外呢!”说完冲着孟嫣然眨眨眼道:“是吧嫣然?”
孟嫣然见刘长赢一副嫌弃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下,回应道:“是,冯公子不必客气。”
“嘿,我说你俩可真是凑成一对儿了。”刘长赢一拍手对孟嫣然道:“嫣然不是我说你啊,难怪他这么见外,你说你称呼我们都是刘大哥李大哥的,怎么对他还叫公子呢?”
孟嫣然闻言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低了低头轻声喊了句:“冯大哥。”
“这就对了嘛!”刘长赢这才满意,又转头问冯素珍道:“刚才怎么出来了呢,这么半天你就在这院子里闲逛啊?”
冯素珍一脸神秘的挑眉道:“当然不是,你在里面教书,我在外面也教书啊。”
刘长赢满脸好奇追问道:“哦?哪个小子这么幸运,竟能请得动你的大驾?”
“干嘛非是小子?”冯素珍假意不屑的朝刘长赢瞥了一眼,又指了指刚刚写在地上的字,笑道:“是个伶俐的小姑娘,左右也是无事,就冒充一回夫子了。”
三个人都随着她的手往地上看去,孟嫣然此时才终于看清地上的几个“秀”字,眼中不自觉又浮上一层柔色,刘长赢了然道:“原来是小丫头,也亏得你还有这份耐心。”
“怎么,难道刘大哥也觉得女孩子不应读书、见识短浅么?”孟嫣然却突然接口问道。
刘长赢似是没料到,楞了一下才叹口气回道:“说来惭愧,我从前还真是有些偏见,不过后来,自从我认识了一个人之后啊,”说了瞟了眼冯素珍,见她神色半分未动,转回头接着说道:“就再也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了。”
孟嫣然听得疑惑,忙追问道:“哦?是什么人?”
“这人嘛——”刘长赢故意停了半晌,又突然笑道:“自然就是你啊,孟家大小姐!这江南谁不知道孟府千金才貌双全,就连孟老爷每年参加江南春会,都是子侄一概不管,但必定要带上女儿前往,可有此事啊?”
孟嫣然见他忽然说到自己身上,就知他是有意调侃,羞的双颊染红,匆忙瞥了冯素珍一眼,又低下头去埋怨道:“刘大哥你又拿我打趣。”
刘长赢刚要再说,就见另一间学堂也已打开了门,李兆廷正朝他们走过来,于是便站起身来,跟冯素珍一同迎了过去。
孟嫣然见他二人忽然都起身离开,这才抬起头来,正看到那三人走到一处,刘长赢过去跟李兆廷说着什么,冯素珍也不着急插话,只是在微微笑着,神色就如同刚刚对待那小女孩一般柔和,阳光逆向拢着她的侧影,仿佛她整个人都凝聚着淡淡的光芒。
张绍民的回信寄到的时候,几个人正在院子里闲聊,刘长赢出去接了信,回来时满面笑容的喊了声“张大人的信到喽!”
冯素珍看了眼面带疑惑的孟嫣然,朝她笑笑解释道:“张兄也是我们在京城的好友,原说要一起来江南的,现下因为有些事牵绊,所以还在京城为官。”
“他哪里是有些事牵绊啊,分明是有人牵绊。”刘长赢晃了晃手里的信,接着对孟嫣然说道:“我们这位张兄啊,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硬是喜欢上了——,咳,喜欢上一个娇蛮的大小姐,可惜人家还不领情,他呢,又左右放不下,如今弄得是进退难行,这才牵绊住了。”
冯素珍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起身打断道:“还是赶紧看看张兄信里说了什么吧。”
刘长赢却没着急拆信,而是抬头转向冯素珍笑道:“想看信没问题啊,那你先答应我刚才说的,跟我们一起去参加今年的江南春会。”见冯素珍还是一脸无动于衷的神情,又接着劝道:“一年才一次啊,错过岂不可惜,再说你有什么可顾忌的,吟诗作赋对你还不是信手拈来,何况你就不想见识一下江南的风流才子?”
冯素珍无奈又好笑的看着刘长赢,心里疑惑这相府公子何时变得这么开朗爱热闹了?
孟嫣然见状也忍不住起身劝道:“一起去吧冯大哥,爹爹也希望你们都能参加呢,也能给咱们学堂壮壮声名,让更多的孩子都愿意来读书。”
李兆廷明白冯素珍只是不愿惹人眼目、招惹是非,毕竟从小生长在宅书屋,谁能不喜欢参加诗文雅会呢?于是也温声说道:“就当是路过看看热闹,倒也无妨。”
冯素珍见众人都在劝,总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好点头应下。刘长赢这才迫不及待的拆开信封,却见里面除了一封信外,还有一个较小的信封,竟也是密封起来的,几人疑惑的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盯着刘长赢手中的信。
刘长赢忙低头读信,边读便抱怨道:“这大半页写的都是朝政时局,也没什么可说的,这张大人真是,做官做得人都无聊透了。”停了片刻又提起语调道:“天香最近倒是奇怪,竟然没闯什么祸,甚至连府门都不出了,整天乖乖闷在府里,说是时不时还读起书来了,她这是怎么了?”
李兆廷听她毫不隐晦的提起天香,心里一惊,忙扫了眼孟嫣然,发现她竟没什么反应,才想起来皇室对百姓向来只公布封号,真正的名字倒是少有人知,想必孟嫣然并不知道天香就是鼎鼎大名的长公主定国候,这才放下心。转头却看到冯素珍一脸怔怔出神的模样,显见心思早已被刘长赢的话牵到千里之外了,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
“我看他是当官当迷糊了,果然又说什么随缘罢了,天香的性情,哪里是随缘求得来的!”刘长赢忽然提高的声音拉回了各人的思绪,“竟还说天香已经‘心有所属’、‘日久情深’”说着抬头看向冯素珍和李兆廷问道:“你们二位刚从京城回来不久,可知道天香对谁动了心吗?”
第27章 信中信
刘长赢说着抬头看向冯素珍和李兆廷问道:“你们二位刚从京城回来不久,可知道天香对谁动了心吗?”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意料之外的发现两人都是满脸不自然的神色,顿时疑窦丛生,诧异道:“看你们这个表情,难道真有其人?”低头想了半晌,又凑近些不甘心的问道:“我怎么不记得京城还有这号人物,谁啊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能降得住天香?”
李兆廷见大家都朝他们二人看过来,忙挥挥手岔开话题道:“哎呀,人家姑娘家的心思,我们俩怎么会知道。你快接着看信啊,看下面还说了什么?”
刘长赢这才将信将疑的又拿起信来,看着看着忽然神色一惊沉下脸色,两抹浓眉少见的拧到一处,眼神从震惊慢慢变为痛惜,冯素珍见状忙问道:“怎么了?是—— 出了什么事?”
刘长赢缓缓垂下手,对二人沉声说道:“陈道义,陈兄,病逝了。”
冯素珍和李兆廷闻言也是一惊,李兆廷忙追问:“是户部的陈道义吗?他才跟我同岁啊,怎么会呢,是得了什么病?”
“说是原本只是风寒,后来久治不愈竟然就一病不起,越闹越重,前些天终于没撑住。。。真是可惜了啊!”刘长赢摇摇头不住的叹气,一时间各自伤怀一片默然。
过了半晌,刘长赢又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信纸道:“张兄也是十分痛心,可惜于事无补,不过他说此事倒让他想通了不少心结,还让我一定转告冯兄,”说着看向冯素珍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探寻,接着道:“他说,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万不可囿于世俗,蒙灭真心。”
见冯素珍只是把眉头皱的更紧,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刘长赢又指了指桌上的信中信说道:“这信,是天香写给冯兄一个人的。”
冯素珍闻言抬头看了眼刘长赢,好似全然没有看到那满眼的疑问,只是一言不发的拿起信揣进怀中,沉默的回应着周围遍布的无言探问。刘长赢忍不住开口,刚“欸”了一声,就被李兆廷拦住,虽有些忿忿不平也只好作罢。
从拿到信开始,冯素珍就忍不住在猜测,天香会单独写些什么给自己呢?是骂自己一通?或者是满纸倾诉?还是写些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想了千百种可能,又似乎哪一种也不像天香的做派,当傍晚独坐房中,谜底终于揭晓时,眼前这薄薄的一页空白信纸还是出乎了意料之外。
冯素珍不由得苦笑,让自己兴奋了半日的,竟是一页白纸,不过想想也是,天香还能跟自己说些什么呢,想说的、该说的、能说的,两个人都早已明了,再说又有何益?可又为什么偏要煞有介事的寄这么一封空信呢?是故意让别人明白?是想说明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还是想让自己回信。。。?这个天香啊,可真是——呵,调皮。
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玉佩,不由得猜测天香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跟张绍民在一起,有没有过的开心一些呢?想起张绍民说天香时常在府里读书,眼前仿佛出现她边读边嫌弃,又强迫自己看下去的画面,唇角不自觉就牵出了那弯宠溺的笑容。
是啊,每每想起天香,心中总是暖暖的发胀,又夹杂着说不出的酸楚,明明想要离开,却还是看到什么总会想到她,这个霸道蛮横的公主啊,终究还是闯进了这颗贫瘠的心。即使再不愿意面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天香的感情,恐怕早已不是单纯的感激和愧疚。可那又怎么样呢?天香她应该拥有普天同庆的幸福,而不是对抗世俗的辛苦,正因为人生苦短,才更不能累她真心错付。
这信……就当做她的玩笑吧。
可冯素珍没想到的是,天香的“玩笑”开的很固执,此后张绍民的每封来信,都会附带一封天香单独给她的信,当然,无一例外的全是空白。
大家也从惊讶好奇慢慢也变得习以为常,有次刘长赢忍不住问道:“怎么也不见你给天香回信?”
冯素珍波澜不惊的回道:“信不都是一起回的吗,每封都问天香最近可好啊,怎么你忘了?”
“我是说不见你单独写给天香的信啊,人家可是每封信都单独给你。”刘长赢毕竟是探花郎,虽然真相有些超乎他的想象,可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相处和各种迹象,早已是心中有数,明知冯素珍在装糊涂,只好挑明了强调。
“哦,你想知道?那你写信去问天香啊。”仍然是轻飘飘的回答,留下刘长赢一脸咬牙切齿,却终究还是没敢去招惹天香。
随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花开遍野、春意盎然,这一年的江南春会也如约举行。所谓春会,也不过是趁着春季气候宜人、风光正好,聚集一些文人雅士一同吟诗作赋罢了,无论是从前在妙州、还是后来在京城,冯素珍都曾多次参加过此类聚会,因此并不陌生或好奇,也不打算招人眼目,只是来见识下这盛名遍天下的江南才子们是何等风采。
开始的流程也大体相差无几,都是类似击鼓传花、曲水流觞之类的即兴赋诗游戏,几轮过后,冯素珍暗赞一声,江南不亏是天下间尽数风流之地,席间所作之诗大都潇洒飘逸、风韵有致,令人闻听咏读之间只觉意味绵长、余意袅袅,看来这远播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
而冯素珍经过几年朝堂生死后的心境,自然与眼前这些只爱吟风颂月的子弟不同,偶有轮到自己作诗时,也无非随意写一首,只图不冷场罢了,至于因为风格不同而鲜少被恭维,她也全不在意。
当孟老爷带着孟嫣然到场的时候,冯素珍明显感觉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许是单调的作诗已经让大家觉得有些乏味,尤其当孟嫣然端坐在焦尾琴面前时,甚至有人已开始窃窃私语。孟老爷向四周看了看,稍停了片刻才道:“各位公子才华横溢令孟某佩服,春会难得相聚,望大家开怀畅叙,尽兴而欢!今日同往年一样,就由小女带我抚琴一曲,为诸位助兴。”
琴声一起,周围立刻寂静一片,只有微微风过和潺潺流水与这琴声互为应和,冯素珍不禁微微一怔,不意孟嫣然的琴艺竟如此精湛,此时她弹奏的古曲其实十分冷僻险难,可在她手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而又意蕴悠长,实在是功夫了得。正想着,忽然原本流畅从容的演奏跳掉了两拍音节,冯素珍疑惑的抬头朝孟嫣然看去,不想一直低头弹琴的孟嫣然也正抬头朝这个方向扫来,两人眼光一碰,都是讶异的一顿,冯素珍还没来及反应,就听琴声忽的又接连错漏了四五声,于是赶忙收回目光,看看了左右,似乎无人发觉这短暂的意外,大家都还沉浸在幽幽琴声中,这才放下心来,而那琴声也终于恢复了先前的连贯平稳。
一曲结束,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