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实不相瞒,在下冯素珍。”
“你是冯素珍?!”孟老爷忽然提声惊讶道。
冯素珍听他语气也不禁疑惑:“难道伯父识得在下?”
“妙州冯素珍,昔日才貌名动天下,好一场风波,老夫虽在江南,又岂能不知。”孟老爷似是不敢相信般又看了她几眼,才无奈的摇摇头自嘲道:“如此气度风华,果然名不虚传。老夫原以为,一介女子,凭她如何聪慧,怎敢妄称天下第一,必定是因为那相貌,夸大了才华,不想今日竟有缘一见,如此人物,倒是老夫狭隘了。”
三人不防他提及往事,一时都有些唏嘘,冯素珍听他称赞也不多推辞,只是淡淡道:“陈年旧事不堪回首,难为伯父竟还记得。什么天下第一举世无双,不过是祸患之源罢了,伯父大可不必介意。”
孟老爷自然知道当年那场风波最终闹的冯家家破人亡,心中也暗暗叹息,眼中不觉透出怜惜道:“也难怪你隐姓埋名女扮男装,这等身世如何能不心有余悸。”说着似是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看满眼惊痛的女儿,无可奈何的叹口气道:“罢了,只是此事实在出乎意料,我一时也难以决断,且容我考虑两日再做答复吧。”
既然话已说明,三人自然起身告辞。
趁冯李二人去西院见冯少卿的空档,刘长赢独自来找天香,一进跨院就见天香坐在石凳上出神,脚下一顿暗自感慨道,自小认识天香,从来都是活泼好动闲不住,几时见过她这么安安静静的想心事,这到底是世事沧桑还是……情关难过呢?
正想着,天香一回头见他进来,起身埋怨道:“可算是有个人了,怎么这一大早晨起来,你们几个就都不在府里,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熟悉的语气让刘长赢不觉挂上了笑容,走近两步解释道:“哪知道你这么早就起来了,以为你长途劳顿,要多睡上两个时辰呢,我们早上就先去了趟隔壁的孟府。”
“孟府?就是昨天那个孟嫣然?”想起站在冯素珍身边那个温婉的女子,天香的语调中带着警惕。
“正是,你记得倒是清楚。”刘长赢随手端了杯茶接着道:“我跟李兄如今都在孟老爷开的私塾里教书,今天叫我们去,本是想商量扩建学堂的事,孟老爷看中冯兄人才难得,打算让她也到私塾里来,哎,可惜呀!”说到这儿却停住了,一边喝茶一边拿眼瞟着天香。
第32章 心照不宣
天香见他故弄玄虚的模样不由调侃道:“可惜什么?我看你怎么倒像是一脸幸灾乐祸?”
“这可不关我的事,还不是怪你那个冯兄。”刘长赢放下茶杯假意叹道,天香却被“你那个冯兄”说的微红了脸,刚要反驳,就听他接着说道:“人家孟府满心欢喜的看中个乘龙快婿,正要问问身世家境,被她一句‘我是个女子’就全盘打碎,你说可惜不可惜?”
天香一愣,杏眼微微瞪起惊讶道:“她向孟府坦白了身份?为什么?”
刘长赢却有些诧异反问:“为什么?难不成你真打算让冯兄娶了孟家小姐?”
虽然知道这不可能,可天香还是不自觉的心头一紧,恨声道:“我就知道,她到哪里都少不了招蜂引蝶!”
“哎,你是没看到啊,嫣然当时就脸色煞白,楚楚之姿真是我见犹怜。”刘长赢说着见天香暗暗攥拳,又故意叹道:“不过说起来,冯兄也的确是才貌双全、风采过人,换做我是个女子,八成也早就芳心暗许、非君不嫁了。”
天香抬头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即便是男子,也没耽误你比武招亲啊!”
刘长赢被她说的一愣,这才想起比武招亲的旧事来,顿时脸上显出些窘态笑道:“那都是年少轻狂的荒唐事,本就做不得数。”
天香却敛起神色皱眉道:“她这幅样子,若不是整日穿着男装,只怕是非更多。”说完转头见刘长赢神色古怪的望着自己,脱口问道:“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刘长赢也收起玩笑语调沉声叹道:“这些日子不见,你似乎长大了不少。”
天香没料到他突然拐到自己身上,顿了一顿轻笑道:“这‘公主’都变成了‘长公主’,哪能还一直不长大呢。”
一刹那,两人对视的目光中伤感与温情交织,那是从不曾点破却彼此心照不宣的兄妹情谊,是他们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血脉牵连。
沉默了半晌,还是刘长赢主动换了轻快的语气道:“对了,今日我跟李兄学堂里还有事,下午就让冯兄陪你四处转转吧?”
天香也随着他换了话题,扁了扁嘴不满道:“怎么,我这么久才来你这儿一趟,倒还不如那帮毛孩子重要?”
“哦?难道你想让我们仨一起陪你?”刘长赢挑了挑眉,一脸探究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冯兄相信学堂里走不开啊,要是你想让我作陪,我现在就去学堂里打声招呼。”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看了看四周补充道:“对了,这么小的院子住两个人,你还习惯么?要是住的不舒服,我让馨儿赶紧给你单独收拾个大院子出来?”
天香听着这一句句明知顾问,心中一片了然,竟有些释然之感,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你果然知道!怪不得一说话就句句拉扯到她身上,我昨天就觉得奇怪。”
刘长赢一脸宽厚的笑意,坦然承认道:“我倒是不想知道,可你这封封信都堂而皇之的指名道姓,难道没有故意要做给人看的意思?我要是到现在还不明白,岂不是枉费了你的心思?”
“那你……”天香咬了咬唇,罕见的有些犹豫不决:“你难道不觉得……”
“怎么不觉得!”刘长赢见天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自然明白她想问什么,难得见她如此为难,想必也是因为在意自己的看法吧,心中一阵感动,主动开口免去她的尴尬:“起初我自然也难以置信,不过后来仔细想想,越想越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反倒好似情理之中了。”说到这停了片刻,重又看向天香难得的认真道:“天香,我在这里的名字是刘复生,重生过一次的人,才能看清很多东西,才明白人生苦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在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亲人,所以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只要是你真心所求,我都会帮你,不必理会这世俗如何看,你开心就好。”
天香早已听得红了眼眶,这一路走来,无论如何艰辛孤独,她都一个人默默承受,从没对旁人说过只言片语,对父皇不能说,对皇兄更不能说,而冯素珍……也从来没有回应过。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也需要有人安慰、有人倾诉,这一刻积压太久的委屈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宣泄处,明明心中为这份支持而欢喜,眼泪却不停的涌出来,她只好低下头去掩饰着狼狈。
而刘长赢却在这时,满眼心疼的轻轻拍了拍天香的头,轻声安慰道:“傻丫头。”
突然院门一响,冯素珍微微诧异的声音传来:“刘兄,你怎么在这儿?”
天香闻声忙背过身去,刘长赢稍稍往前挡了一步回道:“哦,我来看看天香起没起来,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李兄人呢?”
冯素珍见他二人情形,心里大概明白几分,也不再追问,离天香还有两步时便停了下来,只看着刘长赢道:“兆庭在前厅呢,我来叫天香过去吃饭,正好你也在这儿,一起过去吧。”
“那咱俩先过去,”说着走过来拉着冯素珍并肩往回走,边走边道:“天香还要收拾下,等会儿她完事儿自己过去就是。”
冯素珍有些担忧的回头看了两眼,见天香始终背对着自己,终究没做声,跟着刘长赢先走了。
午饭过后,刘长赢和李兆廷便去了私塾,冯素珍跟天香回到屋里,边准备出门用的东西,便问天香想先去哪里逛逛,天香却推开窗子看看天色,随意说道:“这云都压的这么低了,一会儿八成要下雨,出门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在这儿看看书。”
冯素珍收拾的动作猛然停住,一脸错愕的看向天香,仿佛在确认这话是从眼前这人口中说出来的,天香回头见冯素珍呆若木鸡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上前拍拍她道:“怎么了你,见鬼啦?不就是读书吗,至于惊讶成这样吗?”
冯素珍依旧瞪大眼睛打量着天香:“你——”支吾半天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倒是天香若无其事的摆摆手道:“别你呀我的了,赶紧拿本儿书出来,我也听听这状元郎讲的到底有多与众不同。”说着自己先坐到桌边倒了盏茶,又补充道:“你可别拿什么四书五经的,我也听不懂,烦都烦死了,就随便讲个什么诗词歌赋的吧,倒还有点儿意思。”
冯素珍将信将疑的走过来,却没拿什么书,看了看天香试探道:“外面可满是江南春色啊,你真的要在家读书?”见天香一脸不耐的对她翻了个白眼,无奈的牵了下嘴角又道:“那好吧,既然今日要下雨,不如就说说写雨的诗词,也算应景。”
天香这才抬头看她一眼,又看向窗外叹道:“这江南到处小桥流水,真是别有滋味,就算是下起雨来,想必也跟这南方佳人一样委婉温柔吧?大约都是什么‘多少楼台烟雨中’喽?”
冯素珍听着天香这话里的不甘,心中有些好笑,忽的就放松下来,伸出食指朝天香摆了一摆道:“那也未必,景色虽然相似,但是作诗的人心情各异,写出的风格自然也不尽相同。比如同样是雨,在陆游的诗里,就很少下的缠绵柔弱,反而常常是冷冽萧索,他曾写过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是如此啊,还有他的‘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哪一首里你能听出委婉温柔呢?”
天香眨眨眼疑惑道:“怎么这人的诗,听着都是打打杀杀呢,诗人不都潇洒倜傥的很吗?”
“大概因为他不仅仅是个诗人吧。”冯素珍想起陆游的的生不逢时,沉声感叹道:“放翁不但文采过人,更是心系苍生,只可惜生在家国倾颓之时,一生起起伏伏、壮志难酬,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才留下许多名作传于后世。”
“那他的诗就全是写怀才不遇、国破家亡的?”天香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那他这一辈子也是够无聊的,写了再多又怎么样,反正也是亡国了。”
冯素珍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片憾然,站起身来温声开口道:“虽然多数诗作是诉说报国之志,但陆放翁最出名的一首词,却是写给发妻唐婉的《钗头凤》。”说着不由得娓娓咏诵起来:“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不知是感叹于陆游的情意,还是想起了什么,背咏到最后,冯素珍的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天香也被这词中的憾恨之意感染,停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为什么给发妻写这样的词,难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听起来不像是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倒想是多年难见的……”天香似乎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这样的关系。
第33章 浮生幽梦
“他们的确不是生活在一起的,”冯素珍有些惊讶的看向天香,没想到一向不爱读书的天香,竟对诗词中的意境如此敏感,于是接着解释道:“唐婉虽然是陆游的发妻,却因为陆游母亲的不满,成婚没过几年便被拆散,后来又都各自嫁娶,十年之后,在沈园意外碰面,陆游不由得心生感慨,才提了这首钗头凤。后来唐婉再回沈园时,看到这首词,也和了一首在下面: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这首词写下后不久,唐婉便离世而去,而他们二人的爱情悲剧,便随着这两首词流传后世,时时为人称道。”
气氛似乎被这故事的悲凉感染,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半晌后天香却愤然说道:“这有什么可值得称道!要是他真心爱重妻子,又怎么会轻易被拆散,说到底还是更爱他自己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在各自嫁娶以后还做出这幅旧情难忘的姿态,简直是做作!”
冯素珍被她突然而来的怒气惊得回头,却并不否认天香说得有理,当初自己在为这段爱情唏嘘的时候,也曾暗自埋怨陆游的自私,却因为世人皆感动于钗头凤的深情,而未曾对谁直言过,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人如此理直气壮的指出来,看向天香的眼神不由得浮上一抹赞赏,索性随心附和道:“是啊,陆游跟后来的妻妾,又生有七子一女,若说情深,的确有些讽刺。不过唐婉终究与他青梅竹马,多年重遇,一时感慨,倒也无可厚非。”
天香却不以为然,毫不客气的反驳道:“他倒是自以为情真,卖弄才学骗骗自己心里的愧疚,可他怎么就不想想,唐婉看到心里会怎么想,别人又会怎么看,他一个男子当然不在乎,无非是什么风流倜傥,唐婉一个女子,本来再嫁就不容易,这不是让她更受人指指点点!”
冯素珍不料天香竟能想到这一层,暗自感叹天香远非表面上那么粗枝大叶,看着她义愤填膺的神色,心中竟涌起一阵怜惜之情,抬手倒了盏茶递给她道:“你说的的确有理,好在唐婉后来的夫君赵士程,待她倒是真心实意,直到后来唐婉辞世,他也再没有续弦,算是个欣慰吧。”
天香接过茶盏,抬头望向冯素珍,见她眼神中一片疼惜纵容,心中顿时一片柔软,却还是摇摇头道:“唐婉要是真的对陆游无情,又何必冒险和上那一首?既然她心中还有陆游,那一生陪在另一个人身边,又有什么可欣慰呢,就算那个男人对她再好,终究也不是她要的。”说着目光灼灼的望向冯素珍道:“爱情就如同皇位,只有是或者不是,从来就没有什么状元榜眼探花。”
冯素珍却转过身去,有些苦涩的开口道:“状元没考上,不过就是名落孙山来年再考而已,可皇位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何况连累的是心头所爱,又如何舍得。”
天香不甘的上前一步,绕到她面前倔强道:“万劫不复又怎么样,人生百年,早晚有死的那一天,至少尝试过争取过,虽死无憾,总强过明明想要却一辈子憋在心里,相互折磨。”
冯素珍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天香说说句句戳在心上,自己似乎已经无言以对,只能怔怔的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目,心头浮起一阵阵酸楚。
天香见她满脸的凄风楚雨,心头一软不忍再逼她为难,转身坐回桌边若无其事道:“哎呀,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都怪你,净说些伪君子惹我生气,难道就没有专一点儿的吗?”
冯素珍闻言自然明白她的用意,转头感激的看了天香一眼,收敛神色想了想说道:“若说起专一,恐怕古往今来,最难专一的就是皇帝了,可是偏偏唐明皇以帝王之尊独宠杨玉环,倒也算的一个例外,虽然从历史上看,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可对杨玉环来说,他却是位好情人。以致于后来白居易写了首千古流传的《长恨歌》,就是专门为纪念他俩的故事……”
天香看着冯素珍侃侃而谈的侧脸,暗暗笑道:这个书呆子,恐怕只有说起学问来,才能变回那个潇洒自信、从容沉稳的翩翩少年。也正是这个仿佛在熠熠生辉的身影,让自己几乎移不开视线,她谈笑间偶尔投向自己的目光,和那目光里淡淡的笑意,就仿佛往自己的心湖中投下一颗石子,霎时激起千层涟漪、久久难平。可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在面对自己时就只剩下仓皇的逃避和隐忍,甚至选择了远远地离开,这曾让自己一度疑惑,是不是真的应该放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