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之犬》分卷阅读18

    方鹿鸣见到他走远之后,将手上的蛋糕屑拍干净,就见到沈晴方还站在他面前,而周围恰巧没有人经过。他心底已经憋了一肚子的话,恰巧天时地利人和,他不由看向沈晴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晴方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莞尔,说:“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吗?”

    他端正坐姿,将没拆封的、已经拆封的零食一股脑儿地塞进塑料袋里,随后往地上一扔,眼珠子骨碌地转一圈,开口:“你跟韩凊认识多久啦?”

    方鹿鸣也是昨天才知道,韩凊便是之前靳屿夸那幅画不错的原作者。看他们的熟稔程度,完全不似只认识一个月该有的模样。

    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目光转而变得悠远起来,仿佛正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我啊,初中没毕业就在这家画室了。他是我们这个班最小的,很聪明,但是毕竟还是小孩子,被老师骂狠了还会哭鼻子。那时他脾气很臭,心高气傲的,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不怎么喜欢他,所以那天他一个人哭了很久,都没有人过去安慰他。”

    方鹿鸣能想象那副画面,在没有碰到靳屿之前、他的高中生活也是这样。无非是他有几个破钱,所以有一堆人上赶着巴结他。他那时没有朋友,家人更不会嘘寒问暖,本质上是因为太过于孤单,因此迫不及待地做不论好坏与否的事情来吸引别人的注意,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得可笑。

    他收回思绪,感同身受地点头:“真是可怜呀。”

    沈晴方笑笑:“如果你当时也在内的话,一定不会这样认为。”

    “啊?”

    “我当时也挺讨厌他的,但是——啊,我似乎没有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弟弟。”

    方鹿鸣点点头:“确实没有。”

    “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是跟我妈的,她在我七岁的时候又跟一个叔叔结婚——就是我现在的爸爸,还生下一个儿子。他们工作很忙,我从小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所以我最见不得小孩子哭了。”

    “其实我没有安慰他多长时间,就轻声哄了几句,最后还给他一颗糖。他自从尝到甜头后,就喜欢粘着我,就像牛皮糖一样,怎么也甩不掉。”他无奈地揉揉太阳穴,但眼底掩藏不住纵容与笑意。

    方鹿鸣突然想起高中时铺盖天地地传“沈晴方是同性恋”的流言,正要一问究竟,就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传来:“方方,我们这里还缺一个模特!”

    他立马反应过来“方方”说的是沈晴方,后者叹口气,说:“你们这么多人,随便挑一个不就行了。”

    女生说:“我就不!”

    沈晴方:“”

    女生洋洋得意地笑起来,伸手朝他一指:“我要你——”骤地,她的手变换方位,转向还在兴致盎然看戏的方鹿鸣身上,开口,“旁边这位!”随后她笑眯眯地拍下他的肩膀,哼哼道,“敢在姐姐面前吃零食,不知道姐姐正在减肥吗?”

    沈晴方皱眉,语气也突然变得严肃:“戚洋洋,他是我朋友。你说话放尊重点。”

    沈晴方给人的印象素来都是永远带着微笑,虽说总透露出几分疏离淡漠的意味,但脾气至少比其他画室老师要好上许多。戚洋洋还是头回见他面色不善,不禁悻悻地收回手,嘟囔着:“有必要吗,不就是当半个小时的模特么?”

    方鹿鸣自然知道他极是护短,忙笨拙地圆场:“你别还嘴啊”思索半天,他唯独想出这么一句话,随后他转过头,拉扯沈晴方的衣角,低声道,“行了行了,我跟她去吧,站半个小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晴方知道那些学生心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哪会只让他维持半个小时的姿势这样简单。恰巧靳屿不在,不能把他强行撵走。是以沈晴方只能答应下,却仍是不放心,特地将站姿改成坐姿,还往靠椅上放块软垫。

    这个班是美院班,大部分学生都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绘画,画工十分了得,因此自认为比别人优秀许多,时常作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他们坐在一把把简陋的折叠椅上,围成一个大圈。一些人翘着二郎腿玩手机,一些人拿速写板当扇子扇风,还有一些人依旧在埋头苦画、格外认真。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难得局促起来,不由地端正坐姿、挺直脊背,然而还是有人不满地开口:“动态不够大,换个换个。”

    大家原本共同的想法被人挑破,纷纷壮大胆子,争先恐后地要求方鹿鸣该如何变换姿势。而他被他们吵得脑仁疼,折腾将近五分钟,他们却仍没有落笔。一部分是当真对他这样的动态不够满意,而绝大部分纯粹是抱着戏弄的心思来整蛊他。

    他有些犯困,干脆将双脚搭在椅子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懒洋洋地开口:“别吵了,你们再不画我都要睡着了。”

    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十分奏效。他们也觉得自己起哄得有些过头,纷纷安静下来,拿起炭笔开始迅速地打形、勾线。

    昨天晚上他玩手游玩到凌晨两三点,今天靳屿突然出门,而他一个人待在寝室里无所事事,索性提一大包零食来画室凑个热闹。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袋零食竟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可他现在也别无他法,只得纹丝不动地缩在椅子上。

    他趁着前面人不注意,偷偷地打个哈欠,上眼皮愈发沉重地耷拉下来,而下巴都快黏上膝盖了。他正迷迷糊糊地想着,靳屿呢,怎么过这么久还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不知道是戏剧性的巧合,抑或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突然感受到一道熟悉的视线打在他的身上,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就见到靳屿当真站在那里,依旧是没有多余表情的面孔,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好像要在他的脸上打下烙印。

    他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虚地移开视线,过一小会儿后,他又悄悄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注意到靳屿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画板,后者正垂头认真地画着,嘴角似乎带着一抹笑意,原本冷淡的轮廓也因此变得柔和。

    他不由地想,靳屿是在画他吗?他的脑袋虽然不能动,但眼珠子转溜得飞快,朝视线所及之处环顾一圈,又想全场模特只有他一个人,十有**便是了。

    想着想着,他原本苦闷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时间好像总喜欢跟人过不去,一旦伤心难过,就会觉得每分每秒都很难熬。而一旦开心起来,时间总是会过得特别快。就像现在这样,半个小时稍纵即逝。

    沈晴方掐表掐得极准,刚好过了三十分钟便一声令下:“换个模特。”纵有许多人抱怨,但方鹿鸣哪还顾得上这么多,迫不及待地便从椅子上跳下来,然而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的双腿早已发麻,突如其来的跳跃惹得一阵钻心的酸疼自他的脚心蔓延至腿根。他差点站不住脚,幸好后面突然出现一道肉墙即时托住了他,他才没有因此摔得四脚朝天。

    靳屿并没有责备他,只是淡淡地问:“能走路吗?”

    他表情纠结地看向靳屿,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服,痛苦道:“能,但可能要缓缓。”他的双腿现在不得动弹,必须等这阵酸麻劲儿过了才能正常走路。

    为了不妨碍他人继续绘画,靳屿将他的两只手圈在腰上,缓缓拖着他离开这圈人群中。方鹿鸣觉得实在有点丢人,将头埋在靳屿衣服里不敢再抬起头来。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狗剩懒得从客厅过来吃饭时,也是像现在这样,跟拖毛巾似的将它从客厅拖到厨房,只不过从狗剩变成他自己。他不由地想,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靳屿低头看着他红得滴血的耳垂,轻笑一声,说:“没人了。”

    方鹿鸣如释重负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两腮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因为闷太久的关系还是因为害羞。而他似乎也觉得脸颊烫人,抬起双手又拍又捏,结果变得更红了。他皱眉思索一会儿,看到他手中的画板,突然两眼放光,期待地问:“你刚刚,是不是在画我呀?”

    靳屿注视着他,半晌才点头。

    方鹿鸣顿时笑起来,试探地问:“那,给我看看?”

    靳屿毫无犹豫地将速写板递给他,他实在太过于兴奋,自行忽略靳屿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因此正当他兴冲冲地打开看时,眼前的画面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来,顿时让他的心情从高峰跌落谷底——靳屿并没有画他,而是画了一整圈正在低头画速写的人。他仔细端详许久,也没有在这密密麻麻的身影中找到他的存在。

    他不满地抬起头,皱眉道:“你不是说画我了吗,我呢我呢?”

    靳屿慢悠悠地抬起手一指,他循着方向看过去,险些没被气死。靳屿确实把他画在纸上,然而只吝啬地画了半颗脑袋,大部分的身影都被前面一个女生所遮挡。他把这个女生的动态、衣服褶皱画得尤为细腻,却将他这仅有的半个脑袋都简略、虚化掉。

    方鹿鸣觉得自己被他耍了,如同一根霜打的茄子耷拉下脑袋,丧气道:“我以为你只画了我一个人。”

    靳屿眼底漾起几分笑意,却故作冷淡地开口:“视角问题。”

    方鹿鸣仍旧蔫蔫地“哦”了一声。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对方鹿鸣说道,与此同时指着后者手中的画板,又道,“这个你先收着。等我回来。”

    难得出来一回,靳屿又变得格外忙碌,其实他有点好奇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但他还是管住了嘴,摆着手目送他离开。

    “哇,这是你画的吗?”他正在发呆,没想到手上的画板就这么被人轻松地抽走。

    他不悦地转过身,却见韩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张画,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这时他突然笑起来,眼底像盛满星星一样亮晶晶的,酒窝愈发深邃,“哦原来不是你画的,是有人画的你。他是谁呀?把你画得真好看。”

    方鹿鸣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没有画我呀,画的是全是”他边说边朝韩凊走过去,目光转向那块画板时不由地愣住,随后慢慢睁大眼睛。

    画里只有一个男生,他懒洋洋地蜷缩在一把椅子上,眼睛半眯半睁,浓密的上下睫毛拢成一团,由于画得格外细致的缘故,睫毛竟根根分明。他的嘴巴微张,而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当时电风扇正对准他的头顶扇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吹起来,却未料到只有头顶的一撮发丝不羁地翘得老高,就像是一根逆行生长的小草。

    此时,他的喉咙如同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竟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六章

    方鹿鸣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鞠橙橙,只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起过她。现在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的她比记忆里苍老太多,除却那眉眼还残留着昔日的风情,其余地方早已不见过往踪影——她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然变得花白,脸颊凹陷得过分严重,鱼尾纹、法令纹尤为突兀,而嘴角甚至还有未消退的淤青。

    她在烈日炎炎的太阳底下等待很久,由于出门太急连伞也忘记带上,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她见到方鹿鸣走过来时,眼睛一亮,想迫切地走过去,又生生止住,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狼狈,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方鹿鸣转头看向旁边的靳屿,就见到靳屿也在看他,凑过去跟他轻声解释道:“我妈。”

    靳屿点头,开口:“需要我回避吗?”

    登时,方鹿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过一会儿,鞠橙橙局促地走到方鹿鸣的面前,笑容有点牵强,吞吞吐吐道:“鸣鸣,我、我给你带了点你最爱吃的东西。”她将手上的篮子递给他,一一用手指着,“你看,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梅子酱,我做了好几罐,都给你”

    方鹿鸣起先愣怔住,他向来不爱吃梅子,就因为讨厌它的味道,很快他又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鞠橙橙一时兴起地做上一罐果酱,他为了讨好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口大口吃下去,强忍着恶心说“好吃”。她自己也尝了一口,顿时酸得皱起眉头,而她以为方鹿鸣当真喜欢,就随口说“留给你吧”。

    没想到这个误会竟会牵连至今,他不好拂鞠橙橙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地接过来,客气而又疏离地说声“谢谢”。半晌,他转下眼珠,问道:“您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总是这样的,小时候也是如此。过年时,长辈们虽说都不喜欢鞠橙橙,但是方鹿鸣这个白糯米团似的小孩还是怜爱有加,每次塞给他的压岁钱也要比其他小孩厚上许多。而鞠橙橙一直被方志南关在笼子里当金丝雀,整天无所事事,不知何时就沾染上赌瘾。然而她的手气差、技术又不过关,很快便把方志南给她的钱全部输光,于是她就会像现在这样,原本对方鹿鸣爱理不理的态度蓦地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笑眯眯地对他说,鸣鸣,你的压岁钱藏哪儿呀?妈妈最近没钱啦。小孩子很好哄骗,方鹿鸣被骗几次以后,尽管对她有些提防,但后者不过是又多哄几句,他又轻易地卸下防备。后来,她也懒得作出这副讨好的嘴脸,知道方鹿鸣的藏钱位置后,不光是压岁钱,连生活费也一分不剩地将其卷走。

    而现在,他再也不会上当了,见她脸上露出伤心的神色,他也只是平静地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说:“这是爸爸给我的,密码是我生日。”

    鞠橙橙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把夺过去,欣喜之余突然想起什么,又试探地问:“你、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方鹿鸣原来以为自己不会再难过,但听到这句问话还是不由地眼睛泛酸。而靳屿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你是鸣鸣的母亲?”

    鞠橙橙早就注意到方鹿鸣旁边这位男生,见他叫得这么亲昵微微一怔,又看他仪表穿着完全不似普通人,因此连忙曲意逢迎地答道:“对啊,我是我是。你跟鸣鸣关系一定很好吧,他”

    “原来是这样。”他颇为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语,继而缓缓道,“我还以为鸣鸣遇到了麻烦,什么货色都敢上来跟他说话。”

    “你!”鞠橙橙被他这番刻薄话损得面红耳赤,对他之前的好印象大打折扣,开口,“你算什么东西?我在这里跟我儿子讲话,你插什么嘴?!”

    靳屿看人的眼神素来幽暗得深不可测,此时更是凝结上一层寒冰,在这三伏天里叫人不禁脚底生寒。鞠橙橙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银行卡攥得更紧。

    方鹿鸣看见她的动作不禁皱眉,正要开口呵斥,却被靳屿一把拉住,镇定道:“鸣鸣,我们不要跟外人计较。”

    他对方鹿鸣用的是“我们”,而对身为后者母亲的鞠橙橙则用“外人”,字句中的亲昵与疏离程度可谓是泾渭分明。

    鞠橙橙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待平复许久后,她求助似的目光挪到方鹿鸣身上,心底自信满满地以为他能站在她的阵营上。未料方鹿鸣刚对上她的视线便很快撇过头,看着旁边的男生点头,模样极其乖巧。

    鞠橙橙心凉一大截,而方鹿鸣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回过头来,她以为他这时终于要开口帮她说话,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而他只不过是走到她的面前,将那一篮的果酱还给她,轻声道:“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以后,您就别来了。还有”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吃这个,您误会了。”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过身,对靳屿说声“我们走吧”,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此时,他心里没有任何一点难过的感觉,反而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把积压十几年的怨愤统统发泄出来。

    他看向靳屿,眼睛亮晶晶的,而靳屿也在看他,轻声问:“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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