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鹿鸣点点头,索性将这些陈年旧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见他沉默下来,不禁问道:“你说,我妈可怜吗?”
突然有阵风朝他铺面吹来,水杉的树叶吹落在他的脸上。他并未察觉,只是觉得上眼皮有点痒,不禁眨眨眼。靳屿抬起手将那片叶子摘下来,顺手拨弄他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他开口的声音十分轻,几乎要散在空气里:“她对你不好,我为什么要可怜她?”
他怔忪数秒,仍是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好奇地反问道:“为什么她对我不好,你就不会可怜她呀?”
“这个啊”靳屿故意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引得他不禁将身子靠过来,耳朵对着他等待他之后的话语。然而他等待好久,对方才不紧不慢地飘过来一句:“还是要等你慢慢开窍。”
※※※
方鹿鸣拿到z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感觉自己仍像做梦一样。他这次高考纯粹是运气使然,恰巧他不大掌握的题目都没考到,考到的都是他胜券在握的,因此势如破竹,高考分数竟比平常摸底考试超出二十余分。
于是他第一志愿闭着眼睛报上z大,没想到当真被其录取。他开心得不得了,正要跟靳屿分享这个好消息时,却被他三言两语打发出来,着实如同一盆冰水浇在热火上。他原本兴奋到不能自已的心情就此熄灭,正灰心丧气时,狗剩突然“喵喵”地叫着从门缝中溜出来,乖巧地摇晃尾巴站在他面前,抬起毛绒爪子摸摸他的脚踝,脖子上竟挂了一张硬板纸,上面写着行云流水的两字——恭喜。
他觉得靳屿这人真是奇怪,既能在上一刻塞玻璃给他,而下一刻又会猝不及防地发给他一块糖吃。
以至于到开学时,他仍念念不忘两个多月以前靳屿说的那句“有机会再见面吧”,他当真以为自己跟他再也见不着面了,结果当他们同乘上一辆动车时,他心中突然生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下车后,他提着行李箱走在前面,靳屿便慢悠悠地跟他后面。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彼此沉默着走到z大正门前。
方鹿鸣终于忍不住转过身,一肚子的问话最终化成一句:“你跟我一所大学呀?”
靳屿点头。
“”方鹿鸣的嘴巴开开合合好一阵子,过了良久又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靳屿挑眉,顺着他的话答道:“你也没问。”
方鹿鸣差点吐血,将之前他说过的话尽数回忆过来:“‘等开学,你就不要过来了’,这句话好像是你说的。”
“我们已经在学校,你想回家我可以随时陪你。”
“那‘有机会再见面’呢?”
靳屿此时耐心十足,似是颇为困惑地反问:“我们现在不是见面了吗?”
“”
方鹿鸣突然想起自己当时真情实感写下的《狗剩的观察日记》,洋洋洒洒地写满十几页白纸张,在临走前他还趁靳屿不在将它放到茶几上,此时他恨不得一个箭步地飞回n市,将那日记本烧了埋了,以绝后患。还有,他今天还把靳屿画他的那张速写偷偷撕下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
第二十七章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方鹿鸣跟靳屿竟然分配到同一个寝室,另外两个室友一个话少,一个话特别多,后者废话多得就连方鹿鸣也受不了他。况且刚结束长达半个月的军训,他早已蔫得不成样子,不光整个人黑了好几度,后背还被晒脱一层皮。幸亏有个女生殷勤地送给他一瓶防晒霜,还有靳屿事先准备好的药膏。即便是他心大到想让伤口自生自灭,前者也会强迫他趴在床上,不由分说地往他的伤患处涂抹起来,力度大得时常让他嗷嗷乱叫。
这日他一如既往被靳屿涂完药后滚回自己的床,晒伤即将痊愈,但是背部涂上一层膏药的缘故仍黏糊糊的。他难受到不一会儿便调整一个睡姿,然而他睡的这张床质量不大好,轻轻一动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他生怕打扰到已经熟睡的室友,再也不敢动弹一下,于是不知不觉也就熟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一段久远到他已经记不清的回忆,不知为何,在梦中却尤为清晰地呈现出来。
方鹿鸣从小就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倒不是他喜欢独处,而是大院里的小朋友都不屑跟他玩耍。鞠橙橙整日整夜忙着赌博,更不会顾上他,所以与其出去受人白眼,倒不如每天闷在房间里,一个人看电视、下飞行棋、玩变形金刚,也好不过瘾。
他不似其他男孩那么淘气多动,内向寡言,加上漂亮的五官,很多人都误以为他是女生。
某一天,他一如既往地托腮看向窗外,目光飘飘忽忽,不知是正在看风景还是发呆。这时,他忽然瞧见一个小孩坐在地上,膝盖上有一道小伤口,还不住地淌着血。
小孩子看起来很小,顶多七八岁的模样。外面风很大,将小孩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方鹿鸣看见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心底很不是滋味,赶紧往抽屉里翻出一袋棉签与一瓶碘酒,匆忙得只着一件单薄的睡衣便跑出屋外。
他两步并作一步地来到小孩面前,后者只觉得视野一暗,幽幽地抬起头来,然而一见到方鹿鸣时,眼底似乎划过一丝欣喜。
方鹿鸣还没有到变声期,声音仍旧轻轻柔柔、颇为中性,正忧心忡忡地问:“你疼吗?”
这句话刚问出口,小孩的眼睛登时通红一圈,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扑哧扑哧地往下掉,可怜得像蜷缩成一只毛团的兔子。
方鹿鸣看到他这副模样立马慌忙起来,口不择言地安慰道:“你我诶,你别哭,我、我帮你处理伤口,好不好呀?”
小孩子的脑袋里像安装一个开关,一按下来,他的眼泪便会一个劲地往外流,而再按一下,泪珠子会瞬间止住。方鹿鸣的声音就是那个开关。此时他的眼睛澄澈干净,如若不是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泪水,除此以外仿佛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小孩子见他怔了好一会儿,主动伸出手来牵牵他的衣角,软绵绵地撒娇:“我好疼呀。”
方鹿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矮下身,用沾碘酒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因为他经常一个人在家,有好多时候不小心被擦伤、刮伤,他不能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哭唧唧地求大人安慰,只能忍着痛楚独自处理好一切。尽管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但小孩仍是疼得不断抽气。待消毒完整块伤口,他的额头早已冷汗涔涔。方鹿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一边擦他脑门的汗水,一边问:“你爸妈呢?”
小孩垂下眼睛:“不在了。”
当时方鹿鸣以为他说“不在”的意思是不在人世,心疼得鼻子泛酸,又看着他破了大半个口子的裤子,寒风砭骨,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冻得白里透紫。方鹿鸣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禁脱口而出道:“那你到我家坐一会儿吧。”
于是,方鹿鸣拥有了他人生当中第一个朋友。他不知道小孩的姓名,小孩也是如此,可他们依然一起看电视、下飞行棋、玩变形金刚。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便被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所打破——小孩在方鹿鸣生日的时候带了一盒奶油蛋糕,蛋糕很大一块,他们实在吃不光,而扔掉又觉得浪费,于是他们开始玩起“奶油大战”。
方鹿鸣身手远没有小孩来得灵活敏捷,很快全身上下都挂了彩。他边笑边伸手叫停,当着小孩子的面脱下衣服。
小孩子的脸一红,脑袋不由地撇过去。方鹿鸣正在赤身**地找衣服穿,扭头便见到他这副耳根通红的模样,不禁好奇道:“你躲什么呀?你该有的地方我都有呀,有什么不能看的。”
小孩子脸蛋红扑扑地扭过头来,正要说话,却看到惊悚一幕,瞪大眼睛道:“你!你怎么”
方鹿鸣已经迅速换好衣服,见他这般遭受天大委屈的表情不由眨眨眼,正要走过来询问,却被他一把推开。小孩手上的力气出乎意料之大,没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已被推翻在地,而小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出房间。
他下意识地想去追小孩,然而甫一动弹,剧烈的痛感汹涌而至,很快蔓延至他的全身。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孩一直以来大概是把他错当成女生,才会有刚才这么大的反应。
小孩很久都没有来找过他。
于是方鹿鸣在短短一个月内失去了一个朋友,他无法形容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自己像一颗苹果,有一天小女孩跑过来想要吃他,他觉得她实在可爱,就抱着想要捉弄她的心思。当她咬下第一口后,他就变出一条小虫想要吓她一跳。女孩不出所料地被吓哭,却因此将他丢得远远的,随后选择去吃另一颗苹果,而又因为他这颗苹果的不完整,也不会再有人去吃他。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错过最佳食用期,任由自己腐烂、分解,然后啊,真的有很多小虫在他身上钻来钻去。
这次不是他变的。
事情仍未结束,他再一次看到小孩时,是在三年以后。方志南不知发什么疯,竟想让鞠橙橙母子俩参加白舒雅儿子的十周岁生日酒宴。白舒雅是方志南的正房,而鞠橙橙被包养这么多年,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听到有好喝的好玩的便欣然应邀。
小孩看上去天真懵懂,实际上比大人更为敏感。他很讨厌人多的场合,那些目光会像无孔不住的潮水将他团团包围、压迫他不得呼吸,而那些窃窃私语总能一五一十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情妇”、“私生子”这几个本就贬义的词语糅杂在一起,像是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得他心头发憷。
方鹿鸣正亦步亦趋地跟着鞠橙橙,这时的她突然步子一顿,他也跟着她停下来,好奇地探出半边脑袋看看是什么情况。
下一瞬,他像是被泡在一团浆糊中,整个人都使不上劲,也动弹不得。而对面的男孩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如此惊慌,突然笑起来,一脸天真地对身边的白舒雅说:“妈妈,这就是你说的哥哥吗?”
白舒雅抬起手摸摸他的头,温柔道:“对,小远真聪明。”随后她朝鞠橙橙微微一笑,语气未变地介绍道,“这是我儿子,方路远。小远,快去跟阿姨哥哥打声招呼。”
在众多宾客眼中,觉得白舒雅不光作为正房端庄大气,就连儿子也是听话懂事,见到小三母子仍旧笑脸相迎,甚至给方鹿鸣一个热情的拥抱。两者一对比起来,反而显得后者忸怩局促,让人不禁嘲讽地想,小三永远都是小三,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然而比小三更罪不容诛的男人并没有受到苛责,甚至还有人谄媚地对他敬酒,一个劲地奉承着您这两个夫人真是生得年轻貌美。方志南听得哈哈大笑,发福的身躯早已不见昔日俊美的模样,毫不忌讳外人地跟他说这两个老婆如何如何,如同在谈论一件有价值的商品。
看似平和的生日酒宴,实则勾心斗角、暗流涌动。方鹿鸣看见一群小朋友围在方路远旁边,托腮沉思着,原来他是我的弟弟,他居然是我的弟弟?他在心底反复问自己许多遍,莫名开心起来——他居然还有一个弟弟。
第二十八章
他这样想着,转而情绪又低落下来。他不理解老一辈人的恩怨冲突,只隐约觉得会牵连到跟自己同龄的人。
鞠橙橙早已不见踪迹。他四处张望一会儿,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声音十分熟悉:“哥哥,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他眨眨眼,见到方路远的脸上写满恳求,心头一暖,不由点头。
这张饭桌上围着的一圈都是小孩,童言无忌,什么话都敢说,甚至不会像大人那样低声掩耳。因此那些指责谩骂他听得一字不落,甚至有个小孩还当着他的面数落起他母亲的种种罪证。
他麻木不仁地听着,眼睛看向那一道道菜肴,有虾,有螃蟹,还有他最喜欢吃的蛏子。他很喜欢吃这些东西,但是小时候没人给他剥壳,因此他一直以来都是自力更生,可小孩子的皮肉细嫩,后来他的手不小心被虾壳划出很长的伤口。之后他就对这些带壳的东西有心理阴影,不敢再去碰它们。
而这时,他只觉得什么也不吃、自顾自喝手上的橙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方路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好奇问:“哥哥,你不饿吗?”
他摇头,只能说:“我不喜欢吃这些。”
“哦,那我带你去吃别桌的菜。”
方鹿鸣正要开口拒绝,不料旁边的小孩便不满道:“有的吃还一个劲地挑剔,真是给脸不要脸”
方路远立马打断他:“住嘴,不准你说哥哥的坏话。”
方鹿鸣喝完最后一口橙汁,突然站起身来,轻声道:“你们先吃吧,我想走了。”他不想再等鞠橙橙,说不定后者也早已忘记他的存在。
仍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像是女鬼歇斯底里的吼声。他走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围巾手套都落在里面,也懒得再往回走,不禁搓着手,将脖子缩得短短的。路灯很暗,他几乎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但是能看到自己呼出来的白气——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很厉害,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会腾云驾雾,还会七十二变,仅吹一口白气便能让妖怪现出原形。后来他上小学,这才知道这种现象叫做液化。科学总会让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变得条理与逻辑化,这大概就是现实与梦境的差异,可那又怎样呢?他宁愿沉浸在虚假的童话中。
这时方路远终于追上他的脚步,路灯的灯光不似厅堂里的暖光,竟衬得前者比之前多了分冰冷。
方鹿鸣抬眼看他,犹豫着叫了声“小远”,随后道:“你怎么出来了?现在这么冷的天,你快回去。”
此时他的表情十分怪异,就好像听到什么让他厌恶的话语。然而光线过于黯淡,方鹿鸣并没有察觉到这些,只见他轻笑出声,说了句“蠢货”。
他听不大真切,迷茫地问他:“你刚才在说什么?”
方路远收回冷笑,蓦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脸无辜道:“我什么也没说呀。”
※※※
于是他们再次熟稔起来,但是这一次,方鹿鸣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地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