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之犬》分卷阅读27

    对不起。

    他反复咀嚼这三个字眼,突然感到脸上一片湿润。

    是下雨了吗?

    他抬头看了眼仍旧晴朗的天空,这才意识到,原来是他哭了。

    第三十八章

    鞠橙橙的葬礼办得简单粗糙,方鹿鸣看见她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原本被车轮碾压得破碎的脸,在入殓师的巧手下竟与平日的模样如出一辙。此时她着一件藏蓝色寿衣,金丝盘扣的形状是一朵朵盛放的梅花,闭着眼睛的姿态就像是睡着了那样。

    鞠橙橙的朋友几乎一个没有,来的也只是几个方鹿鸣连称谓都叫不出来的亲戚。她前半生清高自傲,后半生茕茕孑立,到最后依旧竟连送终的人也寥寥无几。

    别人问方鹿鸣她是如何去世的,他愣愣怔怔,回答得语焉不详,很快又垂下头,继续折手上的纸元宝。

    靳屿将他手中的银纸抽走,坐在他的身边,淡淡道:“我陪你一起。”

    纸元宝厚厚地攒了整个盆子,折这么长时间,一把火便给烧没了。火苗舔舐他的侧脸,火光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得跳动,他将一条裙子从包里拿出来——这是鞠橙橙最喜欢的一条白色长裙,陪伴她二十多年的时光,最好的年纪也囊括在内。

    方鹿鸣的手指抚摸裙子上的花纹,上面甚至还斑驳几块陈年血迹。他想,当时她是如何鼓起勇气,竟能拿刀刺向方志南?

    时间能把好人变成坏人,坏人变成好人;能让沉渣泛起、枯木逢春;能让反骨之人耗尽一身锐气,到最后变得碌碌无为、苟且偷生。

    火势逐渐减小,到最后只剩下盆底黑色的灰烬,还有屡屡青烟不断地向上攀升,遂消弭在空气里。

    “你说有些人,活在这个世上是不是特别痛苦?”寂静的黑夜里,他突然开口。

    靳屿起先没有说话,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打开——之前折了很长时间的元宝,他的指腹尽是亮晶晶的银屑。

    靳屿微不可觉地叹口气,随后拿起湿布擦拭起他的手指,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就在方鹿鸣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后者倏地说道:“我小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它叫‘活着的意义’。”

    “当时我是这么写的:生而为人,何等幸运。要是世上真的有轮回,说不定下一世就变成了渺小的蚂蚁、蠕动的毛毛虫,甚至是肉眼都看不见的微生物……总之,能够作为人类活着,我真的很幸福。”

    “可后来,我才发现那时的我写反了。”

    方鹿鸣抬起头看他。

    “不是因为活着才幸福,是因为幸福才选择继续生活下去。如果一直不幸福,那么‘为人’还有什么意思?只有死亡才是一种解脱。”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方鹿鸣听得灵台清明、心思澄澈,原本积攒一肚的话语在喉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化作一句:“谢谢。”

    他只会说这两个字。

    ※※※

    可是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更为糟糕。

    他频繁地在家里、大街上、电影院中看到刀疤男的身影,甚至连某处死角都会凭空出现他的面孔——眼珠子小到几乎只看得到眼白,鲜红的液体正不断往外流淌下来,头颅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扭曲着。

    这一天他走进浴室,刚洗完脸,他眼睛半眯地摸索起毛巾,待完全擦干脸上的水分后,睁开眼时,镜中赫然出现一张惨白的脸。没有眉毛、鼻子、头发与嘴巴,唯独一双森白的眼睛暴露在外,而那道伤疤横亘在他的右眼之间,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顿时后背生寒,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镜子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他刚要松口气,就在这时,水阀下不断流动的水竟变成了血红色,他已经害怕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挪动双腿后退几步。

    血愈流愈缓,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样,到最后仅凝聚成一滴一滴的血珠掉落下来。

    滴答,滴答。

    这个声音如同一双灵魂的手,能够指尖纷飞、轻而易举地将他心中的弦搅得天翻地覆,却技巧性十足地避开要害而不至于断裂,让他尚能保持一丝清醒。

    然而他宁可自己理智全无,也不要眼睁睁目睹着一颗浑圆的眼球从水龙头底下钻出来,“啪”地一声坠在洗手台上,甚至还颇有弹性地跳动几下,最后那黑色的眼珠转向他。他能清晰地在上面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的视线蓦地一暗,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潮湿的木屋里。他左右环顾一会儿,一边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边双手撑地,试图让自己站起身来。

    伸手的那一刻,他看着自己小而圆润的手,又看了眼自己的身体,记忆逐渐回潮,他想起自己被绑架的事实。而此时,他已经被困在这里长达六天的时间。

    远处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之后语调愈发高扬,像是正在吵架。

    他好奇地走过去,单闭一只眼,顺着大门的罅隙窥探外面的两个人。

    “你疯了?他只不过是个小孩,而且并没有看清我们的脸,对我们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况且他爹根本不想保他,他对我们来说就是个累赘,不如趁现在把他解决了,防患于未然。”

    啪嗒。

    他控制不住害怕地跌倒在地,屋外人察觉到这边传来的动静,骂了声“操”。他顿时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突然被一个人捂住嘴巴,与此同时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安静。”

    他的身子轻易地被那人抱起,就在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光线铺天盖地地照亮整个房屋时,他下意识地闭紧双眼,而他耳边登时响起一阵枪声,随后是弹壳落地时清脆的嗡鸣。

    刀疤男旁边的男人顿时被打飞在地,正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他手背虬结的青筋暴起,鲜血顺着指缝渗透下来,又汇聚成一条小河划过手臂。

    刀疤男怒目圆睁,右眼上的伤疤也愈发显得狰狞可怖。须臾,他竟发出桀桀的笑声,在原本静谧的空间里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两人正僵持之时,他紧张到浑身战栗起来,抱着他的男人似拍了下他的肩,低声说:“别怕。”

    就趁着男人分心的那一刻,刀疤男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来到他们面前,一记发狠力的手刀劈向男人的腕上。

    男人的反应也十分迅速,他并没有因此松开手枪,与之相反,他将其握得更紧,在这一瞬间扣动扳机。

    砰!

    子弹堪堪在刀疤男的肩头擦过,很快钉入墙壁之中。

    而刀疤男冷哼一声,似是不屑的嘲讽,抬脚踹向男人的膝盖,与此同时握住枪身,硬生生将枪口扭转至朝男人的方向,随后挑衅似的眯起眼睛,手指慢悠悠地抵向他搁在扳机的指关节处,一点一点地按压下去。

    男人的手心由于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色,冷汗自他的鬓角滑落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眼见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在他们无形博弈之下即将指向自己,电光火石间,他只见一道泠泠的冷光划过。

    这时男人已经松开他,拿出了匕首刺向对方的要害。而这时,自枪口出来的那枚子弹穿透男人的胸膛。

    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这一刹那,睁开眼睛时,一个陌生女子正向投递他一个关切的眼神,微笑道:“你终于醒了。”

    他看向四周,又看了眼自己的手,发现一切正常之后终于长吁口气。

    “不要紧张,”那名女子的声音极有蛊惑性,让他不知不觉平静下来,之后便听见她缓缓道,“你先睡一觉,这次再无噩梦,等你醒后,我再将事情原委告诉给你。”

    女子轻手轻脚地从房间走了出来,一转身便看见靳屿站在她的面前,见过大风大浪的她自然没有因此受到惊吓,而是镇静地向他陈述事实:“他睡了。”

    靳屿直接开门见山地挑明:“他情况如何?”

    女子双手插在风衣的衣兜上,原地踱步道:“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复杂。”

    “他属于典型的选择性失忆症,幼时遭遇过一些他所不愿回忆的创伤,因此自动把这段记忆过滤。而他之所以在现今发病,最关键的两件事:一是他经历过一场车祸,车祸啊,最接近死亡的事故,这与他小时候被人绑架险些撕票,在本质上是吻合的;二是他母亲的死,他自小到大最匮乏的便是亲情,一定程度上间接导致那场绑架的发生。如果说那场车祸是那段记忆的钥匙,那么他母亲的死便是钥匙的锁扣,直接导致他病情的发生与加重。”

    “怎么治疗?”靳屿表面不动声色,而双手早已紧攥成拳头,隐没在宽松的衣袖中。

    “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复杂。”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所说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他一根。

    他淡淡地瞥了眼女人涂得暗红的指甲、那支细长的烟,只说:“他不喜欢烟味。”

    女人挑了下眉,漫不经心地将头发拨向一边,遂将那支烟夹在她的耳后,说:“好吧。言归正传,我觉得最好的治疗方法,还是——”

    “我决定出国,”方鹿鸣目光闪烁,把头垂得很低,“一个人。”

    几分钟之前,那名女子的话还回荡在他的耳边。

    ——你现在最好还是一个人出去走走,离这座城市越远越好。药物治疗虽然有效,但具有依赖性与局限性。与其在这里画地为牢、自我厌弃,倒不如去外面看那海阔天空、月夜星河。你也不想让他再为你担心,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正刺中他的下怀。他是个格外矛盾的人,他既害怕被靳屿抛弃,又不想让他在自己身上多费心神。过去几年的光景里,他被靳屿保护得太好,他是时候该学会独自长大,而不再借助外力。

    就在他以为靳屿会生气时,后者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好,我会等你回来。”

    第三十九章

    ——无需挂念。

    他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点击发送,小齿轮在绿色气泡的左边转了好几圈才显示“发送成功”。

    他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

    已至傍晚,阳光不似白天那样灼眼,昏黄的光线笼罩整片沙滩,潮水自远方连成一道白色的线条向前推展开来。

    他赤脚走出门,细软的白沙亲吻他的脚趾,腥咸的海风不断拨弄他额前的碎发,如同恋人温柔的摩挲。

    这时,潮水骤然变得湍急,一股小而劲头十足的海浪朝他袭来,没过他的脚踝。远处落日如同被烧得通红的烙铁,还殃及到它周边的天空。几只海鸥就像灰烬不均匀地散布其上,逐渐消失在天际。

    他惯例走到邮箱旁,打开铁盖。在每个月的15号他都会收到一封信——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张四格水彩画。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