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亡逐北》分卷阅读27

    全身包裹严实的男子不声不响将东西放在桌上,行了礼,便即匆匆退下。

    他拿来的东西并不出人意料。

    我正当盛年,没意外的话十几二十载都过身不了,朝中却已因此事分作两派,当然袖手旁观的也为数不少。两造壁垒分明,造成互相掣肘,於我这个孤家寡人而言,很多时候反而是好事,便也由得他们去。

    可结交边将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国丈与漠南总督左巡,是前朝的同科文武状元,国丈一向将二人私交摆在极为坦荡的位置,可惜他的儿子没有学到父亲的聪明。接到这份李家老二致督府密函的时候,我更加笃定这一点。

    长长五张纸的礼单,上头任何一件物品的价值,对於一名四品官员来说,都得耗去至少三年薪俸,况他区区一个国子司业,又哪来的立场做这件事。

    我传李家老大单独到御书房觐见,将礼单给他。随著一页页往下翻,以沉稳著称的中年男子豆大汗珠滚到地上,手也不住剧颤,待翻完最後一页,他终於忍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地,脸上更无半点血色。

    「臣教弟无方,罪该万死!」

    「李卿何出此言?」我喝口茶,慢条斯理地道:「朕实不愿使皇後伤心忧虑,更不忍惊动年迈国丈,因此才找李爱卿来问一问,这事该怎生处置才好?」

    他看著我,惶惶然似想从我表情中找出应对之法,旋即便告放弃,俯首沉声道:「家门不幸,请陛下秉公裁决。」

    敲山震虎而已,点到为止也就够了。我赞许颔首,道:「难得李卿明理,朕深感欣慰。」

    「陛下谬赞,臣受之有愧!」李家老大颤著喉咙高声回应,说完整个人趴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

    会完大舅子,我便摆驾皇後寝宫。李氏敛眉低首相迎,彷佛昨日之事未曾发生。

    我昨天本是来找她说遣嫁宫女之事。太上皇好大喜功,内廷也跟著人浮於事,这几年太上皇的嫔妃去世了好几位,空閒的人手就越发多起来,也该找些事让皇後她们忙活了。不管受我宠幸与否,身在其位便谋其政,这一节皇後与皇帝无异。

    「陛下体恤百姓,不愿选秀。」皇後说著特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令我有些不自在,只听她续道:「可宫中杂务甚多,宫人汰换总免不了。臣妾想,这次遣嫁遣归之後,索性定下规矩,每隔三年招选一批宫女,同时放等量女子还乡嫁人,放还时,每人赐一笔银钱当作妆奁,陛下意下如何?」

    我不住点头,她的打算正合我意。「你就按这个说法,与其他三人商议著拟出一个条陈来,朕过目後即可施行。」

    「是。」

    见她仍目不转睛看著我,我只好温言安抚:「後宫之事有劳皇後一手操持,向来辛苦了。」

    「谢陛下体恤。」她站起身,敛衽为礼。「臣妾尽本分而已……也只能如此罢了。」说著朝我勉强一笑。

    气氛僵得可以,我不耐久坐,起身道:「日後也这样吧。朕给得起的,自会给你。」

    本想告诉她国舅的事,一时间竟也说不出口,就这样摆驾回了蕙风园。

    弘初四年秋,国子司业李某坐贪墨贬窜南荒,自缢道中。

    每个月兄长能见他仅剩的儿子元熙一次,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不希望任何扰乱他心神的人出现在那个密室中,因此见面的地点总是在藏书楼的第三层。

    四年前的胁迫事件之後,元熙便落下了不时癫狂的毛病,平常不太准他踏出居处的宫门,因此他来的路上事事觉得新鲜,东游西晃许久才到,往往弄得一身脏污,随侍的宫人也都上气不接下气。

    元熙到达之前,兄长总是倚在窗口,静静注视蕙风园後小山的风景,这是他唯一能够接触外界的场合。藏书楼地势甚高,小山周围又有重兵把守,不必担心有什麽意外或被谁发现,因此我不拦他。

    「父皇!」元熙跌跌撞撞推门进来,满头大汗,身上异味两丈外都闻得到。

    他身边的侍从在门口跪下,领头大太监战战兢兢解释:「启禀陛下,奴婢等用完午膳就出门,殿下一路跑到御苑,爬树的时候跌了一跤,幸无大碍;又到御膳房,和几只公鸡游戏,因而耽误了时辰……陛下恕罪!」

    「父皇!我饿了!」

    元熙打断随从叙述,双手背在身後,笑嘻嘻看我。「父皇」自是在叫我,宗室玉牒之上,他是过继到我这一支的皇子。

    不待我有反应,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猛然拉开我对面的椅子,一跃身蹲在那上面,抓起桌上的点心狼吞虎咽。他的手尚算乾净,想是在来的路上被勉强清洁过了。

    我示意跟来的太监退下,门也随之关上。

    兄长从屏风後走出,在他身边落坐,温言问道:「熙儿,今天你玩了什麽?」

    若是在子女环绕膝下的往日,这个庶出的孩子恐怕他根本不高兴多瞧几眼,如今剩下一根独苗,却显得百十倍金贵起来。

    「我和大公鸡打架了,特别好玩!」元熙嘴里满满塞著食物,兴冲冲拉著兄长诉说英勇事迹。

    兄长专心地听著,间或问些不著边际的话。

    「……说不清啦!伯伯,下回我们一块儿去吧!」元熙将燕窝汤大口往嘴里送,说话的时候喷出些唾沫星子。

    「好啊。」兄长脸上类似於微笑的松弛表情不停闪现,我目不转睛地全力捕捉。

    就是为了看他表现得像个活人的样子,我才应允了这每月的相会。然元熙的状况时好时坏,若是突然发起狂来,就要将会面的安排往後推迟。

    刚出现此类状况时,他会疑心我不让他父子相见,甚至愿意放下身段顺从我的求欢,事毕再向我提出要求。我看穿他的用心,有时便故意拖延时间,当然,这伎俩不宜频繁使用。

    也许是我的目光过於炽热,兄长忽然停止了无谓的交谈,不悦地瞪过来。我讪笑,移开视线,转而注视另一人。

    碗又被打翻了一个,汤水流得桌上到处都是,郑秉直赶紧上前处理。元熙笨拙的动作与他端整的容貌构成鲜明反差,要是旁人看见他这副模样,谁都会叹一声可惜吧。

    为了这样一个生不如死的牵绊放弃死志,兄长的选择到底有没有意义?不过,若元熙还是一个正常之人,现在大约会处处被我提防,牢牢禁锢寸步难行。

    我对以往正常的元熙印象也不深,总归是崇拜叫嚷著「皇叔本事好大」的小孩中的一人。撇开太医的诊断不谈,十岁的孩童见了那种场面,本就会大受刺激,他又不开朗,招致疯癫也是合情合理。

    可我总隐隐觉得不放心,毕竟儿时的孙兆安有多安静乖巧、心里又有多幽深阴暗,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他喝过馊水吃过泥巴,为捡风筝掉进过茅房,失禁更是寻常之事……才十岁的孩子,断不该有这样深的心机和坚忍。

    依我的个性,一旦有了怀疑,必定要将之解决,不会再容其滋长,可这件事没有第二个选择,连元熙这条命都是勉强保存下来,杀他很容易,但之後我就再没有可要胁兄长的方法。

    此时我只是静静看著他们父子相处。

    兄长和元熙的座位之间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他温和地与儿子交谈,却从没有主动触碰他。孩子没来由笑歪了嘴角流出口水,兄长皱眉,拿著帕子的手动了动,终究没有去擦。

    既然只是这种程度的关爱,那麽只要是和元熙类似的存在,都可以取而代之吧——我险些忘了那件事,既然筹码已经不只有元熙一个,这孩子便不再奇货可居了。

    「乖,多吃点。」我随便夹了一点菜进他盘子里,摆出和蔼神气。

    元熙用手指把那个东西拨到桌面上,整张脸稚气地皱起来,嘟囔道:「香菇好臭!讨厌!」

    「那咱们就不吃。」兄长淡淡地道,低头喝了口汤,烛火勾勒出他清臒的侧影,我忒没出息,依旧看得呆住。

    正在此时,没有丝毫预兆的,三道人影突然自头顶跃下,寒光闪处,我的外衣被匕首割裂,声音刺耳,堪堪避过一击,电光石火间便有一对峨嵋刺直戳双目而来,我刚矮身躲过,腰际又险些被一枝判官笔点中。

    几招下来,我惊出一身冷汗——来人身手皆不弱!三人使的都是近身搏命的兵器,招招杀意毕露,恐怕有心与我同归於尽。我镇定心神,全力应对。

    「有刺客!」郑秉直朝门外发一声呼,随即猱身而上,缠住了使匕首的刺客,他净身入宫前虽曾拜师学过几天武,面对如此强敌,最多也只能撑到二十招。

    二十招的时间对於以前的我来说,足够料理剩下两人,可这些年几无实战,往日的功夫确实撂下不少,眼看虽占上风却优势微弱,不禁有些後悔过於托大,一来到这里便懈怠了警觉,只命御林军在楼下值守。耳听得楼下喧闹打斗声起,想是刺客还有同党。

    元熙尖声惊叫又哇哇哭起来,我无意管他死活,馀光瞥见兄长拖著他躲在角落,心中稍安。

    顷刻间拆解了十多招,郑秉直力渐难支,使判官笔之人已被我一脚踹得晕了过去,使峨嵋刺之人却极为勇悍,被我夺了兵器,身上数处伤口致命,却兀自全力攻击,手上全是不要命的杀招。

    除了即位之初遇到过几起行刺,四年多来我没有遭遇过这样强烈而直接的敌意。

    正感到力渐难支,薛范一声大喝踢开大门,亮出长刀与这名刺客缠斗在一处,其他侍卫也纷纷跟进,没多久便制服了渐渐力疲的刺客。

    「还好吧?」

    我推开气喘吁吁上来要帮忙包扎的小太监,按住右臂伤口走到兄长与元熙的藏身之处。兄长没有说话,看著满地的血迹,眼神空洞。

    「狗皇帝受死!」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自脑後响起,众人惊呼,我向左跨出一步,匕首浅浅刺进右前方梁柱。

    梁柱後伸出一只不大的手,俐落地将匕首拔下,我有些意外,只见元熙死死瞪著手中的匕首,忽然间发出疯狂的嘶吼,将雪亮的刀刃向兄长胸前插去。

    方寸猛然缩紧,适才对敌时的镇定不再,我抬起惯用的右手擒住他手臂,直到上臂传来剧烈痛楚才记起这里受了伤。

    发狂的孩子力气大得出乎意料,竟然一甩手挣脱了我,又一次扑上去袭击父亲。我插入两人之间,一把推开呆怔的兄长,随即背部一阵钻心刺痛。

    「陛下!」

    「陛下!」

    相比於群情激昂,兄长只是轻轻「啊」了一声——这是最後传入我耳朵的响动。

    四下里漆黑一片,我没有任何犹疑地朝著某个方向行进,说不上来目的地是哪里,似乎是冥冥中被股力量推动。不知过了多久,路的两侧有了幽微的光芒。那光芒飘忽不定,像极了坟场上的磷火。

    就著那光芒,我看清了脚下路面的材质,不禁毛骨悚然——并非之前以为的大小石块,而是无数具被拆散了的骷髅。不知谁将这些枯骨拼接成几乎平坦的道路,大如头骨肋骨之间的缝隙,都严严实实地镶嵌进了粗细不一的零碎小骨头与牙齿,有几根指骨分外细小,看样子属於未成人的孩童。

    磷火的微弱光芒突然被赤红流星取代,从半空中坠下的无数条光带才刚闪现,便堕入看不见的远方,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旷野,无边无际,我四顾,没有任何活物的影子。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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