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方步亭应了声,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拍了拍崔中石的肩膀,“事情交给你,我最放心。时间也不早了,你出去吧。”
“是。”崔中石恭顺地回答,轻轻退出了屋。
方步亭把北平的账交给他管?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很快答案就揭晓了,也让崔中石陷入了一生都洗不清的泥淖之中。
走账,洗白,给人送钱。
金钱上一切人能想到的肮脏勾当,都要经他的手,尤其是,后来快要要了他的命的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这笔乱账。
崔中石是精神上极度自律的人,他无法忍受自己做这样的事,可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做,因为组织上还给他下达了吸收方孟敖的任务。
崔中石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方孟敖的感受了,他的父亲确实不是什么高尚人物。
七年前还是七年后,都一如既往地坑害别人来成就自己。
崔中石当时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都要毁在方家父子手里了。
当晚八点,崔中石穿上藏青西服,戴好眼镜,静静地在北定河旁等待方孟敖。此刻天色阴沉,月失黑云,清清冷冷又粘稠,似要钻到人心底去。两旁树影珊珊,张牙舞爪黑乎乎一片落在地上。
崔中石看着看似平静,实则静水流深、波涛暗涌的北定河,生出几分别样的心思来。
五分钟后,军用吉普车的灯光如一把尖锐的剑刺破黑夜。
崔中石转身去看车上人下来,一身干练的军装,两臂袖子挽起。相貌英俊无匹,又有些美国人的做派。
吸收他,保护他。
把自己这半辈子的时光,直到一九四九,交给他。
崔中石温和地看着他,面上是让人暖到心底去的笑意。
方孟敖强自定了定心神,走至他面前,盯着他的眼——
嘴角艰涩地问:“你,是不是□□。”明明是问句,却仍是陈述的语气。
崔中石没有低头,深深看进了他眼底深处:“你都知道了,”轻轻点了点头,“我是。”
方孟敖侧过身,转头看了看黑色的水面,身形有些摇晃。“你就不怕,我举发你,送你上国民党的军事法庭?”
崔中石低眉,思索了几秒钟,随即答道:“我信任你,你不会。”
语气是那般毋容置疑。
方孟敖朝着深深地夜色笑了起来,短暂的笑声,却不复以往的爽朗。
“崔中石,你是我什么人。我身边的一个潜伏的□□,我竟不会举发他?你也把我方孟敖想的太高尚。”
崔中石走上前一步,右手轻轻搭在方孟敖的肩膀,带来一阵措不及防的温暖。
他放柔了声音,慢慢地说:“你不举发我,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我同是有信仰的人。”他的声音就好像远远地从天边传来,却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温润了整颗迷惑的心。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不为私情不为君,只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崔中石接着说,他的声音沾上了湿意,显然也是动情了。
方孟敖没有回话,身形笔直地站着,也没有打掉那只右手。
手上的力道轻轻加重,似乎是要把自己毕生的温暖和信任都放在这人身上。
“戡乱救国,匹夫有责。如今国统区早已满目疮痍,经济更是万户萧条,贪腐之风盛行,民怨沸腾。这天,迟早要变。”
方孟敖似乎有所触动,明亮清澈的双眸定定的看着他,就好似崔中石是三生桥上的引路人。
“蒋家王朝大厦将倾,这是可以预料的事。而新的政权,必将取而代之,福泽苍生。我来自那里,也希望,你能同我一道走这条路。”崔中石温和而深情地说,然后将放在方孟敖肩膀上的右手落下,转而双臂紧紧拥住对方,头倚在对方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绵长而深情的拥抱。崔中石把自己一半的灵魂分给了怀抱里的青年军官。
夜色沉沉,但这拥抱却格外温暖。
方孟敖愣住了,七年了,未曾有谁拥抱过自己,即使有,也只是普通的应酬。
不像这个人,这么温暖。
方孟敖轻轻闭上眼睛,将双手慢慢环上对方藏青色的西服。
罢了,不管前方走的是什么路。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有他在身边,就够了。
方孟敖抱着对方,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像是又重新拥有了家。
“崔叔,我答应你……”清清冷冷的夜色里,他的声音也散落在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 让崔叔把孟敖拐走……嘿嘿嘿。
琪胖胖同学,爱乃
☆、交心
方孟敖刚忙完手里的事,早就饿得饥肠辘辘,正盘算着去哪对付一顿。就接到了崔中石的电话。
“喂,孟敖啊,今天崔叔发了工资,想请你吃顿饭。”电话那边的声音说。
“崔叔,你电话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哪对付一顿。说吧,去哪?”方孟敖手拿电话,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奇芳阁吧,崔叔也想去好久了。”
“好。”
奇芳阁,是做秦淮小吃的“八绝”的老字号之一,做出来的东西让人赞不绝口。北平和平解放后,前国家副主席荣毅仁在夫子庙品尝秦淮风味小吃后,题写横幅:“小吃好吃”,亦作“吃好吃小”。
崔中石要请方孟敖吃的,便是这“秦淮八绝”的小吃之一。
待方孟敖匆匆赶到时,崔中石早已在定好的包间里等他了,笑容温润蕴藉。
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小吃,色香味俱全,光看一看就让人口水都流出来了。鸭油酥烧饼和什锦菜包,麻油素干丝和鸡丝浇面,这都是奇芳阁的招牌菜,光仅这几道就价格不菲。
秦淮小吃每一道都有典故,古色古香意蕴悠远,连招待客人的服务生都穿着特制的衣服,标准颇高。
待到服务生退下,崔中石拿起筷子递给方孟敖。方孟敖接过,崔中石又往他碗里夹了一个什锦菜包,口里说着:“这是崔叔最喜欢吃的,上一次吃还是三年前,路过秦淮在小摊上买了碗。后来一直没机会,直到现在来了南京。孟敖,你也尝尝吧。”
方孟敖看着碗里的什锦菜包,在看着对方眼里的温润笑意,心暖的快要化了。
两人安静地动了筷子,即使用餐时,也遵循着礼仪。
美食虽好,吞咽时却未发出声音。
崔中石自己没有意识到,自他开始给方孟敖买红酒雪茄开始,他所有的钱便都花在了这个人身上。直到最后,命也搭给了他。
两人吃完后,崔中石轻拍了下方孟敖的肩膀。
“开车吧,我有事要和你说。”
事情转转环环,最终来到了这里。
一望无际的泛黄的野草肆意生长,地平线隐没在远方,苍远宏阔。
崔中石拉方孟敖下了车,那辆吉普静静停在那,像是个忠诚的士卒。
崔中石和方孟敖两人坐在草地上,眼望远方。崔中石突然暖暖地笑了,扭向方孟敖:“孟敖,组织上面通过了。”
方孟敖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没有说话,脸上沉默的表情却出现了松动。
崔中石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薄薄的纸,递向方孟敖:“这是你的入党申请书,和党员证。”方孟敖平静地接过,内心却已波涛汹涌。
崔中石继续说着:“由于特殊情况,你现在要学习的党的文件,都还不能看。但是,我将作为你的单线联系人,组织上有任何指示下来,我都会通知你。”
方孟敖笑了,笑起来的他更显英俊,“好。”他干净利落地说。
微风拂过,两人的心情各自放松。方孟敖内心突然衍生出莫名的归属感。
方孟敖从来不是轻易示弱的人,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轻轻拉起对方的右手,两只手紧紧地包裹着。干燥宽厚的手紧紧握着,肌肤相触的瞬间,他感到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顺着连接的这层薄薄的肌肤传了过来,穿过皮下组织,顺着血管蜿蜒着流入心脏。
那里,痛的温暖。
崔中石看着他,静默而无言。
眼中是明显的信任。
然后方孟敖拉过对方,看着那张专注的脸,正想要缓缓吻下去。
却突然警醒,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松了手,有几分尴尬。崔中石仍是温和包容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