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庄并不曾久坐。横阳君不必如此。”
虽然明知危险,她却实在忍不住从屏风的缝隙往外窥望——可惜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背坐的人影。玄色鹤氅。披散的白发。
一阵推杯换盏过后,红莲终于弄明白今日卫庄宴请的竟只有横阳君一人,随同的也只有两名亲信门客;不禁暗暗怀疑这二人果然是要密谋些什么。可惜席上的话声忽大忽小,除了劝酒之辞,大多听得不甚清楚。
直到后来,或许是喝多了,两人的声音都放开了些。
“……公子信是君上从弟,襄王庶孙,素有勇武之名;大王令他将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公子不必太过挂怀。公子乃是嫡出,大王虽还未昭告国人,但如今韩国谁不都清楚您才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横阳君长叹了一声。
“愚兄忧虑的不是这个。如今我国危在朝夕,朝中重臣不思存韩之法,却仍为了各自的蝇头小利结党勾斗;却不想倘若韩国真的亡了,哪儿还有他们的去处?”
红莲正在惊讶——原来三哥偶尔也是会说人话的嘛——又听横阳君接着道:“当务之急,还是先遣使者去咸阳,把红莲的事儿定下来——”
我先勒死你。红莲脸一黑,差点把藏在袖子里的软鞭扯断。
出乎意料地,卫庄没有和往常一般顺着他答话:“横阳君真的觉得这门亲事会对我国有益?秦国后宫不乏山东六国的公主王孙,例如昭襄王母宣太后、庄襄王母华阳太后,甚至如今的秦王之母赵太后,可白起拔郢都、烧夷陵,围邯郸,如今王翦攻伐赵国,可有半分念着故国人情的样子?”
说得好!红莲心中一畅,简直要拍案称快了。
“……这这这,怎可一概而论。”公子成面上尴尬,支吾起来,“勾践灭吴,还有西施的三分助力。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国现在最欠缺的就是时间,红莲这一去,倘能为我国赚得数年生养教训、整兵经武,韩国才确有保存社稷的机会……”
“……听闻秦王政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且不说这些市井传言,就看他之前数年的为政之风,除嫪毐,灭仲父,兴水利,伐武城,可知此人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可不比吴王夫差,会被区区儿女私情绊住手脚。”
“这……可如今,如今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先前秦使姚贾还再三逼迫父王,令他出兵攻打赵国——父王忧心忡忡,倘若拒绝秦国,我国必然第一个遭殃;可倘若真的出兵,我国损兵折将不说,谁不知道三晋唇亡齿寒,赵国不保,韩魏也是在劫难逃——”
卫庄也冷笑道:“姚贾此举,的确是把我国逼到了刀口上。无非是一死,只令我们挑选死期是今日还是明日——”
听到这里,红莲也随之揪心起来。韩国,真的到了这般危险的地步?那我——
那两人又压低声音絮语了片刻,忽听公子成道:“贤弟,我听人说你和闭门谢客多年的公子非有些交情?”
“交情称不上,不过他的师门与先师有些渊源。荀卿高徒,先师也是经常称赞的。”
“原来如此。不过贤弟千万小心,韩非虽也是宗室公子,可此人出语狂妄,诋毁高士,不以正道说君主,唯谈重刑立威、利欲使人,韩国上下都知他是个刻薄鄙俗之徒……贤弟日后离他远些。”
“……”卫庄沉默了片刻,低声答了些什么。语调倒是很平静。
横阳君继续说道:“怪就怪在秦使数次提到此人,似乎是秦王读了韩非所著的书,十分喜爱,甚至说出‘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话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秦王,想见他?”
“正是。姚贾已面见父王提出此事,就在贤弟养伤那几日……我只是想不出秦王这次又在图谋些什么。欲见这么个妄人,是为了摸清韩国的底细?不过韩非久不在朝堂……父王迟疑不决,没有当即允诺,秦使已经催促好几次了。”
红莲又坐了许久,没听他们再提任何重要的事情。约莫到了戌时,卫庄突然起身请辞。
“这么晚了,贤弟还有急事未办么?”横阳君讶异道。
卫庄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公子莫要笑话小弟,不过是一些……私事罢了。”
公子成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甚好甚好,愚兄可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只不过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入贤弟的眼,改日愚兄可要一睹真容。”
卫庄闻言亦笑,红莲却觉得那笑声别有深意,仿佛将一颗心活生生地沉入水底。
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关于武学和剑术的描写均为杜撰,尤其是涉及历史人物,如苏秦。这里配合玄机设定,默认所有鬼谷一脉的弟子都曾习剑。
第14章 十四
卫庄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一条寂静偏僻的街上行走。身后相隔大约二十步,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常常一晃就不见,再一晃又小心翼翼地贴墙跟了上来。
少女的身躯轻盈柔软,修习轻功的资质极佳;卫庄此生见过的对手中,走路完全不出声音的不超过十指之数,却没想到身后这一位居然也会是其中之一。
他停下了步子,装模作样地对月叹息。
“公主倘若真要令旁人无法察觉自己,衣袂之中可不能带着宫里的熏香才有的香气。”
黑影一滞,随即干脆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秀丽的面庞上带着三分恼怒,七分疑惑。
“你——”
“啊,卫庄得罪了。这衣服本身并没有被熏染过,可惜成日与其他衣裳收藏在一处,不知不觉也沾染了香气,这本是公主难以预料的。”
红莲听他说得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愈发吃惊,连恼火也忘了。只见男人转过身来,唇角噙笑,目光清冷,衣裳下摆无风自动,有天人之姿。
“公主胆识过人,下臣十分钦佩。可惜,行事还是该谨慎些。我若是殿下,早在被人识破行踪的一刹那便掉头快走,最好一路高声呼喊,引出些吵闹动静,让图谋之人有所顾忌,方为上计。”
红莲瞪着他,脚下不自觉地倒退几步。“图谋……什么意思?难道说你要——杀人灭口?”
“哈哈哈……公主说笑了。卫庄自问行事光明正大,何须掩人耳目,更何必灭口呢?”
红莲十分不雅地大张了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
“夜凉露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宫为好。”卫庄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转身欲走,红莲却突然出声道:“等等!”
“公主还有何吩咐?”
“……”红莲咬住下唇,低头道:“你,在鹿鸣阁上说的那些话,是你心中真的那样想呢,还是早就知道我在那里才那么说的?”
卫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公主指的是那一句?”
“关于我……嗯……去秦国……”
“自然是肺腑之言。”卫庄扬唇轻笑,“公主不是西施,秦王不是夫差,横阳君更做不来越王。况且……”他又转向月亮,一脸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忧色。
“秦国就像一条永不满足的巨蟒,只有实实在在的土地城池,才能填饱他们的贪欲。”
“如今,秦国逼着父王向赵国出兵,要如何才能……”
“公主不需要为这些国事劳心。”红莲猛地一惊,发现那人的声音不知何时竟然贴到了耳边,温暖而暧昧,夹杂着一丝调笑,“韩国的谋臣,还没有死绝呢。”
目送着耳根烧红的少女快速地施展轻功跑远,卫庄脸上的笑意很快收去,连痕迹都不留。
刚要以轻功赶路,突然眉目一敛,鲨齿出鞘——握着剑柄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将妖剑甩至背后,却不偏不倚地将一连串淬毒的白羽挡落。
只有几缕来不及收回的杀气越过剑身,将他鬓角的白发扬了起来。
他面罩寒霜,突然运起缩地之术,长臂如毒蛇吐信一般窜出——从房檐下面拎出了某个未能一击得手便要开溜的小刺客。
“小子,这是第几次了?!”
蓝发紫眸的小子一旦被抓,立刻显出一副认命了的乖巧。“第……呃,第二次。”
“二你爹!”卫庄如此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如此再三地被戏耍,“二十次了都不止了好吗!当初明明说了给你三次机会——”
“你不是没死么。不算。”
“我呸!没死就不算吗?你想得美!”卫庄对这种没招了就打滚耍赖无招胜有招的行径极为不齿,幸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小子,看到刚才那个跑掉的女人了么?”
“嗯。”少年点点头,打了个喷嚏。
“让你的鸟儿给我盯着点她。她回了韩王宫就算了,如果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马上给我传消息。”卫庄见小鬼的眼中出现了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哼笑道:“这点儿事都办不好的话,我就让无咎他们把方圆十里的乌鸦、燕子、麻雀都射下来,做几桌全鸟宴,让你吃个够。”
少年的眼眸中立刻出现了惊惧忿恨的神色。卫庄视而不见,将他放下地来,指着红莲离开的方向道:“还不快去。”
小刺客的双脚一挨上实地,先稳了稳,然后便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扑腾着猛冲出去,简直要离卫庄越远越好。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他咬牙切齿的骂声:“……坏人!丑八怪!!”
卫庄嘿嘿狞笑。小子,跟我斗,你还嫩。
他深吸了口气,向着北面急掠而去,连背影都带上了掩不住的焦灼。
已是深夜。韩非府上竟是一派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许多文吏模样的人进进出出,搬运着成堆的竹简,有的大声唱名,有的奋笔记录。
卫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番局面。刻意隐藏行迹已无必要。他干脆现身找到了站在院中的主人,低声附耳道:“非叔,这是干什么?”
“献书。”
“什么书?”
“……在下的几部拙作而已。”
“献给谁?”
“秦王。”
“什么?!”卫庄自问隐忍功夫过人,此刻也禁不住差点跳起来,“非叔,这是何意?”
韩非扫了他一眼,“有个人,被毒蛇咬到了手指,他便一刀将自己的手腕斩了下来。你说,他是何意?”
卫庄喉头一涩,心中透亮,“非叔听说了秦王想邀您入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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