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的态度很明确，我不想说，周泽楷便不再问了。关心一个人，也不是代表要让他在你面前完全透明，没有空间和秘密。这不是周泽楷的风格。
苏沐橙就没这么好糊弄了，那天她不在现场，但刘皓一直以来是怎么领着人孤立叶修的，她看得清楚。苏沐橙更不满的是俱乐部的态度，俱乐部为什么不处罚先挑起事端的刘皓，还要拉出叶修帮他遮掩？
叶修哭笑不得，怎么叫帮他遮掩呢，我是队长，战队背上负面新闻，对我有什么好处？
反正刘皓就是有问题。苏沐橙坐在叶修床上，黑云压顶，愤愤不平。
叶修当时正一边给小号做神之领域挑战任务，一边被周泽楷打扰，周泽楷的qq弹窗一出来，叶修的角色从木桩上掉下来，连跳数终结清零。叶修面无表情地双手离开键盘，叼上一根烟。
刘皓是有问题，但最大的问题不在刘皓身上。叶修的声音带了含着东西的含混，他一推椅子，转过身来，脸上却是超脱的宁静。
怎么说？苏沐橙一时不能全解。
叶修的嘴角慢慢挂上一丝无奈的笑意，是老陶容不下我，刘皓是借他的力，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看风向站队罢了。
苏沐橙说不出话了，闷了半晌，才道，是因为你不按照他的想法包装自己么？这一问是含着答案的，第一赛季打完，嘉世夺冠，陶轩就迫不及待地替叶修制定了包装计划，被叶修不留余地的拒绝了，那时苏沐橙就跟在叶修身边。
叶修单是笑笑，没进一步说下去。他安抚苏沐橙，别想这么多了，天高地阔，走一步看一步的事吧。说罢又转过身去玩游戏。
望着叶修瘦削的背，一阵阵悲凉之意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熏过来，熏得苏沐橙眼眶发酸，这女孩子总是平和的微笑，此时也禁不住露出齿冷的表情。认识这么多年，陶轩会猜不到叶修不露面，是碍于家里不方便么。叶修专心荣耀，所有的事都大包大揽，为嘉世建功立业，到头来却被这些人当成毒瘤、异类。欺人太甚。
苏沐橙虽然天天跟叶修一起，有时候也搞不清楚叶修是怎么想的，她没有叶修的金钢心，遇到这种事，她会难过会激愤，叶修呢？ 叶修总是轻飘飘的，使人无处着力，给人一种除了荣耀本身，任何人事都是过眼云烟无甚所谓的感觉，真能无所谓么？怎么可能。
但是这些话，她不想去过问叶修。叶修看起来是什么样，她也就装作叶修是什么样。
苏沐橙还在这忧心忡忡，凉着冷着，差点嘤嘤嘤着，只听叶修一声惊呼，哎哟！
怎么了？苏沐橙赶紧站起来，看电脑。
爆了一件你一直想要的装备，看咱这人品！回头交易给你。叶修喜滋滋的。
苏沐橙对周泽楷说过，叶修虽身在此山中，却是把整件事情看得最通透的。
这么说也没错，叶修几乎能猜出陶轩口中嘉世的改变是什么了，找个人来，把他从核心的位置上踢下来，这对所有成绩欠佳的战队来说都不是难事，而是常用手段。他没跟苏沐橙说，也是暂时不想让她犯难。
冬季转会窗就快开了。
叶修就像从容得体地打扮，等待音乐会拉幕的观众，只不过他等的，是他一手缔造的战队对他的反噬。
可惜就算叶修再有神通，也想不到陶轩和崔立此刻的对话。
“叶秋不能留。”
“等孙翔来了，也没他的位置。”
“我是说……不能让叶秋留在联盟里，反过来成为我们的障碍。”
冬季转会窗一开，就爆出了大新闻，孙翔以联盟史上最高身价转会嘉世。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料到嘉世要做点调整之类的，没料到是这么地震的。
孙翔又贵又傲，买回去，不可能让他屈居次席。周泽楷一眼就往要害处看去了，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这个预感就像飘在水里的杂质，还没沉淀下去，就成了既定事实。
孙翔去嘉世报到的第二天，叶秋通过俱乐部，对外宣布退役。
嘉世的新闻发布会开在中午，大部分人的午饭点。黑色幽默一下的话，还挺为人着想的，只吃不下饭就好了，别无心工作。
轮回刚结束上午的训练，正举队在食堂里吃午饭。桌椅上方浮动着饭菜的香气和忽高忽低的说话声，有些热闹的燥热感，窗玻璃的边角上结了冰凌，远看上去，像玻璃生出了裂纹。昨天下了一阵雪，这会天还阴着，稀疏的白色细粉挂在树上，风过，撒盐似的抖下来。
贴在墙面上的大屏幕电视里，嘉世新闻官的话也抖落下来。
嘉世前队长叶秋辞去队长职务，现已退役离开嘉世，一叶之求的操作者由孙翔继任……
世界安静了数秒中，海啸随之而来，电视里的，电视外的，拍平了无数人的世界观。
方明华首先去看周泽楷的反应，一个人出了事，大家总会下意识地去看和他关系密切的另一个人的表态。
可方明华错过了周泽楷恐慌失措至一片虚茫空白的瞬间，方明华看过去的时候，周泽楷的眉头已经整了，嘴角也平了。单看神情，好像周围所有的人都比周泽楷还要在乎叶秋是否退役。
周泽楷甚至旁若无人地端起了饭碗，重新吃饭。但他吃得很凶猛，筷子扒着米饭里往嘴里掖，也不吃菜，好像跟饭有仇，着急消灭它似的。
食堂变成了一口煮沸的锅，众人的议论声像咕嘟咕嘟翻腾着的热汤，冒着蒸汽。
嘉世的新闻官还没下台，周泽楷的饭已经吃完了。他放下干净的碗，擦擦嘴，抽身就走，没惊动任何被叶秋惊动了的人。
周泽楷稳静得让方明华心悸，拧着一股劲儿似的。方明华左想右想，有些担心，也放下碗筷追了出去。
周泽楷并没有去干什么打砸抢的事来宣泄情绪，他只是去了训练室，做原定下午做的训练。
方明华站到他身后，周泽楷没任何反馈，专心致志地敲键盘推鼠标。见周泽楷真是在训练，方明华还是问了句，“小周，你在干嘛？”
正好一组内容做完，系统在计算综合得分，周泽楷让开一边膀子，让方明华看，训练啊，这么显眼，你看不到？
方明华当然知道周泽楷是在训练，问题是现在是训练的时候么？你那样子冲出来，明显是受了很大的打击，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干点啥，谁信你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训练啊。
周泽楷背对着人，不知道方明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借荣耀麻痹自己的失意人，好可怜好可怜。
“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好受，但是也不要勉强自己呀，中午好好休息下，下午再练吧。”方明华自认为看穿一切地拿出话来安抚周泽楷，还拍了周泽楷的肩膀，要拍掉他的沉痛似的。
不料周泽楷摇摇头，“赶时间。”
“嗯？赶什么时间？”
“早做完，我要出去。”
“出去？去哪？”方明华脑子里转迷宫似的，可话一出口，他也反应过来了，“哦你要去h市？你要去找叶秋？”
周泽楷没吭声，没吭声就是默认了。
方明华默了默，尝试向周泽楷议，“人家这刚退役，兵荒马乱的，手头事情肯定不少……”，在很多人看来，叶修的退役像是大晴的天忽然降了一场雷阵雨，虽然被淋傻了，但也没想过阴谋论什么的，毕竟叶秋的年纪在那，这半年来的成绩也在那，方明华的看法便很主流，认为叶秋是心生退意，自主退役，“你可以先联系他问问情况……”
周泽楷斜扭过头来，深潭似的目光灌过来，盯住他。方明华一秒闭嘴。这个周泽楷，有时候觉得他像自己的弟弟，有时候又想大喊，队长别开枪是我。
方明华的余光瞥到电脑上显示出的训练软件评分，近乎完美，要用他们圈内的话说，就是状态热到发烫。
周泽楷缓缓地开了口，“联系不上，他没电话。”
“……”，方明华双手奉上自己的车钥匙，“你没开车来吧？下午开我的车去好了。”
周泽楷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训练时心无杂念，开车往h市走时心里全是杂念，有些凌乱，拼图碎片一样，一块一块往上摆。
就算能在网上联系上叶修，他还是必须要去一趟的。别人或许猜不到，他一直关注着叶修，能猜不到么，叶修退役退得太突兀太蹊跷了，绝不会是心平气和地分手。他不是去向叶修求真相的，他不确定这时的叶修需不需要旁人的帮助。可周泽楷需要叶修，他就去了。
十分通俗的理论，突然不见了，才知道对方有多重要，比之前的所有设想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原来以为能放的，不能放，原来以为能等的，不能等。
周泽楷还没乱到像无头苍蝇一样失了方向的地步，他打了个电话给叶秋。叶修不是没事爱四处溜达的人，他想，叶修离开嘉世后，要么回b市的家里了，要么就还在h市。
叶秋接了电话，也火急火燎的，看来也收到叶修退役的消息了，看来也同样不知道叶修在哪。他劈头就问周泽楷，他在你那？意料中的事，周泽楷没多失望，他说，没。叶秋紧接着又说，小苏我也问了，她也不知道那家伙去哪了，都退役了，也不回家……叶秋俨然是拉开架子，要跟周泽楷探讨分析一番叶修去哪了。
叶秋也着急也不着急，这很正常，叶修是他兄弟，他关心他的去向，但无论早晚叶修都是要回家的。周泽楷不同，他跟叶修之间的线太不牢靠，断了就断了。
周泽楷已经下了高速公路，一路疾驰，泥水把车身甩成了花脸。
回聊。周泽楷切断了叶秋说了一半的话。他到了叶修的城市，原本还能维持住安定的心，一下子升起了火。
叶修会在哪里，是什么心情呢？
说实话，要去h市找叶修，周泽楷对自己的判断相当有信心，可要去h市的哪里找叶修，周泽楷一点想法都没有，完全是跟着感觉走，先到嘉世，再以嘉世为轴心，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地荡过去找。
一个人的地毯式搜索还能怎样，只能沿着大路走，开着车，靠一双眼睛去左右撒网。明知道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是要捞下去，不做点什么，心里就群魔乱舞，野火烧不尽。
好歹职业选手的眼力很灵，假如叶修出现在人海之中，周泽楷自信他不会看漏。他开车开得很慢，右脚虚踏在刹车板上，随时准备踩下去。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在周泽楷用视线劈开的路两边，一张张闪过的脸，美的不美的，都是与叶修无关的长相。雪被扫成一堆一堆的，积在路旁，开始有了化成冰水的迹象，地面被雪泥涂鸦过，有一种冰凉的脏乱感。
一个人在一座城中缓慢地移动着，与城相比，人太小太微不足道了，比人弯下腰来，注视着一只蚂蚁还要大得多的多的落差感。明明四周都是其他的同类，都是各种市井的声音，鸣笛声，吆喝声，高音喇叭的声音，周泽楷还是觉得他像行走在凌晨三四点的死寂与空旷中。
只有一轮火力薄弱的太阳陪着他，很快，太阳也死了，夜色像融化的浓稠糖浆，铺满了整个天空。街灯穿线一样，一盏一盏的亮起来，在黑暗中渺小的亮着，像死去的坠落的星星。
最后，周泽楷又回到了嘉世俱乐部的大门口。他很累了，脑袋里像有人在击鼓传花。他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歇了一会儿。然后坐在车里发呆。
开车乱转的过程中，周泽楷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成了一只盛满水的瓷罐，罐身上有裂痕，水不堪压力，一点一点渗出来，渗空了。斜对面是他上次见到的，挂过为嘉世打气的横幅的网吧。和大部分网吧一样，门上墙上挂着游戏的宣传海报和吸引顾客的优惠活动。
任何一点和叶修共同经历过的景物都在加深周泽楷的空落感。
他把车窗放下来，北风呼呼往车里钻，应该是冷的，他感觉不出来，浑身上下都因为焦灼和憋闷而罩了一层不透风的热气。他两边脸上都是烫的。
他点了一支烟，胳膊架在窗口，一口又一口机械地抽着，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该去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