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车载烟灰缸里丢烟头的时候，周泽楷的手指不小心戳到了车载音乐的开关，没放cd没接优盘，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响起来，自动跳到广播电台。周泽楷索性调起频，他不是想听广播节目，甚至对自己在捣鼓收音机这件事都没什么概念，只是漫无目的地，一下下地按。
“嘉世战队前队长叶秋……”
周泽楷的手指停住了，电台里的女声沉沉戚戚，要是在叶秋名字后面加个同志，就像新闻联播里发的讣告了，哀乐可以奏起来了。周泽楷听了下去，电台里在转播叶秋退役的专题节目。
那个叫兴欣的网吧，门突然开了，一个人跑出来。是个女人，脑袋后面荡着马尾，马尾一甩一甩的。女人到了外面，转身对着墙，低下头，不动了。路灯印出一个正在伤心的弓着的脊背。
这一幕正发生正好在周泽楷的斜前方，他离得不算近，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但女人的动作让人觉得她很用力地推开门，很用力地跑出来，要不然，也不会吸引周泽楷的注意。
周泽楷坐直身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口气堵住了，吐不出来，喉咙都是疼的。
女人之后，又一个男人从同样的门里出来了，刚想往左走，似乎是发现了右边的人，又往右去，和面壁的女人说话。
仿佛舞台剧中的场景，一束灯光打过去，打到男人脸上，为观众指引主角的登场。
周泽楷猛地按灭车里的广播，像是怕这声音过分吵闹，吵得他看不清那人。
那是……“叶修……！”
周泽楷推开车门跳下车。
他的脚踩在地面上，终于有了切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这时他才感觉到，他的脚都冻得有点僵了，像别人的脚。
然而一下子全暖和过来了。
可叶修接着又闪进门了。
周泽楷跟着也在车旁边站住了，行驶的车突然刹住了似的。
没一分钟，叶修又出来了，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拿了什么东西塞到那女人手中。他背过身去，女人走上前去叫他，他又回过身，两人互相做动作，说了什么的样子。女人进了网吧，叶修留下了。
留下的叶修在门合死后，轻轻地靠在网吧的大门上，两只手都插进羽绒服的兜里，下巴微微扬起，含在唇间的烟头指向遥远的星空，一阵一阵压出烟气，将整个人都变得缭绕了。
这是一个有心事的人，在为心事惆怅的姿势。
周泽楷看不到叶修的正脸，因此便看不到叶修的表情。但很快，他看到叶修低下头，摊开一张纸巾，抹脸，搓鼻子。
……他是……哭了么？
周泽楷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总归是难受，各种滋味的难受绑在一起。他想，大概比这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百倍。
扔掉纸团，叶修呵了呵手，向马路对面走去。
看他的走向，总不是要回嘉世吧，应该要去嘉世旁边那间小饭馆，这也是叶修曾经给周泽楷介绍过的，他常光顾的吃饭点之一。
叶修躲着左右两边的车过马路，他躲不过周泽楷粘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要是能看得再仔细点，就能看到不远处廊柱一样的周泽楷了。可惜，这目光没有更深远的目的，就差一点点，始终到不了周泽楷身上。
迎面来的一辆车没关大灯，白亮的灯光从叶修脸上刷过，叶修眯起眼睛避亮。
一团光起，一团光灭，却让周泽楷看清楚了，叶修又恢复成那副轻松平常的神色了。
叶修是谁？无论他把别人带进怎样的情绪里，他总是最快找到出口，爬出来的那个。
周泽楷的肩膀抖了抖，居然笑出声来。是人骤然理顺了什么后，给自己的那种坦然的笑。
不管叶修为什么退役，他会回来的，会回到荣耀里，回到联盟。周泽楷深信不疑。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因为这个深信，他又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前堪堪停住了。
他要出现在叶修面前，很容易，就地告白求交往，也很容易。只是这么做的话，之前的忍耐和坚持又是为了什么呢？
叶修在里面吃饭，周泽楷在外面等——叶修进了饭馆，总不能是去住宿的。
周泽楷开了暖风，他在h市奔波了半个下午，暖风一往脸上熏，心沉回去，睡意就像落在水里的瓢一样，晃晃悠悠地浮上来。
周泽楷又把暖风关了。
万一睡着了，像新闻报道里说的，氧气不足闷死在车里，怎么办，或者一不留神，叶修又跑了，他没跟上去，怎么办。这两样事想来都挺可怕的。
大事尘埃落定，人也有闲心散意去纠结芝麻绿豆的小事，消磨时光了。接下来，叶修会去哪呢？他不回家，按照叶秋的说法，他也不会向苏沐橙求助，那他晚上在哪睡？叶修没什么钱，更攒不下钱，这一点周泽楷很确定。他离了嘉世，需要长远的规划，吃饭，睡觉，打荣耀，哪一样不要钱？
要是叶修没地方可去，露宿街头，那周泽楷是什么清规戒律都守不住，非得冲上去与他相认不可的。
周泽楷坐在车里，手握着电话，越想越深入，越想越遥远，越想越形象，差点产生了包养叶修的雷人冲动。
伴随着这种冲动，叶修咬着牙签哼着小曲出来了，还唱出词来了，呵出一团微弱的白气。叶修没有犹豫，又一头扎进了那家网吧。
周泽楷看了一眼手机，恍然大悟，快十一点了，叶修是想在网吧包夜吧？那不行呀，一天两天还好说，长期下去不是办法。周泽楷这又操心上了……
网吧对叶修外的所有职业选手来说，都是个是非之地，尤其是周泽楷这种人气跨越战队的大神，他在兴欣网吧外的路灯下转圈圈，想等人少了，再进去探探情况。
不一会儿，网吧里走出来一男一女，看着像情侣，才一出门，男人就抄起女人的手放进自己兜里，他们肩膀挤挨着肩膀向周泽楷的方向走过来，离得近了，周泽楷听到两个人说话。
男人问，刚才那人是谁，原来没见过。
女人说，哪个？哦你说的是刚接我班的叶哥么？新来的夜班网管。
男人的声音有些不悦，陈姐不是说不招人了么，前两天我说要介绍一个朋友过来，她都没要。
女人说，是不招了啊，这个说是荣耀打得好，大概老板就破例了吧。
……，周泽楷目送着这一男一女亲亲我我地远去。
他当然不会认为叶修蹲在嘉世附近是要和嘉世死磕到底，但是出了嘉世大门，直接奔到马路对面上班当网管，这个……这个……好吧，这个太是叶修的风格了，简单爽脆——叶修想找个地方打荣耀，兴欣网吧，一出门就是，方便快捷，再顺便当个网管，电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有工资赚，吃饭，睡觉，打荣耀，三位一体，全解决了，完美。
那天周泽楷又在兴欣门口呆了一阵才走，还抄下了网吧的门牌号，以备不时之需。只要叶修有地方落脚，他就放心了，叶修又不是小孩子。
他却是不知道，当年十几岁的小孩子叶修离家出走，怎样艰难的条件都经历了，也都过来了，别人会挂心的日常基本需求，他都不在意，好像人只要能活着就可以了。
在当时，在网吧门口，周泽楷见到叶修哭，周泽楷难以置信地见到叶修哭，他被突然降临的痹痛攫住心脏，猛烈地拧转晃动，这痛来势汹汹，去势也快，叶修复原了，他也就复原了。
可是这种痛心的感觉是有后遗症的，周泽楷虽不会时常想起那晚的情景，但只要不经意间触及到哪一点，被传染了，想起来了，他就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了两把似的，出上一会儿神，消化一下。
周泽楷曾觉得叶修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是因为鲜少在这个人身上看到负面的情绪。当一个人没有鲜明的喜怒哀乐的表示，不需要与人同喜，也不需要有人陪着同悲，别人向他投射出来的感情，便没了可以切入的口子。
于是那个会心酸的叶修，比任何时候的都让周泽楷觉得，他和他无限接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触进他的心里。
即便是这样，周泽楷也没再去看过叶修。
没两周，轮回客场打嘉世，他去萧山体育馆比赛，离兴欣网吧不过十分钟的脚程，他也没进去装偶遇或者做些别的什么，大有大禹三过而不入的劲头。
叶修需要时间和精力，他同样也需要，轮回今年势头很旺，步伐稳健，赛季初占据常规赛排行榜第二的位置后，再也没掉下来过。
在追逐冠军的路上，感情是可以暂且一放的。叶修是这样，周泽楷也是这样。
周泽楷知道网游新区多了一个叫君莫笑的鬼面杀神（轮回公会头头三界六道语），是快一个月后的事了。
圣诞节当天中午，轮回搞俱乐部内部大联欢，后勤外宣技术开发……公会部门的人也来了，就是只来了会长三界六道一个，剩下的人还都奋斗在圣诞活动的第一线。
饭吃到一半，三界六道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气压都低了，整个人像开了放气阀，咕咕往外吹气，气得。
江波涛一看这脸色，就问，是不是公会有事？
三界六道本来就打算找个时机，向战队的大神诉诉苦，取取经，江波涛一问，他正好顺水推舟地交代了，说十区的分会长孤饮同志来电，圣诞活动，好多家公会联手赚福利，把他们轮回推开了。
方明华听了，也好奇地凑过来，一直以来，大公会之间恶斗不休，怎么这次活动，还合作上了？
三界六道赶紧重磅引荐君莫笑出场，说是在一个来路不明的高手带领下。高手怎么个高法，能把这些公会都团结起来？高手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一个人能开了一城怪的火车，拉到罪恶之城的灯塔下面a掉。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已经连续劳作二十多个小时了，还不下线，完全不给人留活路，要赶尽杀绝啊。
方明华和江波涛同时面色一凛。
周泽楷没有挤到三人跟前开小会，却一直在听在关注，他几乎一下子就吃定了，这个君莫笑就是叶修。
江波涛转向周泽楷，想听听看法，见周泽楷脸色有异，便问，队长你知道这个高手是谁？
周泽楷的眼底瞬间冲入一片茫然，嗯……会是谁呢？
过了会儿江波涛和三界六道干别的去了，方明华坐过来，做贼似的小声问，是那个谁吧小周？
那天周泽楷还方明华车钥匙时，跟他透了点底。不明身份的高手，再加上周泽楷的反应，他猜是叶修，又不很能确定，便来问上一问，满足下好奇心。
左右只有知情人方明华，周泽楷道，应该是。
方明华故意深叹了口孩儿大不中留的气，养虎遗患啊队长！
人家可一点没给面子，都欺上你老家来了，你还在装傻充愣。
周泽楷木呆呆地望向方明华，重点都歪了，给养就好了。
至于遗患么……每一个在斗神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人，都无比渴望斗神成为自己冠军路上最有分量的祭品。这样纯粹的胜利才不会留有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