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忏贴在他眉心的符咒往下一压,朱砂笔自左往右连成一道断痕,那凶尸口中“呜咽”一声逐渐安分了下来,接着苏忏又安排几个鉴天署的人轮流看着这具凶尸,说是以后有用得着之处。
“阿忏,”谢长临刚把一个挪用禁术的术士吓走,铁甲军这群人尚对他满怀敬畏,但谢长临却满不在意,他只是徘徊在苏忏左右道,“你心里不痛快吧?”
苏忏刚闲下来,没去计较这人方才忽如其来的调戏,但谢长临却蹬鼻子上脸,又道,“你眼睛撇下来了,也不说话……就是心里不痛快。”
听说砒/霜可以打肚子里的蛔虫,苏忏觉得有必要买上几斤当饭吃。
谢长临又道,“阿忏,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痛快——吴岭西的事不能怪你,你不过是个道士,连天劫都没渡过,就算天赋再好,有一身仙骨,也不能事事都能预见,连我都不能。”
“救过我的人五根手指也数的清,我尚无法护他们平安,却信口开河,承诺着大楚子民千万……长临啊,到底是我不能,还是我没有?”苏忏眼里的光一黯,人有点别扭的坐在自家营帐前,风很冷,他将手揣入袖中,缩成一团来取暖。
“当年吴大善人举家搬迁,山高路远,财物众多,有匪盗惦记,但这一路却平安无事;后吴岭西参军,刀林剑雨,悬命刃前,却也多次化险为夷。我曾让洛明去查过,知你离开前,耗八年阳寿给吴善人一家留下两道符,倘若这都不算还恩,天底下该有多少忘恩负义之徒?”
谢长临说到“折阳寿”时,心里也不舒坦起来……他还知道另一件事,苏忏的爷爷,父亲,叔叔伯伯全是短命的,没一个活到花甲之年。
成千上百的岁月在谢长临的眼里也不过弹指一瞬,更何况几十年?他只寄希望于苏忏能修仙得道,与天地同寿,可又怕凡世性命太短,苏忏根本等不到成仙的那一天——毕竟一个掉进钱眼里的人要成仙也确实难。
“也有道理……”苏忏向来是个别人劝便会听的个性,虽然偶尔也钻牛角尖,但总会自当中再爬出来,更何况眼前当务之急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想办法救人回头。
“我怀疑岭西跟神荼有勾搭,”心结被谢长临两头一割,虽然不算解,但至少让苏忏腾出脑子来想这其中的关联和破绽,他道,“否则不会这么巧,刚好在岭西布下迷雾的祠堂外遇到神荼,而方才岭西也说期待与我再见……都没定下时辰和地点,如何再见?”
“但是这两人勾结在一起有什么好处?”谢长临见他实在冷的厉害,便将人直接拉起来,塞进了军帐中。
瑶光还在睡觉,四仰八叉的霸占了半个床,玉衡听见动静倒是醒了过来,他两昨晚都喝了酒,想必心血、黄纸与朱砂都怕泡进酒坛子里,所以昨晚只醉了他们两个。
“主人?”玉衡揉了揉眼睛,小声嘀咕着,苏忏伸手将他捞进怀里,手揣进玉衡的颈子中,跟捧着个老实的取暖炉似的。
小式神并不怕冷,他只是察觉到了苏忏指尖非比寻常的温度,又开始念叨,“怎么冻成这样了?绥州气温低,风大还会下雪,你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少穿,回头我去领两套保暖的衣服。”
“王八念经……”苏忏非要惹得小式神炸毛不可。
他抄出一只手来捂住了玉衡的嘴,继续方才与谢长临的话题,“凶尸,巴渎,还有姬人与那一脑子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法,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徐辰生仍然沉浸在新婚的快乐当中,昨晚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他到现在仍是有些面色潮红,故作出来的严肃在瞥见李沐戎时土崩瓦解,化成了一个略显羞涩的笑意。
但他到底是铁甲军的军师,除了这点儿女情长还剩着,更多的心思都被他放到了军务和战机上。
天已近黄昏,苏忏将姬人与的事遮遮掩掩说了个大概,一来是希望苏白石等人能提高警惕,不要让有心人趁虚而入;二来敌人动向不明,今夜一去祸福难料,也希望他们心里有个准备。
徐辰生听完后沉默了一阵,他起先对苏忏的态度并不怎么样,虽然是非常客气,但客气的相当生分,就好像苏忏只要靠近一点,他就会在两人当中砌道墙,上书“请您走好”。
但自从昨天晚上之后,徐辰生就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大媒人,故此开始担心苏忏这行人的死活。
他始终觉得这事说来说去都很不靠谱,敌暗我明,而且十分明显的不安好心,照苏忏所言,这位神荼大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此一去,陷阱怕是像个倒扣的碗,直接把苏忏他们一锅端了。
但同时,徐辰生也想不明白,倘若巴渎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不直接举兵伐楚,反而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苏忏看出了徐辰生的疑虑,笑道,“你不了解姬人与,他就是天底下最混账的混账,巴渎只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反正最后都要掀桌子,这棋下的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那不是打从一开始,认真下棋的人就输了?
“军师大人你也不要太紧张,这局不管早晚总是要破,有准备总好过没准备,”苏忏说着,自来熟的拍了拍徐辰生的肩膀,又道,“乐观一点嘛。”
“……”徐辰生之前一直没发觉,原来王爷的脑子有问题。
“就是啊,二哥,你乐观一点嘛,哈哈哈哈……”就算成了亲,李沐戎的称呼仍然没有变,在“辰生”和“二哥”间随便选一个顺口的来回喊,她生性豁达开朗,天塌下来也能先张口咬一片云彩,某种程度上与苏忏臭味相投。
“……”徐辰生头疼。
“既然如此,王爷此去千万小心谨慎,若有不妥之处,此令箭可破云散雾,能调数百兵马,一般妖邪之术莫之奈何。”好歹徐辰生是个有智谋且冷静的军师,这种时候仍然不忘留好后手。
随即他又道,“但我同王爷所猜一致,神荼既然已经做了安排,定然不会让我们游手好闲,到时若有变故,外面要施以援手大概很难。”
也就是说此令箭只是做个心理安慰罢了。
铁甲军身经百战,莫说现在大楚国力鼎盛军备充足之时,就算早年内乱始定外敌又犯也没怯过,苏忏对他们相当放心。更何况徐辰生有做安排,他一个千里迢迢赶来的监军,也不会只顾个人私事,而忘国家大义。
苏忏已经留好了后招,现下只要查清楚姬人与到底在搅什么浑水,这场别开生面的赌局也并非赢不了。
夜晚来的很快,转眼间星子遍布,高远的几乎成了无数闪烁的点,帐篷里也一盏接一盏亮起了油灯或蜡烛,那是地上的星星。
苏忏最后瞧了一眼,而后与谢长临等人一道,投身入无尽的黑色浓雾中。
寂静将无名河两岸隔绝,让人产生了一种与尘世脱离的错觉,水汽黏糊糊的附着于头发或衣物上,每前行一步,总能感觉到莫大的阻力,而远处的龙吟却在这样的氛围中显的更加锐利刺耳。
苏忏并未见过真龙,就连谢长临也未曾与之打过照面,顶多是隔着千山万水之遥听闻过龙吟——与此仅有些相似,不知是血统还是距离的原因,很容易将两者区别。
在施盼夏地指引下,要找到那座四不像的神坛并不算太困难,更何况魅鸟的雕塑一身漆黑,完全融入了夜色与雾气中,只剩下嘴里熊熊燃烧的火光,恨不得几十里外清晰可见,只要不睁眼瞎,就能看出不寻常来。
吴岭西不在,魅鸟巨大的羽翼上轻飘飘站着一个人,他的眼神也不知落在何处,似乎在出神,听见声音后方才挂上一副假笑的面孔——可惜浓雾笼罩下没什么人看得清。
姬人与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倘若不是手里的折扇还能反射出一点火光来,苏忏还以为自己被放了鸽子。
“魔主,小公子……”姬人与将折扇一合,微微点在双唇上,他的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得色,尾巴音向上一扬,转而又忽的压沉道,“终于来了。”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神荼大人邀约,我等凡人不敢不来。”苏忏道。
一行五个人里头,只有他和施盼夏勉强算是“凡人”,另外仨,“人”都不算。
姬人与闻言,似乎是轻轻笑了笑。他从魅鸟的翅膀上落下,整个人如同劈开了浓厚的黑雾,乳白色的光自他周身散溢出来,并不刺眼,刚好勾画出姬人与的真实面目。
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口眼歪斜獐头鼠目,端看外表,看不出是个心思深沉的恶棍。相反,姬人与长得很端正,与卓月门同属妖艳一类,很有点入青楼卖艺不卖身的潜质。
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不用主动的勾人,自然有种媚态横陈。但这样阴柔的五官长在姬人与的身上,却让人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小瞧之意,相反,只消一眼,便让人冷汗涔涔而下,连自己是死是活都要怀疑上几天。
“……”苏忏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神荼大人的真实面貌,没想到出乎意料的讨嫌。
想必长成这一类型的人在苏忏这里都有点欠揍,前有卓月门,后有姬人与,想来想去,倒是板着脸的谢长临稍微好上一点。
姬人与的折扇遮在嘴边,眼睛里清清楚楚写满笑意,阴谋二字就像是四周无限扩张的黑雾,有了真真切切的实体模样,他道,“魔主,你想不想要我手里的这样东西?”
“想,”谢长临也不遮遮掩掩,“条件呢?”
“就不能当我一时善心吗?”姬人与笑道,“我要小公子留在这里一个晚上,魔主若不放心,前头的祠堂还在,你可以歇脚,倘若我有什么不轨意图,你也能随时阻止。”
他放轻了语调,几乎是用一种听不分明的气音道,“倘若我能恢复小公子的身份,大楚一国的兴衰也不过沧海一瞬,一天而已,两位可答应否?”
沉默了一阵,谢长临道,“阿忏,虽然我很想替你做主……我也的确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话及此处,苏忏点了点头,可见魔主对自己的评价还算客观,谢长临又道,“但若以后你后悔莫及,我便是罪魁祸首,所以我不妨碍你……不管是什么决定,普天之下,千年万年,我只想与你携手。”
妖魔白不了头,这已经是谢长临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苏忏在姬人与的面前,总是显得神经过于紧绷,不知这位神荼大人到底是何来历,什么身份,却似乎有倾倒天地之能,但现在苏忏好似忽然想通了什么,温吞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笑容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以神荼大人的能耐,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拦住你?倘若直接杀了阿恒,甚至捣毁整个皇家血脉不是更快?何苦在我身上下功夫?”
姬人与摇动的扇子一停,目光从扇缘上望出来,落到了苏忏的身上,苏忏不紧不慢的继续道,“但现在我好似明白了,神荼大人不是不想这样做,而是没有办法这样做……为什么呢?”
苏忏又问了他一声,“为什么呢?神荼大人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小公子,你想得太多了。”乳白色的光晕一黯,四周又沉入一片黑暗当中,无孔不入的死气几乎将苏忏团团包裹,苏忏的手里握着朱砂笔,凤凰尾羽上亮着一点坚韧不屈的光,就这样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姬人与方才恢复了理智,意识到手里还有筹码未开。
“那小公子愿不愿意留在此处一日?”姬人与不似方才一样从容,声音有些尖锐的道,“倘若你不愿意,我便将此物摧毁,小公子想知道的事,也会随之永远沉埋。”
“为何不留?”苏忏反问,“神荼大人也有做不到的事,顾忌到的人。更何况蚍蜉焉能撼树?我大楚铁甲军不是不堪打击的窗户纸,你要布局,我便陪你布局,你暗我明,我便要驱散迷雾露出你本来面貌……神荼大人,你可以再试一次,看我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任你摆布的小娃娃!”
“长临,”苏忏又道,“你在祠堂中等着我,不用太久……我会让神荼大人知道盛世始终是盛世,人间依然是人间,我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破坏它。”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姬人与的手上虽然握有苏忏的过去,但基于这份记忆除了苏忏之外没人能够读出,所以他到底与魔主有什么瓜葛,姬人与并不清楚。
在这位神荼大人的眼里,世上人大概只分为两种——可利用的与不可利用的。
苏忏的身上也同样藏着太多的秘密,单凭他是谢长临的七寸这一点,就足以让姬人与将其列入前一种,仔细剥削他身上仅有的价值,最好能让谢长临与之反目,继而颠覆大楚,造就一个群雄并起无鼎立之国的乱世。
但此刻,姬人与看着苏忏的眼睛,忽然有些犹豫,他猛然觉得苏忏已经脱胎换骨,当年那个羸弱胆小的孩子不见了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修道者。
神荼大人向来对自己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只是稍稍动摇了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常态。至少现在苏忏还在他的掌控当中,更何况就算强大如谢长临,他都敢欺上一欺,苏忏此时不过是肉身凡胎,有哪点可怕?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站在后面不动神色的施盼夏却将周遭环境留意了一番,她并未找到吴岭西的踪迹,甚至连邻里邻居的熟识面孔都没看到——那些新鲜的尸体就像凭空消失了,留于此处的不过是个神坛的空壳。
与此同时,铁甲军在外刺探巡逻的斥候却从厚重的空气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无名河两岸越是往外,地带越是开阔,与周遭格局小气的村落不同,故而离河几十里外就很难累积雾气了。铁甲军扎营之处四面空旷,风大而沙多,除了凌晨或黄昏贴地会有霜姿薄雾,平素基本登高台可望数十里……周遭皆一览无余。
李崇压低了身子,将自己躲藏在巨石之后,呼吸也随即放轻,围绕他的空气浓重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其中还闻到了一股冷冰冰的血腥气与腐臭味,这种味道虽不强烈,却给李崇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他手脚发麻,一身鸡皮疙瘩跟跳舞似的,恨不能一个个破衣而出。
单以李崇当日敢撸袖子想单挑谢长临的性情来说,他绝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甚至骨子里有种不知死活的鲁莽,但此刻李崇却产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那味道刚刚冲淡一点,他就连滚带爬的冲进了铁甲军苏白石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