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分卷阅读5

    大将军低着头,他被盔甲遮挡的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手撑椅面站起身,然后屈膝跪下:“并无。”

    小皇帝道:“卫桓,抬头看朕。”

    大将军目光沉沉,他与小皇帝对视片刻:“陛下想让臣问什么?”

    小皇帝:“将军不好奇……”

    大将军直白道:“臣要反,犯不着跟在这等货色身后捡漏,陛下要杀臣,也不急在这一时,故而臣不好奇。”

    接着他似乎不甚明显的笑了一下:“说起来,陛下又为何非叫臣知道后事如何?”

    小皇帝正色道:“以安大将之心,”他说:“朕信重将军,甚如将军自己。”

    小皇帝坐直身:“虽然背后说人坏话不太好——这些是王相公的安排,朕实在是没办法回绝,委屈将军走上一趟。你别跪了,起来吧。”

    大将军眼神微微一闪,还没等小皇帝看出什么来,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回道:“臣心安如磐石。”

    小皇帝留他用了顿不甚丰盛但管饱的晚膳,然而大将军一路走神,最后还是没忍住,凑上前低声问他:“您的伤……疼么?”

    鬼使神差地,小皇帝说:“没看到将军的时候疼,见了将军,它就忘了疼了。”

    大将军本来一心战战兢兢,现在只好落荒而逃,卫枕派了马车在宫门口接他,大将军同自己府上老仆招呼了一声,乘车去了太平侯府。

    他在车上卸了盔甲换上常服,顿觉满身轻松,险些没靠着车壁睡过去。

    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肩膀和腰都有点劳损,他回京后不好出城,卫枕干脆在城内寻了处有温泉的院子买下来,扩建一番,以供休憩玩乐。

    卫枕算了算时辰,估计他被小皇帝留了饭,大将军先下车见了阿娘,说了几句话,老夫人精力不支要去安寝,又被拉到别院,三个大汉赤条条地往温泉里一坐。

    大将军只留了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浸在眉宇见的锋锐之气被水雾模糊了起来,他神态稍微柔软了下去。卫枢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在他和太平侯之间飘来飘去。

    卫枕:“我在你院中的海棠下找到了太祖时特发的不记名丹书铁券,它是从哪来的?”

    卫枢立刻呛了一口水,大将军探手把他捞过来顺气:“元德三年,我被先皇流到边关前他给我的。”

    卫枕挣扎道:只刻了‘卿恕九死,子孙三死’那种?”

    大将军“嗯”了一声:“为了把它埋到海棠底下,我还被翡翠啄了好几口。”

    卫枕气结,关注点顿时歪了过去:“先皇这算什么意思,玩弄完你再给个补偿?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大将军无可奈何:“……大哥,这是丹书铁券,多少人家求而不得呢。”

    大将军:“那年我离京前同他长谈过一次,先皇跟我说他看武将已经有尾大不掉的趋势,奈何现在安定天下还要依仗武将,他做皇帝的时候有我,不需要担心,但怕他驾崩后——文官不满武将,新皇一时驾驭不住文官,武将又桀骜不驯,就要闹出乱子来。我们家木秀于林,所以把铁券给了我,要不是有它在,我今天哪敢把实情上报。”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奈何卫老将军军务繁忙,卫枕长兄如父地把他拉扯大,哪还不知道他满嘴跑马的德行,游过去一巴掌扇到大将军肩头:“给我把话说全了!”

    卫枕:“什么叫木秀于林,就给了丹书铁券?照你这么说,他是不是更应该给谢元帅?”

    大将军险些没被他拍到水底下去,他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假装咳嗽避过了卫枕的视线:“先皇下旨斥我秽乱宫闱在前,然后他把丹书铁券给了我,问我要不要用——”

    大将军波澜不惊道:“虽然我看先皇很想让我用了最后一个不记名的铁券,但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纠缠就是犯贱,不如趁还能做君臣的时候抓紧时间滚远点。没了,就这些。”

    卫枢呻吟道:“他就这么让你把丹书铁券带回了家?”

    大将军:“先皇自以为体贴,被我当面撅回去,估计是气坏了,忘记要回来,第二天我就启程往边关去了。”

    卫枕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那今上呢?”

    大将军:“看着像真心,”他毫无诚意地一耸肩,道:“谁知道,我眼瞎。”

    卫枕忧虑道:“难得合你口味,我看你也撑不了几天。”

    大将军用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他。

    卫枕自顾自道:“叛军的事,二哥同我说了一些,我看你现在精神尚可……”

    大将军突然笑了一下,对他摆了摆手,说自己:“没什么,还能再绷个三四月。”

    大将军往后一仰,头靠在石壁上:“我下手够快,叛军杀我不成,谋刺官家又不成,乱了阵脚,看着吓人,其实不足为惧。趁这个时机,我想改改兵制。”

    第8章 九

    8 九

    大将军的判断还算准确,六月末广信军派人将乾宁军指挥使押送回京,被职方司敲开了口,招了原来各自的安排。大将军微调了部署,叛军的信阳、苛岚、宁化三个军在颍昌府,南安、火山、保德、云安四军各自为战,拖到八月份,叛军自己分崩离析,岢岚军伙同宁化军指挥使绑了沈阙,出城请降。

    大将军巡营巡到一半被人喊过去,穿一身轻便银甲,提着摧山走到城门口,沈阙被两个士卒按着肩头跪在地上,见他走过来,眼神先从刀鞘上滑过,而后微微眯起眼,对上大将军视线。

    沈阙施施然道:“劳驾让让,你晃得我睁不开眼了。”

    大将军在他身前站定,五指接连屈伸两下,从刀柄上移开,接着示意士卒放开他。

    大将军迟疑道:“我想不明白。”

    沈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不是早知道我爱奢靡贪权势顽固不化——”

    长史嗤笑一声:“我身后是勋贵功臣,陪你出生入死多年是为了天下太平,现在太平了,你要损害我的利益,我自然不答应。不好意思,没杀成,让你想多了?”

    大将军:“为何不收手?你明知我……”

    他顿了顿,自知道沈阙谋逆以来一直维持的端肃镇定到此终于被难言的失措撑开了一道裂缝,大将军微不可查的哽咽了下:“你救过我三次。”

    沈阙:“大概因为我是个真小人?”

    他惆怅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你,借来的威望终究是一时的,我约束不了他们,只好撞一撞南墙了。”

    大将军默然良久,沈阙抻了半个懒腰,手绑在身后,肩头动到半路被扯了回去:“你问完了,该换我问你了。”

    他道:“想过造反没?”

    大将军眼神微动,继而他把视线从沈阙脸上挪开,抬头看向他身后的城墙,简洁道:“想过,嫌麻烦。”

    他们说话这会儿功夫,同平章事许翊迟大将军一步赶了过来,沈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大将军说:“既然你打定主意做忠臣,那我只能做小人了。卫帅,给我个痛快。”

    沈阙:“杀了我。”

    大将军幼时是个柔软心肠,后来在血沥沙磨里滚过一遭,仿佛就变得坚不可摧起来,他皱了皱眉,目光沉甸甸的从沈阙身上拖过去,抬手抽出摧山。

    大将军:“好。”

    沈阙一叩首:“我无家累,如君不弃,清明坟前记得请我一杯水酒。”

    同时许翊惊道:“大将军!不可行非刑之刑!”

    卫桓应完一句,充耳不闻地把雁翎刀横在眼前,日光被颤抖的刀刃切得细碎,莫大的痛苦行至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将知觉蜂拥一般塞进脑子里,他突然大哭起来,近乎嚎啕道:“记得!记得啊!”

    言罢大将军手起刀落,沈阙大笑声戛然而止,身首被一刀斩断,人头在巨大的冲力下滚出三尺远,摧山刀尖没入地面,无头的躯干抽搐几下,悄无声息了。

    卫桓松开手,膝盖一软,跪倒在尸首前。他一手撑住地面,无意识中也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手掌生生按进土里,被汨汨流过的血盖了起来。

    卫枕拉走还想说话的许翊,在他身后默默地站了片刻,差人到颍昌府买了口薄棺,又找来仵作替沈阙入殓,才道:“节哀。”

    卫桓神魂都不在这里,他定定地望着血迹流干,伸手拾起刀横放在地上,抬头看了卫枕一眼,继而猛地一拳砸到刀面上,腕甲与刀面相撞,发出“铮”的一声巨响,名刀摧山应声断为两截,刀尖犹悲鸣似的颤抖不止。

    大将军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痕,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将断刀压了沈阙的棺材板。

    仵作从军营里讨了水,洗掉尸体上沾染的血,荆信和几个同袍凑钱给他买了身绞罗的衣服,把人打理得无处不妥帖了,才合力推上了棺盖。

    大将军视线被阻隔的瞬间,他眼前一黑,脚下好像被什么磕绊了似的,险些一头栽倒。卫枕连忙扶住幼弟,解下水囊往他脸上一泼,再用衣袖囫囵擦了擦,趴在耳边连声喊他名字。

    大将军混混噩噩地跟着他回了主帐,又坐了良久,目光倏地一凝。

    大将军:“我没事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其余乱军收押了吗?”

    荆信:“已就地羁押。”

    大将军:“写个折子上报官家吧。”

    隔日朝廷收到了这封由幕僚代笔的奏折,百官们只在血流成河和宽仁慈恕之间稍微摇摆了一下,就坚定地选择了只诛首恶,没到中秋圣旨发到军营,大将军当即收了乱军的军牌,由刑部发去徭役,而后带上信阳军、岢岚军和宁化军指挥使启程回京。

    第9章 十

    9 十

    等过了九月,赴京赶考的士子陆陆续续地到了,近京各地的试馆到处是谈诗论赋的文人墨客,满京城顿时陷入大比之前的火热气氛里,谋逆的事就这么在百姓口中被略了过去。

    这几日朝中在商议涉嫌谋逆的军队令谁接任,大将军回京不久就大病了一场,刚好没两天,他锯嘴葫芦似的上完朝,到枢密院点了个卯,接着换了便服,借口避嫌把活都扔给枢密副使,翘了班。

    大将军从政事堂往左长庆门的路上碰到王任华,平章事停下脚步,大将军冲他一拱手:“王相公。”

    平章事肤白貌美,眉宇清隽,行动间衣带翩翩,他还礼道:“卫枢密。卫枢密这是要去哪里?”

    大将军信口道:“正要寻位宰执讨张批条——我要调元德八年到元德二十年各地缴纳赋税和人口流通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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