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的确是位敢赤手搏虎的真汉子,奈何曾经被猫挠出过二里地,一见这种踮着脚悄悄走路的生物就寒毛直竖。他梗着脖子哀嚎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讨饶道:“我的陛下哟,快求您行行好把它抱走,我我我脚软。”
小皇帝大步走上来,把食盒放在一边,一手拎起威风的后颈,一手托住它圆滚滚的肚子,威风不满地喵喵叫唤两下,从他手里跳了出来,踩在皇帝脚背上开始对他的龙袍痛下毒爪。
小皇帝眼睛里盛着笑:“恪之居然怕猫?”
大将军在皇帝进门的时候已经站起身准备行礼,威风刚一从视线里消失,他又一仰头栽了回去,磕巴道:“官、官家见谅,臣……”
剩下的话音消失了。小皇帝倾身向前,手臂越过书案,指肚压在大将军唇上,堂而皇之地劫了个乘人之危的色。
大将军眼睛瞪得溜圆,半天也没“臣”出个所以然,而后反应过来他这只手刚摸过猫,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咣一声磕到了椅背上。
小皇帝牙酸似的抽了口气,感觉这动静听上去就很疼。
他有心补救,连忙绕过书案试图去看大将军有没有磕伤,十来斤重的狸花猫爪子打滑,从做工精良的龙袍上摔了下去,愤怒地尖叫起来,围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了两圈,接着又找到了新的打发,开始对大将军摆在书架上的一盆枝繁叶茂的使君子连撕带扯。
小皇帝强硬地按住大将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后脑勺,大将军发髻被磕散了,人还有点儿晕,活鱼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的花!”
小皇帝眼前一花,大将军杀气腾腾地撞开他的手,战将久经沙场而染上的血腥气毫无预兆地糊了他一脸,威风“嗷”一嗓子,疑心这个两脚废物要造反,本着好猫不和人斗的原则,夹着尾巴从门缝间蹿了出去。
小皇帝:“……”
他一脸麻木地想:这猫什么时候会嗷嗷叫了?
大将军打赢了威风,生无可恋地往地上一坐:“吓死我了。”
小皇帝不知道是该心疼猫还是心疼他,只好打开食盒给他夹了块糯米糍压惊。
大将军眼睫动了动,循着这口甜到舌根的点心找回一点被猫吓飞的神智,两手撑着身体跪坐起来。
他期期艾艾:“请陛下……请陛下恕臣无状。”
小皇帝右手压着袖子背在背后,微微俯身,对大将军伸出左手:“你先起来——我倒是无妨,只恐怕日后史书上要添一笔:‘大将军龙行虎步,英武不凡,然惧猫如虎’了。”
大将军忍不住强辩道:“臣不畏虎。”
小皇帝一挑眉,伸出的左手也背到了身后:“你又不脚软了?”
大将军一握落空,一时无处借力,站不起来,简直分不清小皇帝来送的是宵夜还是惊吓,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说:“软。”
小皇帝仿佛终于找到了治住他的方法,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他往后退了半步,弯腰在大将军耳边轻轻道:“恪之。”
小皇帝:“真想把恪之关起来,谁都不给见。”
大将军自幼习武,又正值盛年,感官远比常人敏锐,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遑论小皇帝挨得这么近。他带着有点儿暖的松香倾身过来的那一瞬间,大将军素了快十年的色心先是微妙地动了一下,而后这两句话一个磕绊没打直奔脑海,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耳朵先红了。
小皇帝说完,自顾自地直起身,负着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衣袖带起的风途经大将军,这点勾人的香在他鼻端萦绕一圈,便闻不到了。
大将军苦笑了一声,感觉皇帝其实是来消遣他的:“臣惶恐。”
小皇帝走到书架旁,拎起袍角捡过一条被猫扯断的花枝,枝条前端缀着深青色的果实,将垂下来,长势颇为喜人。
大将军还是脚软,坐在原地没动,小皇帝走回去沉吟片刻,捏着花条挑起他下颌,对他灿然一笑:“朕若不是皇帝,被恪之关起来,谁也不给见,倒也不是不可以。”
大将军没顾得上听他说话,他眼见花枝递过来,慌忙一个仰头,小皇帝手一垂,使君子带了短尖的果壳恰好滑过大将军咽喉。
大将军:“……”
他喉结滚动一下,仿佛被人戳中了痒处,混在小皇帝的话音里短促地“唔”了一声。
大将军道:“陛下千金之躯,请万勿妄自菲薄。”
小皇帝才不管这些,他把大将军的话在心底过了五六遍,察觉出他的动摇,喜滋滋地笑了起来,决定今晚就指着它安眠。
他在心里甜够了,宽容地放过了饱受惊吓的大将军,摇着花枝走到门口:“威风?走了。”
大将军侧过身往前一扑抓住案角,挣扎着爬起来目送他离开,小皇帝大概是看到了得偿所愿的希望,身形轻盈地跃过门槛,候在门外的宫人为他披上外袍,提着两盏宫灯拥簇着他往后宫走去,烛火在远处明灭了一下,看不见了。
大将军把自己挪回椅子上,探身拿过食盒,小皇帝不知道糟蹋了哪个宫苑的池子才摘了这么两个莲蓬,在食盒夹层里洒了一把莲子,有几颗莲衣还未剥尽,想来是他亲手剥的。这传情的方法有点儿眼熟,大将军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用到我身上来了。
但他着实有点感动,只好就着这酸爽的滋味吃完了宵夜,又去找枢密副使,请他帮忙告个假。
大将军常年不在京,枢密副使身兼两职,忙得恨不得自己生出四条腿两个脑袋,江度一见他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大将军一头雾水地作答:“我想回将军府看看,正要劳放舟明日替我点卯。哎,放舟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是有什么难办的事么?”
江度要不是打不过他,早就扑上来对他报以老拳了,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把笔一扔就要挽袖子:“发配乱军,募兵,重建驻军,你跟我说说哪个不难办?”
大将军足不沾地地往侧面一让:“君子动口不动……嘶,江放舟!君子打人也不打脸。”
江度怒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履职?避嫌还能避一辈子吗?”
大将军淡淡道:“人言可畏。”
江度:“呸!”
大将军面不改色:“不过既然放舟这样说,明日请将庶务送到我府上。”
大将军又给自己找了活做,他痛心疾首地在枢密院内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宫门刚开,便抱着挽河出了大内。
开封没有宵禁,大将军路上碰到担着各种面饼走街串巷送早食的小二哥,掏钱买了两个胡饼揣在怀里,好歹没让初冬的小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先去了大将军府,荆信搬来的论赋还没来得及拍到大将军脸上,他就被闹着要出门撒欢的逐光抵着脖子拱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大将军只好跟它讲道理:“心肝啊,让我先修个胡子成不。”
逐光不屑地冲他打了个响鼻,想来是不太愿意,又低下头用鼻尖蹭他的手。
这马长了双水汪汪的杏仁大眼,前年才送到大将军手里,年纪不大,故而邀宠很有一手,大将军被它蹭得满手湿气,边躲边笑道:“去去去,别撒娇,我没你这么大个的儿子。”
荆信放开箱子急匆匆地跑过来,两手抱拳:“卫帅。”
卫桓冲他一点头,侧身让开逐光,战马从他眼前跳了过去,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怔了下,大概是当大将军在与它玩乐,偏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四蹄交错,低头再朝他撞了过去。
大将军膝盖微屈凌空跃起,袍袖兜了一把劲风,转身的时候劈头盖脸的砸了荆信一脸,然后稳稳当当地坐到了马背上。
荆信不慎呛了口风,气得直咳嗽,直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玩闹!”
大将军:“吁——逐光回来,”他勒住马,转头问道:“怎么,蛮人南下了?还是哪里又反了?”
荆信:“都不是,血书到了。”
大将军眉头微微跳了跳,意味深长道:“怎么能到呢?”
荆信:“是末将失策。”
大将军神色漠然地垂下眼睛,荆信疑心看到他眼里闪过杀意,心狠狠一跳,险些冲到嗓子眼,连忙也跟着低下头去。
大将军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长怀,你怕什么。”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关山,举步往书房:“进府细说……直贼娘,逐光你给我松口!”
逐光长嘶一声,挣开关山,张口咬住他衣袖,大将军猝不及防,被拉得脚下一个磕绊,怀里的胡饼连带着昨晚没吃完的莲子一起掉了出来。
大将军弯腰捡起莲子,放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再揣回怀中,心平气和地续道:“没事,到就到了,不必惊惧。”
他扯了扯袖子,逐光铁了心要出去兜风,咬住不肯松口,大将军伸手抚过马鬃,含笑道:“乖啊心肝儿,再不放开我就把你送太仆寺煽了。”
逐光:“……”
它鼻子里喷出一团白气,撒开腿奔雷似的跑开了。
第13章 十四
13 十四
大将军对等在书房的两个副将一人发了一个尚温的胡饼,顺手将挽河横放在书桌上,推开春睡楼的窗扉。这扇窗正对着将军府院墙一角,墙外种着棵高大的银杏,大约是疏于打理,枝蔓横斜过来,尽处缀着两片未落的秋叶。
大将军目光自秋叶上沿着枝干移到天际,天还没开始亮,银杏光秃的枝条显得尤为可怖,只有东方一角隐隐约约地透出一道天光,还被朝阳染成了血色。
大将军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他无声地咧口笑了起来,继而收回视线,转身面向僚佐们,沉声道:“血书在哪?不是叫你们拦了么,为什么还会到京城?”
荆信:“末将截下了通过驿站与车马行送抵京城的血书,但第三份是混在论赋里投到的中书省,听闻是在……许翊手里。”
大将军意外道:“许副相?”他轻“啧”了声:“王相公自诩君子,给他也对。知道内容吗?”
荆信:“若三份是一样的,就只有控诉卫帅滥杀这些陈词滥调。但我们在许府上的人送消息过来,中书省收到的血书里应当还有……”
大将军追问他道:“有什么?”
荆信:“猜测是乾宁军承平元年的账册,私账。”
大将军反手往窗楹上一扣,木床陷下去一个指印,指节立时泛红,荆信觉出不对,截口道:“卫帅,这私帐里可有什么?”
大将军:“承平元年冬,我从乾宁军支取五万贯,用作抚恤之资,鹤臣这混账——麻烦了。”
大将军:“邵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