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分卷阅读30

    黄载予再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苏白漪走前一步,问道:“黄大人有什么遗愿要交代么?”

    他摇了摇头。“没有。”在他这种情况,问这样的话,便不是情谊,而是羞辱。

    苏大人抬了眼皮,道:“但在下回去复命,王上可能会问起。”

    那碗酒的苦味萦绕在唇边,又或是在心底,这两个字又仿佛钉在其上的两根长钉。王上能够赐他一杯鸩酒,便算是恩情了。

    念澄己放过他许多次,他其实不指望最后一次还能得到这样的仁慈。论及他犯的罪孽,就算结果是身首异处,或是鞭骨曝尸,也不能算严苛。

    不过念澄己只怕再也不想看他一眼。哪怕是尸首也罢。

    这本来并没有什么。不过一想到自己就这样死了,就想,若是能有个了结,总比没有的好。不然这根刺打在心上,要多久才得安宁。

    但是大概不会有这个了结的机会。

    黄载予并没有后悔过,就连在茶馆时也没有。送上灌了鸩毒的糕点时,也没有。

    他此生所唯一后悔的事,就是那一年他偷偷将隐秘泄露给了念澄己,害得父亲与许多人事败身亡。

    此后他这一身就与自己再没有关系。

    苏大人似乎又靠近了些,问道:“难道黄大人,对令妹的事情,也毫不关心。”

    黄载予皱了皱眉。苏白漪这个人的善解人意,为何不肯用一点在自己这个等死的人身上。

    黄玉不会有事的。不……他就算再想护着她,可是她亦姓黄,她早就被自己连累了。

    他也许早就知道这一点,才将她推到了他身边去。

    伴着毒酒翻肠倒肚的痛,他为这个想法一阵战栗。他竟真的指望着这些么?

    苟元景说,王上这样的聪明人,最怕你这样实在的人。

    所言极是。

    他连妹妹也都真的可以不要。这种自损三千,伤敌八百的招数,王上还会不上当么。

    况且他竟还侥幸地指望着,王上也许和当初对自己一样,又叫她活下来。他是多自私啊,为什么不为她想想。她倘使活下来,也会很痛苦。

    比起来让她死了,是不是还甚至好些。

    可也许是意识不清楚了,他却拉住苏白漪的袖子,求道:“苏大人,黄玉什么也不懂。求你向王上求情,只让她过的好一点。”

    苏白漪听了这话,轻轻带回袖子,站直起来道:“知道了。”

    又淡淡道:“我会帮黄大人将这话带过去。就说黄大人最后,求王上照顾好他的妹子。”

    黄载予醒过神来,慌忙道:“不,不要这样说。”

    他蜷在地上。他一心要害死他,怎么还有脸求他放过妹妹。

    大约大限已至,头脑蓦地清明。黄载予慌忙抓住苏白漪的袍角,挣扎道:“求苏大人带给王上这句话,黄载予他,他……”

    苏白漪双目直直盯着他:“他什么?”

    黄载予想了半天,又闭住嘴。拼死抽搐了一阵,双目昏黑。

    苏白漪半蹲下来,望着地上不再挣扎的人。伸手探了探青灰面容上的鼻息。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襟。回首向宫人道:“得了。”

    苏白漪回宫去复命。还未有走到跟前,已远远看到王上陷在龙椅之中。

    苏白漪想了想。将王上扔给他当做免死金牌用的玉牌牢牢捏在手里,贴边走到御案跟前。

    王上像是过了很久才发现他。看了他半天,方道:“办完了?”

    苏白漪规规矩矩地回道:“已然办完了。”

    过了良久,王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苏白漪道:“这本来就是该办的。若不办,再也说不过去了。”

    苏白漪平平淡淡回道:“是。”他神态淡淡的,心里却很机灵地等着避开王上飞来的一个石砚台或是一个瓷笔洗。毕竟是文官,身手也有不够用的时候。比如上次被与牌子磕到脸上。所幸不怎么痛。

    可是王上并没有发作。

    只是让他下去了。

    这并不比发作起来更让人好受。

    又过了好些日子。王上一次叫住苏白漪,道:“你将他埋在哪里?”

    苏白漪说了一个地方。末了体贴地问:“王上可要去拜一拜。”

    王上转过头。“不了。你叫人去上上香。黄玉也许不爱去,随她罢。”

    苏白漪应了是,又笑道:“王上太宽和了。”

    王上道:“我本来就是这样。人死了,一切都过去了。所剩下的就没有坏事,只有好事。”

    苏白漪道笑笑道:“就算是人没有死,王上也记不得那个人的坏事。”

    王上扭身走了。

    又过了一年,王上去墓前上香。那不知是哪里的田地,路极不好走。只有鸦雀倒很多。

    黄玉仍然没有来。苏白漪跟在旁边,道:“黄大人最终归在这里,的确是寒碜了些。可是黄家之前又遭过那种事……也许王上再赐个恩德,就将他们家祖庙还赐了罢。”

    王上装了香,插在地上,站起身来。道:“等我死了再说。”

    那时黄玉的儿子再有三个月就生了,萧妃头胎产下了一位公主。苏媚倒是一直未听说过动静,就在宫中住着。

    王上先后得了二子一女。政局安稳,国家治理得很好。

    连黄玉都不提起,黄载予这个人的印迹也似乎在王上心中淡了。

    只有苏相偶尔敢拿这三个字挑弄挑弄他。

    譬如有一天,王上忙政务到晚了,坐在书房发着呆。

    他对美人不再有兴趣,尽管以前的兴趣也不一定是真的。苏相进来,带了苏媚为王上做的宵夜。

    王上看了看,拈了一块在手里。说道:“她其实挺好的。”

    苏白漪坐在王上对面,也拿了一块来吃。王上说苏媚是很好的,这话是特意对着苏白漪所说。

    然而他和苏媚注定没有夫妻的缘分。

    但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太久,久到也变不成陌路,还不如和现在一样,当做朋友。

    二人坐了一会,王上端起茶杯,说:“小苏,你的病,也不是不能让御医看一看。”

    那时他们身边并没有别人,苏白漪的眉睫还是微微跳了一跳。

    抬起头,道:“我不和苏媚在一起,也不是只为这事。”

    他站起来,走到书案后的窗前。只他们二人在这宁静宣室里秉烛而谈的夜晚不知有多少,多到两个人与其说是君臣,更像是朋友。

    但一个人不管用多少心思,都没办法叫另一个没有情的人爱上他。

    苏白漪想,这么些年,我也尽力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可以这样卑微。卑微到不是要他爱上我,而是生怕他厌恶我。

    他自最寒微处爬到这个地位,不知费过多少辛苦努力。但也有费尽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世间越是用尽心思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唯此一样。

    他有时觉得,这也太累了。

    王上看着窗前的苏白漪。他是真心生的好看,月色下就更悦人。

    如果不是因为有那一点小病,他几乎就能爱上他。

    虽然他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他走到苏白漪身边,看向窗外带着浅浅霜色的夜,喃喃道:“我总在想,若是那一年,我听了黄载予的话,偷偷出逃,现在会是怎样情形?”

    苏白漪笑了笑,说:“也不过是江山换了一个主子,臣大约仍然能混个出身。黄大人定是一代良臣,王上一个人,和十几年前一样在荒郊野外逃亡流浪。”

    王上摇了摇头,道:“难道不可能是他不被父亲见容,跟我走了,从此我们两个人在江湖中一同漂泊一辈子。”

    苏白漪停了停,回过头来,眼神闪闪。“王上今晚上的心事,怎么还是黄大人呢。”

    只他敢这样说。

    王上哑然笑了笑,道:“其实这么些年,早就淡了。”

    又说:“人当然要为自己,那些假设,又怎会发生。不过偶尔想想不可能的事,也挺好笑。”

    于是就只是空想。

    他生了两个儿子后,便连谁都不再碰。有时他也觉得那几个女子可怜,她们却除了留在他身边,哪儿都不愿去。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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