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跑到门前,举手敲了敲门:“有人吗?你在不在?”
随即有人应声道:“是谁?”声音压得低低的,仍然十分嘶哑难听。
那少女道:“是我。”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果然是那黑衣人,他仍是从头到脚裹在黑布里,一点肌肤也不露,道:“你……你是谁?”
那少女有些失望,仍然对著他笑道:“去年秋天你杀了一头野狼,救了我,还记得吗?谢谢你。”笑容在戈壁滩的月牙之下有如花开。
那黑衣人回头望了望床榻上的狼皮,看著那少女道:“没什麽。”
那少女指了指远处的篝火,道:“今夜我们在那边跳舞,你也来好吗?”
那黑衣人道:“多谢你,我不会跳舞。”
那少女拉著他的衣袖,道:“我教你。”
那黑衣人沈默不语,少女以为他在犹豫,欣喜道:“你来吧,随我们搬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去吧,你救了我,他们都会对你好。”
那黑衣人缓缓抬手,揭开了面罩,月光下看得清楚,只见他生了一双温柔漆黑的眼睛,一张脸却十分可怕,布满了黑黑红红的斑块,像是溃烂一般,一直延伸到脖颈,半点也看不出本来模样。
那少女惊呼一声,不由得掩住了口。黑衣人重新将面罩系好,道:“我全身都是这样,你还要同我跳舞吗?”
那少女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含泪的美丽眼睛来,道:“你的脸为什麽会这样?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我要同你跳舞。”
那黑衣人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我真的不会。”
那少女道:“那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黑衣人迟疑一下,道:“我叫凤小白。”
那少女道:“我会替你向真神祈祷!”转身又跑远了。
那黑衣人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笑,又回身将房门关严了。他将油灯剔亮了些,从矮木桌上的瓦罐中倒出一杯黑漆漆的苦药汁喝下去,又在桌边呆坐一会儿,时辰不早,也就吹熄了油灯上床,睡前从枕头下摸出一物,轻声道:“师父,我好想你。”
那是凤凰楼的徽记玉牌。
第二日清早,牧民们欢笑歌舞一夜,早早起身又要上路,那少女抱了一罐羊奶、一件羊皮袍子往那间小屋走去,敲了许久门都听不到回应,她推门进去,见房中空无一人,那房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床、一张小矮桌,连一只凳子也没有,四处飘著淡淡的药气。
那少女的同伴从後面赶上来,道:“要走了!”
那少女有些伤心,道:“他不在。”
她的同伴道:“你把东西放在这里,他回来就看到了。”
那少女点了点头,将羊奶放在桌上,袍子铺在床上,却道:“他不会回来了。”她随著同伴走出去,无意间向东面看了一眼,指著远方道路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叫道:“你看!他在那里!他回汉人的地方去了!”
黑衣人的确是往中原去了。他一路向著东南方向行走,在大漠里走了四天,路过第一处小镇时,第一件事便是买了一把雨伞,一件油雨衣。越往南走,天气越是温和,虽然不如江南柔润,但春雨已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他似乎极是怕水,一场毛毛细雨也要披上油衣、打起雨伞,若是雨再大些,便寻个地方避雨不走。平日里洗手洗脸时,在水盆中倒一种气味古怪的药粉进去。
如此过了月余,黑衣人进了中原,一天中午,恰好路过一处城镇,他见天上云层堆积,生怕再向前走,落雨时找不到投宿之处,便在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房里有些潮气,黑衣人开了窗子通风,走到大堂,要了两个馒头、一碗菜,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慢慢地吃。
这时有两名江湖豪客也进了客栈来歇脚,坐下来一叠声地呼酒叫肉,闲聊江湖上的事情。
“大哥,这几日钱不够花,有什麽法子能多赚几个铜钱?”
“这年头赚钱哪是容易的?不过前些日子我听说有个赚钱的事儿,恐怕不太容易,但做不成也决不会丢性命,成了有一百两黄金。”
“哟!哪个主儿出手这麽大方?要做什麽事?杀人也使得!”
“不是杀人,是找人。”
“呵!哪门哪派丢了新媳妇,什麽花容月貌的模样,值得这麽大的价钱?”
“凤凰楼丢了少主。”
“哦,那个叫杜清明的?找到他送到凤凰楼,就有一百两金子?”
“是送到魔教,悬赏找人的是魔教神医钱春。”
“这……我可就搞不懂了,凤凰楼丢了人,反倒是魔教去找?凤凰楼不要?”
“这个不知道,凤凰楼半点响动也没,没事人一般。”
“大哥,这个杜清明现在何处,你有消息没有?”
“老子要是有消息,早就拿金子去了。只听江湖上的朋友们说,去年夏天还有人在湖州看见过他,之後就踪影全无了。浣花派的莫宁莫少侠也是那时候死在湖州,听说他师门没理会,倒是魔教给他草草埋了,还有个小媳妇在他坟前一头碰死了。”
“这……没听说魔教跟浣花派有来往,魔教是要报仇?”
“也不太像,听说只要活的,不要死人。”
那黑衣人吃完了,回房片刻便拿了行李出来,竟然不再住店,径自走了。
那江湖豪客见有人经过,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忽然顿了一下,道:“……老六,刚才出去那人,背影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一百两金子。”
“……这人的背长得像元宝?”
“呸,像是杜清明。”
“大哥,咱们去看看?好大一笔钱。”
“你小子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真要是杜清明,凤凰楼的少主你打得过?没把他送去魔教,咱们先去见阎王。”
那黑衣人匆匆离去,镇子南边的小树林中站著几个马商打扮的人,说的却不是生意经,只听一人道:“林堂主,你看那个穿黑的,身形像是少主,就是瘦了些。前面守在雁门关那儿的弟兄传了信来,算起来少主这几日也该到这里了。”
“错不了,就是咱们少主。去,报信给下一站的弟兄,再通报给楼主知道。”
“是。恭喜堂主,不日就能回家与夫人团聚了。”
“嘿嘿,说得好!这混小子,坑苦我了!”
这黑衣人正是杜清明。
那一日他离了湖州,自有一番机缘,并没给那因缅花之毒害死,但终究留了些残毒在体内,全身肌肤都溃烂了一层,轻易不能沾染水气,须得日日服药压制。他也正是为此才远走西域,大漠之中风沙肆虐,难见水源,对他的身体好得多。这次回中原来,也是为了寻找能压制残毒的药物。
他自从那一日离开凤凰楼,没有一天不想念凤玄,这次回来,却始终忍著,从来不去打探凤凰楼的消息。凤玄本已讲明了不再同他一起,现下这副难看之极的模样,拿什麽脸去见他。凤玄本就风流成性,此时或许早已娶了孟家小姐,又或许在同新的红颜知己卿卿我我,不会再瞧他一眼。
“凤楼主,赤水玄珠谷那几卷医书,我手中的不过是抄本,原本存在凤凰楼,上面记得清清楚楚,因缅花之毒,中人十日死,十日之内若能服下鲤鱼齿散,那便平安无事。但其一,凤楼主你无意医道,这几卷珍本只当是废纸,少楼主自然也未必会去读,就算他读了,也不知看没看到这一段,便是看过,或许也没──那便没得想了,必死无疑;”
“其二,纵然少楼主万幸记得住这一段,但这张方子极大极散,炼制不易,他一介新手,制不得法,或者记不全药物,药效不到,体内之毒不能除尽,那麽一时不至於就死。因缅花乃是一种湿毒,才会使人腐烂而死,除非他远行西域,那里风大,干燥得很,才能保住性命。少楼主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仍旧留在中原,那也是拖几个月便要死了的。”
十个月之前,凤凰楼中,钱春呷了一口茶,慢慢地道:
“凤楼主,如今之计,只有两条:你派人在雁门关守著,那是西域入关必经之地,那鲤鱼齿的药性一年便会散尽,便从今日起一年为期,若能等到少楼主,那再好没有,若是等不到人,钱某劝你就此死心。如果哪一日见到了,再到出岫山至阴之地守著,配药所需的鲤鱼只出产在那一处。西域大得很,中原更大,守株待兔才是最好的法子。”
杜清明不日赶到出岫山,在後山寻觅那一段最荫凉的河道,出岫山中草木茂密得很,前几日又刚刚下过雨,背阴处潮湿阴冷,杜清明裹著油衣也觉得难受之极。他沿著河边一路走下去,寻找去年留下的记号。大约寻了半个时辰,果然见到一棵树上刻著凤凰楼的标记,位置比去年夏天高了半尺,仍然好好地在那里。
杜清明松了一口气,从腰带里摸出一只小药瓶,擦了些药粉在手上,正要下网捉鱼,忽见那棵树侧面有物闪动一下,杜清明登时警觉,拔出短剑握在手中,缓步走近,却见不过是一张纸被风吹动。杜清明再靠前一步,顿时如遭雷击,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那张纸被一支凤尾镖钉在树干上,仿佛已经有许多年岁,泛著温柔的旧黄色。这颜色总教人想起从前的事儿,杜清明怔怔地瞧著,仿佛瞧见自己又回到凤凰楼中,回到少年时候,春日午後一个人在藏书阁里,坐在窗沿上晒著太阳,随意翻看旁人一根指头也沾不到的珍本书籍,星象医卜乃至各家武功秘笈无所不包。
那时候海棠花开得正好,粉嫩嫩地娇豔,随著软软的风飘落下来,铺在青石台阶上。他一心一意地读著书,不单是因为喜欢,也想要避开凤玄。可凤玄常常在身上沾了几片海棠花瓣儿走进来,在他唇上轻轻亲一下,笑道:“清明喜欢读这种书,想去做郎中麽?”
他决不会认错,那小镖是凤玄曾教他的暗器凤凰镖,他身上还藏著十支,那纸是从第三卷《苏氏回春书》中撕下来的一页,第三行清清楚楚写著“鲤鱼齿散”,药方治法一并列明。凤玄不爱这些书,但前辈传下来的东西,他一向珍而重之地藏在书阁顶层,便是杜清明要看,也须找他取钥匙。若不是凤玄放在这里的,还能有谁?
杜清明盯著那纸,浑身都在发抖,正要上前时候,忽听一个声音唤他道:“杜清明。”那声音又熟悉又温柔,他在梦里不知听过几千几百遍,想要回头,却说什麽也不敢,一时僵住了。双唇颤抖一阵,两行眼泪掉了下来。
一只手温存地按在他的肩上,那声音又道:“别哭,当心沾湿了脸。”
杜清明猛地颤抖一下,想起自己这副模样,怎能见他,一沈肩卸开他的手,扭头就想逃。凤玄捉住了他,道:“跑什麽?”
杜清明在他手里不住挣扎,颤声道:“这位爷,您认错人了。”
凤玄将他的身体扳过来朝著自己,道:“叫我什麽?”微微叹一口气,轻声道,“怎麽声音也变了。”
杜清明发抖道:“你放开我。”
凤玄不理他,抬手就要揭他的面罩,还没碰到,杜清明便惨叫一声,死命躲他的手。凤玄缩回了手捉著他,柔声道:“乖,我不揭了,跟我回去。”
杜清明乱挣道:“你认错人,我不回去。”
凤玄道:“胡闹。”便要将他拉走,杜清明蹲下去抱住那棵树,死也不松手,只怕从前交欢时候抱著凤玄也没这般紧。
凤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喝道:“再胡闹,看我怎麽收拾你。”
杜清明哽咽道:“我不是杜清明,我不认识你,我不跟你走。”
凤玄道:“你是不是杜清明,我试试就知道。”凑上去亲吻他一向敏感的後颈,杜清明死命躲闪,觉得凤玄温热的嘴唇挨到肌肤上,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不再挣扎,凄凉道:“求求你,别碰,别碰我……有毒……烂掉了……”
凤玄温柔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隔著面罩在他脸颊上轻轻亲吻,低柔道:“好孩子,清明,跟我回去。”杜清明浑身哆嗦了一阵,再也忍耐不住,回身紧紧抱住了凤玄,放声嚎啕大哭。
钱春在出岫山脚下的一处客栈里等得望眼欲穿,终於等到凤玄回来,一眼瞧见他身後牵著一名黑衣人,喜道:“找到了?快给我,快给我!”毫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摊在凤玄面前。
凤玄奇道:“给你什麽?”
钱春顿时跳脚,叫道:“凤楼主,你可不能赖帐!我帮你找到杜清明,你就将赤水玄珠谷的毒术给我当谢礼,如今人找到了,你倒是说说我要什麽?”
凤玄道:“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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