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场宴会专为自己举办,那么今晚就还需要一番折腾;若是宴会非为自己所办,那么今晚就可以风平浪静。
婉儿拿起竹签挑明了灯芯,双手搁在桌案上枕着下巴冥想。
虽然自己也很想见司马安,但若一时沉不住气,反倒要坏事。
书卷已经不知道被翻转了多少页,上官婉儿索性合上,起身站在窗台前望着院中的梧桐,以及头顶上那轮美轮美奂的月亮。心境空明,婉儿忽而闲静下来,方觉察到孤单的可怕。
高处不胜寒,当女皇走到顶峰位置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心境?
所以她此刻才想返璞归真,喜欢儿孙绕膝,伴随着欢歌笑语,将日趋苍老的心归于平静之中。
“姑娘,”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外面的人是上官风,“上官姑娘?”她又问了一句,急不可耐。
手底下的四大侍女,最为稳重的是上官风,因而婉儿也格外器重一些,但现在她却大失风度,这倒让婉儿有些好奇了。
“进来。”
婉儿转身,盯着缓缓开启的门。
一只手推着门扇,一袭青衣映入眼帘,上官风朝着婉儿行礼,又立在了一边候着,眼睛时不时往外瞥,精神紧绷着。
婉儿见她如此忐忑,心中登时明了来的是谁,缓步往门口处迎来,款款而待。
夹着紫色的白色裙裾随着抬脚迈入门槛,衣袂翩动,她梳着流云髻,簪着紫玉钗,肌肤莹白如雪,眉黛如画。
许是目力所及无人,便侧首往婉儿这处望来,婉儿与她视线一接触,望进那深似瀚海的眸子里的漩涡,内心不免一颤。
只是几日不见,为何她形容憔悴至此?莫非司马哥哥有事?
“婉儿不知道是太平公主驾临,有失远迎,望公主海涵。”上官婉儿起身绕到她跟前,礼数周全。
“免礼。”李令月解开黑狐大氅,随手交给上官风,自己则睨了跪在地上的婉儿一眼,径直往内去,立在挂在正中的画卷之前,抬头仔细观摩。
上官风双手接下大氅,再低头见那大氅质地,忍不住想去抚摸,松软的狐毛光泽柔顺,没有丝毫杂色,让上官风爱不释手。听闻番邦只进贡了三件,如今有一件就在自己手中,上官风唏嘘不已。
难得与太平公主近处,上官风觉得她的容貌比传闻中的更加出众,只是眉宇之间的褶皱一直不松,浑身散发着清冷决绝的意味,好似在刻意疏远旁人,让人再不敢接近一分。
“小风,去外头守着。”婉儿道。
“是。”上官风这惊觉自己竟一直盯着太平公主出神,还好她正背对着自己,否则便是大不韪之罪,杀头亦不为过,于是心惊肉跳地退了出去,带上门后直拍着胸口舒气。
太平公主来者不善,但上官婉儿亦非善茬。上官风有强烈的预感,在这不起眼的小小闺房之中,正在酝酿一件可能惊天动地的事情。
室内,婉儿默然站着,太平公主依旧在欣赏那幅画。
时间仿佛停滞不前,鼻间隐约可闻见特地在油灯里添加的沉香香气。
一直不见对方动静,婉儿禁不住悄然打量太平公主,褪去大氅,她外罩一件紫色薄轻纱裳,内里是白色的长衣,带了一些胡风,行动灵便。
瞧她背影,好像又消瘦了一些。
“是上官仪画的?”太平公主转过身指着画问。
婉儿这才看见她眼下的青色,透露出她此刻疲惫,眉头不曾松开,嘴紧紧抿着,神思不似在这室内,而是飘散到了远处。
“是。”
仿佛感知到了面前这人越来越无所顾忌的打量,李令月终于收回飘散在外的意识,一双如鹰眼般锐利的眼睛牢牢抓着上官婉儿,如果婉儿没有看错,那眼神里夹杂了无奈、悲恸和绝望,到最后化为一尘如梦似幻的氤氲,让那双美丽又慑人的眼里蒙上厚重的雾霾。
“本宫今日设宴邀你,怎碰巧病了?”李令月淡淡道,仿佛方才婉儿所见乃是虚幻。
“回公主,婉儿确实病了,是伤寒。”上官婉儿立即回,眼珠子转了转,“倒是公主府中既然有宴,为何独自一人抛下满堂宾客来到我这里?”
“本宫设宴,只为见你。”李令月直言不讳。
上官婉儿为她的大方坦然意外,“公主见我何须大费周章,只需要派遣一人来告知一声,婉儿自会去拜见公主。”
“你杀了薛怀义,此宴算是酬劳,”李令月声音渐沉,“实不相瞒,今日宴上所坐皆是本宫心腹之臣,他们有些是地方任上刚刚调遣入都城,有些是历经了几代君王依旧挺立在朝堂之上的,还有些是有志却不得施展的栋梁之才”
“公主对婉儿说这些有什么用?”上官婉儿插口,内心却因为太平公主所言而莫名激荡着。
太平公主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受宠的公主罢了,连婉儿一开始也认为她与自己一样,充其量也是一个倚仗女皇权势而生存下去的附庸。
但实际上她一直踌躇满志,暗地里培养了这么多人,若是她有称帝之心,有女皇开例在前,有这群人支持在后,离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也只是一步之遥。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一直将这些东西深深地掩藏到心底,从不让外人知道她的实力,现在她竟然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将她所有的实力都展示给自己看,难道是想用这些来威慑自己放弃与她争斗吗?
“自然有用,”李令月沉默片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道,“本宫想将这些东西全都交给你,想让你代替本宫去辅助母后。”
一言既罢,婉儿僵直在原处。
太平公主的话言犹在耳,不断在这房间内徘徊,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晃过眼前,化成一段段高低凄迷的音符,扰乱了婉儿的心神。
“为什么?”婉儿茫然地回看她,这个自己一直不懂却一直好似懂着自己的大唐公主,她的表情隐晦不明,婉儿只觉得嘴中的言语支离破碎,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既然是公主辛苦经营的东西,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交予我,公主的目的是什么?”
“本宫如今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摆脱这一切。”李令月轻轻摇头,若有所思,“和司马安一起去她想去的地方,游山玩水,逍遥一生。”
提到司马安的时候,李令月的眼里闪过哀恸,但那只是一瞬,须臾又恢复如常,转而看着婉儿道,“司马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先前的事情是本宫食言,但作为补偿,本宫会为你护航,将本宫所拥有的交予你手中,以你的聪明才智,不至于辱没了司马安对你的期许,是非成败,全倚仗你自己的能力,与他人无忧。”
“司马哥哥果然在你府中。”
“是,她是在本宫那儿,”李令月侧眼看她,“但她不能见你,本宫要带走她。”
婉儿心如刀绞,颓然惨笑道,“那么公主的承诺呢,都不算数了吗?你将所有的重担转移到我的身上,自己和司马安双宿双飞,这样对我何其不公?!”
李令月睨着婉儿,不可置疑道:“不管你答应或者不答应,我都会带走她。”许是觉察语气过重,稍后又缓和了一些,微阖了阖眼睛,“有了这些,你上官婉儿可以权倾朝野,可以光复上官家的门楣,可以日后在史书上留下亘古清明,又或者作福享乐为所欲为。”
婉儿沉默。
的确,只要有了这些,即使将来女皇不在了,也可因这缘故安身立命。
“你好好想想罢,不管你怎样抉择,本宫都会走,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嗯,下一章有个重要人物要say bye bye了我收
89雨葬幽兰
古地房州,隶属山南东道,上承天命,下接沃土。
中宗李显被废黜以来,先是被放逐到了均州,再由女皇一念之仁迁到了房州。
戴着庐陵王的高帽,李显一脉显然已经穷困潦倒,被驱出都城已经十余载,当初女皇派来“护送”的重兵渐渐对监视这个颓废的亲王没了兴趣,一个一个在当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有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隐隐于市。
但即使没有人在看守,李显依旧过的小心谨慎,他听说过那些亲自料理餐饮的皇子公主也惨死在饮食之下的悲剧,也见过士兵眼睛不眨地砍下皇亲国戚的头颅,他听说了岳父韦玄真已经在流放的途中身亡的消息,联想起先太子李贤,就越发战战兢兢。
每逢雷打,他便缩在被褥中;每逢赏赐,他便畏惧地不接,两股战战。几次想过了结性命,但终究还是畏惧失去性命,所以他连死都死不成,终日在这种极度的恐慌中度日。
若没有妻子韦氏的劝慰,他恐怕早就因惊恐过度而失心疯。
但张天给他带来了希望。
当他和韦氏一同在薄田里劳动的时候,一个骑着骏马戴着斗笠的人在田埂上向这边观望。
李显立即躲到了韦氏的身后缩着。韦氏见此人身形相熟,故而壮着胆子问她是何人。
那人翻身下马,将马匹栓在边上的石头上,不顾田中泥泞污秽,拖着一身白色装束站定在李显和韦氏面前,继而双手递上一封信。
李显从韦氏身后探首去看,瞧见那信封上的娟秀的楷体小字,顿时喜上眉梢,接过那封信视如珍宝,整日整夜地贴身收藏。
韦氏曾经看到信封上的图形,隐约觉得熟悉,许多日之后在揉面团的时候猛然想起,那不是李显常佩戴在身边的玉佩的图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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