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掌柜
临江楼是京城颇为闻名的一处勾栏瓦舍,供百姓娱乐消闲,有说书、演杂剧、做散乐、做皮影戏、悬丝傀儡等。但要论佼佼者,必是舞曲伎人,百年前有一舞倾城的百媚娘,百年后有一曲倾国的绿萝娇,所谓美人,百媚生香,千姿蕴华,不过如此。
二楼雅间内,鸨娘梦姑小心伺候于一旁,“那按姬少的意思是……”
惯穿一身红衣姬如意自斟一杯酒饮尽,那酒是扬州产的琼花露,以甘泉酿之,其味极美。他原本生得容貌艳冶,加之举止慵懒优雅,生生把正伺候他的花魁压了下去,那绿萝娇素以清丽娇俏闻名,于姬如意面前却形如小婢。
“我这一次来,也不为别的,只为赎了绿萝的卖身契。”姬如意随意挑起绿萝娇的下巴,指尖摩挲着她的皮肤。
“姬少看得起绿萝娇,那就是她的福气,”梦姑笑得那一脸褶子如花,“奴家这就遣人去拿她的卖身契。”
“姬少。”绿萝娇枕着姬如意的膝上,眼中含着迷离,“姬少真的……要赎奴家回去吗?”
姬如意漫不经心饮酒,闻言勾起她的下巴,“怎么,不愿意?”
绿萝娇仰脸,“奴家愿意一辈子侍奉姬少。”
酒尽杯倾,姬如意手中把玩着悬在腰间的玉佩,那玉佩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所雕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玉而出,翱翔九天。
杨书廷带着燕青来临江楼听说书,刚走进去就碰见要出去的姬如意,杨书廷挑眉看了一眼跟在姬如意身后清丽非常的绿萝娇,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姬如意倒是面不改色,“杨少好雅兴,是带着燕青来听说书的么?”
杨书廷点头,“今日是山缯说书,讲的正是民间女子鱼玑入宫受宠的故事,我便同燕青来听了。”
姬如意带着绿萝娇往外走,“那我便先行一步,就不耽误你们听说书了。”
杨书廷与燕青入座后,杨书廷笑道,“燕青,你可知跟在姬如意后头的是谁?”
燕青摇首,“不知。”
“那可是临江楼的头牌,擅抚古琴的绿萝娇。传闻绿萝娇相貌清丽,性子却颇为高傲,并不是出得起银两就能一窥芳容。挂牌两年,依然是名清倌,多少权贵为买她一笑而不惜一掷千金。”
“原来如此,那姬少他?”
“我看哪,如意他是把人给赎了回去。要让那绿萝娇点头应允,他倒是好一番本事。”
“你很佩服?”
“我自然……呵,我佩服什么,我自然是不稀罕的。那绿萝娇纵是千般百般的好,也是万万不及你一分的。”
燕青也不搭话,向来沉静的眸子微微斜望,于温润中透出些狡黠,却依然温柔非常。他端坐于座位上,一旁是正
柔声说着甜言蜜语的杨家少爷,句句绮丽,字字深情。
没过两日,京城玉雒阁的宣掌柜找上了一处小院子。
俊美非常的杨家少爷坐在雕花高椅上,接过燕青烫的香茗,不紧不缓啜了一口,这才道,“宣掌柜赏光来敝院,不知有何指教?”
宣绍靖苦笑,“杨少是豪爽人,宣某就不绕圈子了。此次前来,宣某只想知晓如意的去向。”
杨书廷眉一挑,“哦?杨某只是一介商贾,姬少哪里杨某能够攀认的。”
宣绍靖无奈,姬如意性子难缠,行踪不定,高兴时肯温顺地伏在他膝头,不高兴时他把整个燕京翻过来都找不到人。而这次他买下临江楼头牌绿萝娇的事情早就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他自知惹他不悦了,他闹脾气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居然就这么带着绿萝娇双双失踪了。虽然他并不担心姬如意会迷上女子,但是两人好不容易有些进展,这一回可是又离得远了吧?
“如意从小与你亲近,他想必不会对你隐瞒失踪罢。宣某实在寻不到他的踪迹,只好求助于杨少了。”
“他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他若是有心躲你,又如何会见你?他自小薄情,若是把什么人放在心上也不会说出来,所以也请宣掌柜仔细掂量。要是没有那个意思,就别招惹,要是真有,那便委屈宣掌柜处处顺着他的意思了。”
一袭玄衣的宣绍靖高大俊挺,相貌极为儒雅端正,身为玉雒阁掌柜的他是京城贵胄宣家的长子,素闻性格沉稳,行事周密,小小年纪便随着叔伯行商南北,如今经手的玉雒阁是京城最大的一处珍玩买卖处,可谓日进斗金,权贵如云。
如今他面色微白,眉眼间竟染有哀然,“我有心,也要他有意才行。如今之计,唯有先寻到他再做打算。”
杨书廷微微一笑,“宣掌柜,慢走不送。”
燕青不解,“这宣掌柜,你不喜欢?”
杨书廷捉住燕青的手,放在掌中把玩,“宣绍靖这人我也有听闻,不外乎是什么沉稳大气,颇有行商天赋,也不知他是如何招惹的如意,如意这人脾性不好,难伺候不说,还动不动就爱闹脾气。我从小就认识他,那时他性子还不是如此,可惜他娘亲去得早,他又不讨那些姨娘的喜欢,多受欺负,渐渐的就成了捉摸不定的样子,上一刻笑了,下一刻指不定就翻脸不认人了。”
燕青有些明了,不由轻叹,“姬少这番性情之下,着实惹人心疼。”
“我可不管那宣绍靖如何想,若是招惹了如意,可不是轻易能了事的。我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想他伤心难过,所以宣绍靖便不得我喜欢了。”
茶炉咕嘟咕嘟冒着泡,加了香料的茶汤翻腾出悠远的气息,燕
上一刻笑了,下一刻指不定就翻脸不认人了。”
燕青有些明了,不由轻叹,“姬少这番性情之下,着实惹人心疼。”
“我可不管那宣绍靖如何想,若是招惹了如意,可不是轻易能了事的。我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想他伤心难过,所以宣绍靖便不得我喜欢了。”
茶炉咕嘟咕嘟冒着泡,加了香料的茶汤翻腾出悠远的气息,燕青正垂眼舀着沫饽,长发如墨,白衣如雪。几番大病受伤后,他越发清瘦,下巴尖削,肩臂纤薄,他身上所穿的浅碧春衣本是照着他的尺寸所裁,如今穿着却显得袖宽袍大,自袖管中伸出的手腕白皙细瘦如少年。
杨书廷定定看了半晌,不由眼底隐隐泛红,忍不住把人抱进怀中,声音微微发颤,“燕青,你怎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呢……”
每个夜晚里他搂着怀中人入睡,手掌下所触的胸膛能清晰感觉到根根分明的肋骨,原本便较寻常男子纤细的腰肢更是消瘦得不盈一握。燕青受伤的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抱着早已沉入梦乡的燕青默默淌泪,若是他能给予这个人更周全的保护,也不致于如此。
燕青淡淡一笑,反手搂住紧紧抱住他的人,“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你天天山珍海味地喂我,我很快便能胖起来了。”
杨书廷轻吻他微凉的唇,“燕青,你这书呆子……”
☆、伞下情
时已入夏,行人纷纷换上轻薄的夏裳,朱碧杏黛分外妖娆。
一户人家外的空地上,两个扎着总角的幼童正嬉戏玩耍,一个身穿红袄,大眼灵动,一个身穿银袄,凤目微眯,都是天真可爱的模样。
穿红衣的年纪小一些,忽然睁大了眼惊呼,“好漂亮的姐姐!”
穿银衣的年纪稍长,比较沉稳,闻言回头,也是低叹,“好漂亮!”
一袭红衣的“姐姐”斜眸看过来,“你们知不知道紫乙院在哪?”
穿银衣的伸手一指,“在巷子尽头。”
姬如意进了院中,便见杨书廷燕青并两三名丫鬟小厮往一处走,他跟上去,“这浩浩荡荡的,是要去哪呢?”
看着不请自来的“客”,杨书廷一笑,“你整日这样往外跑,哪还有一点少东家的样子。”
姬如意毫不在乎,“琐事都交给下边去办,我可有空得很。你们去哪?”
燕青指了指不远处的竹林,“前些年种了竹子,如今竹笋正盛,正好可食笋。”
姬如意叹,“你们倒真像活在深山桃源里头似的,花树竹木越种越多,都快成了一片大林子。”
燕青喜静,又爱草木,杨书廷便干脆辟了院子后的地,遍植花树竹木,枇杷、橙柚、柑橘、榔桔、荔枝之木、紫竹、金娥、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春夏秋冬,各有烂漫。
如今入夏,正是笋盛之时,加上姬如意共六人,把笋挖出,然后扫叶就竹边煨熟,那些个丫鬟小厮是常做粗活的人,自不会有困难,而杨书廷与燕青也常常为了美食而亲身劳作,一番努力下来,也面色不变。
倒是姬如意从小娇养,后来宣绍靖又处处宠着他,别说劳作,便是他拿起银剪都被一旁伺候的下人赶紧劝着放下。这回冲着新鲜劲儿,他也同众人一同劳作,待笋熟,众人分食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一双纤白玉手红肿破皮,十分难看。
燕青心里过不去,忙唤小厮去取伤药来,杨书廷倒说,“你平常被宣掌柜当成矜贵的玉器那般宠着,也该锻炼锻炼了。”
姬如意哼了一声,随便拭净了手,也不涂药,直接学他们剥了笋来吃,其笋味之鲜美,竟比什么酒楼里的还要勾人。他心想,下回,也叫那宣绍靖做来尝一尝。
吃饱喝足,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回了院子里,丫鬟小厮四散开去忙活,杨书廷赶着回漕庄,便只剩燕青和姬如意两人慢悠悠地回了屋中。
燕青正翻着食谱研究,姬如意先是翻了一下书架上的书,发现都是些食谱读本之类,不由失望,然后四处看了看,屋中布置清雅,没什么玉器金银,半点不符合他的品味。
他有些嫌弃地皱眉,“你的房间怎么清汤寡水的,那杨少就不舍得买点
玉翡金银给你?”
燕青好笑,“我不爱那些,字画之类足矣。”
姬如意十分不理解,和他探讨了半天,无果,只好说,“你真是个怪人,和那杨少绝配了。”
燕青只觉他可爱,又问,“你同书廷打小认识,可有什么趣闻?”
说起这个,姬如意立刻神采飞扬,如数家珍,“他周岁时撒了童子尿在前来参加宴席的知府大人身上;三岁时调皮捣蛋加了巴豆在家里人的膳食了导致整个杨家上吐下泻三天三夜;五岁时嘴馋喝了许多冰雪凉水结果在众人面前肚子疼得打跌……十一岁的时候去玉仙楼看花魁结果被人拎着耳朵提回去;十二岁的时候和我争抢歌姬楼盈盈结果输得一塌糊涂;十三岁在南风馆里被当成相公遭客人调戏……”
燕青静静地听着,有些事情是他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模模糊糊听旁人说起的,有的则是风流又机灵的小少爷瞒着他的。从前听到他的风流韵事,心里总会有些不自觉的黯然,如今听来,却只觉好笑。
当年那个玉雪玲珑的孩童转眼长成姿容过人的小少年,尚未束发的他总是爱穿一身鲜艳的衣衫,一头墨发垂地,远远看着就如同一个豆蔻少女。那时他由小时候的贪玩爱闹变成风流过人,整天跟着这家那家的小公子四处跑,青楼妓馆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天,他爹娘气急地找人把他提回来时还理直气壮地说是欣赏美人,把好一通的人弄得又气又笑。
那时他偷偷来叩自己的门,月色里的小人儿探头进来说,“燕青,今天我看到了绫罗馆的花魁,她还没我好看呢。”
自己忍住笑意道,“是,小少爷最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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