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路明非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他躺在床上,束手束脚,浑身肌肉紧绷,只因身后多出来的一个心跳。往日他可以大字型狗趴型怎么样都行地睡在他那单人小床,现在他却要和另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一起一人一半。为了共享棉被,两人背靠背。
这么久没见过人,一见到马上就发展成了同床共枕,这个流程不科学!路明非内心抗议,然而他真的找不到另一张棉被。身后的呼吸声依旧沉重。路明非胡思乱想,感觉到身后人似乎也如他一般绷紧了身体。
“楚子航,还没睡吗?”路明非听到身后人吞口水时的咕咚声,便发问。如同他所料,背靠背的那个人晃了晃,回答的声音沉闷:“没有。”
既然两人都睡不着,那还躺在床上挤空间挤被子干什么。路明非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侧身看被子旁边的人形突起。这种感觉很奇妙,昨天你还是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床上盼着有个人能说话,今天就来了个人和你同睡。
楚子航也翻过身来看他,面无倦色,黄金色的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路明非在先前早已见识过这双金色的眼睛,但旁边一个大火炉抢尽风头,这黑暗中他才感受到这双金色的眼睛是多么慑人,似乎天生就有一股帝王的气场。
“你不困吗?你旅行了这么久,应该很困了。”路明非问。他本无须睡眠,这次离开家前他眼睛一闭上完全忘了时间,已睡得足够久了,此刻毫无睡意。只是顾及到楚子航或许需要睡眠,他才提出睡觉。
“不用。”楚子航将视线转到低矮的天花板上。以他的视力,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看得清楚。如今他躺在温暖的室内温暖的床上,身体却维持着雪地里逃亡隐匿时的紧张,每一块肌肉都像是在做梦,梦里他在不停的跑。除去夜里活动的习性,他的脑袋不停地产生着各种幻觉,只要他一闭上眼,眼前都是那雪地,针叶树,野生冬花,他在那里面跑着,不远处传来人的嘈杂声。
习惯了不停奔跑逃命的生活,连停下来在被窝里睡个觉都觉得难受。
“既然这样,我把火炉点了吧?”路明非小心翼翼地绕过楚子航,跳到地上,接着因地面的冰冷吸着气跳了几下。没了火炉的供暖,这铜墙铁壁里的小屋热导快散热也快,没过多久温度就与外界差不多,像个冰窟。他拿起燧石和火绒,太久没做过这类事情,手生得紧,捣鼓半天才点燃炉火。
柴火的光一瞬间布满,房间里的温度也逐渐回升,路明非的脸因跳动的火而恍惚。他转头去看同样恍惚的楚子航,对方的黄金瞳随意地望着炉火,火焰似乎在他的眼里跳动。他穿着路明非的衬衫毛衣和牛仔裤,路明非终于找出另外的几套衣服,使得他不至于只穿着短裤和衬衣在两个人的室内乱跑。 虽然都是男人,但羞耻之心真的受不住。
炉火的温暖让路明非颤抖僵硬的身体逐渐舒展。他干脆靠着火炉坐在地上,别过眼不去看楚子航的眼。这剧情不对,他在心里吐槽,他不应该在某个夜里和一个浑身硬邦邦有八块腹肌的男人眼对眼,他还该死地觉得那眼睛真好看。
一定是对于黄金天生的好感,一定是对于亮闪闪的东西天生的好感,嗯。
“诶…楚子航。既然睡不着,那我们出去走走吧。这里一天的时间里有五分之四是晚上,……虽然白天也和晚上差不多……就这样呆在家里超无聊啊。”路明非觉得他的脸被火焰烘得发热,“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楚子航那眼睛仍盯着路明非,整得路明非浑身不自在。其实也不能怪他,他从不知道一直看着一个人代表什么,会给那人带来什么感觉。只是这种情况下,他除了看着屋子里另外一个生物,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越被盯着越不自在。路明非从地上跳起来,有些慌张地扑向沙发那堆衣物,翻出几件衣服丢给楚子航。楚子航不再盯着他,他才松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像被鹰锁定为目标,压迫感无形而来。他胡乱地套上外套,等楚子航也穿上了两件厚厚的毛衣,才说:“走吧走吧。”
然后他又往火炉里丢了几把木柴,才提起外套。厚厚的门完全没有被室内的温暖所感染的意思,路明非站在门前,抓住那转轮呼哧呼哧地扭了半天,依旧纹丝不动,像是被冰冻起来了。“楚子航,额,那个,拜托你了。”
被呼唤的楚子航默默走来,握住转轮的手臂青筋毕露,接着转轮转动时难听的嘎吱声响起。路明非发誓他听见了冰破裂和冰碴被碾碎的声音。他瞄了眼完成任务回望他的楚子航,提起煤油灯和外套,除了一声“走”说不出别的话。他缩紧脖子,哆哆嗦嗦地走进那寒风里。看着楚子航像是完全不怕冷地走出来,又关上门,路明非内心感慨:不愧是在暴风雪里裸奔的人。
路明非翻遍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另一件外套,所以这一件外套还是两个人一起披。就算楚子航看起来多么不怕冷,路明非也舍不得让他只穿这么点衣服就在寒风里走。两个人手臂挨手臂地裹着一件外套,像一个巨大的球,走在楼梯上异常搞笑。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向下走,而是反方向往上。路明非的小屋只是铁筑的墙壁中部的小空间,那条冗长的铁楼梯还通往上方,从小屋开始往上,楼梯不再依靠着墙修建,悬空的让人毫无安全感,走起来比向下还让人迷茫。高处的风雪中,隐约露出几道黑影,似乎是其他的铁楼梯,纵横交错,构成了这个城市的交通路线。
两人裹成球走在那楼梯上,钢铁的寒冷透过鞋底在神经上蔓延。路明非感叹还好他找出了另一双鞋,不然这冷就会像针一样扎进身体里。踏在铁皮台阶上的脚步声低沉,配合冰碴的混响,交杂远方的敲击声。这是整个城市的心跳声。
楚子航看出来了。即使这漫天的雪花与粉尘影响了他极佳的夜间视力,但那蓬勃的压迫感是混沌所无法掩盖的——他们的眼前,有一座极高的巨塔。所有的楼梯,似乎都围绕着这座塔,然后延伸向城市的各个方向。如果说这座塔是脊椎,那楼梯便是骨与围绕着骨的血管筋脉。
“终于爬到这里了。设计者绝对是有病,这城市构造不科学啊不科学,都是楼梯爬起来要累死人啊!”路明非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靠在楚子航身上喘着气。从小屋一路走来的直楼梯已经结束,从这个塔身上的平台延伸出别的楼梯,伸向不可视的虚空。在他们的面前,有一条楼梯环绕高塔往上。
路明非苦着脸,踏上了那“天国的阶梯”。一路向上,愈发稀薄的空气挤压着他的肺,风雪和粉尘填充着他本就不多的空间,他喘得像个破风箱。反观他这边累得半死,楚子航一路以来都没大喘过气,反而还扶着路明非走了一路。路明非累得迷迷糊糊,想,是不是八块腹肌和肚腩的区别就在于运动时谁更累?
他们头顶积满了雪。沿着楼梯向上,四周愈发亮堂。塔顶的盘龙屋檐越靠越近,脚底离开最后一节台阶时,路明非差点哭出声。原本以为向下走就有够恐怖有够刺激,但向上走却是挑战耐力,更何况在这种天气。走进塔顶的空间里,路明非直接瘫倒在地,连带着楚子航也跟着摔倒。
“抱歉啊楚子航,我真的累死了。”路明非把脸闷在双手中,“太久不运动了,唉,心塞。”楚子航没回应,撑起上身,望着路明非毛茸茸的头顶,黄金瞳在微亮中闪烁。
休息够了,路明非挣扎着爬起来,钻出外套。他把外套给楚子航披好,自己跳着脚去拿煤油灯。打着灯走到塔中央,路明非摸索着,终于找到那突出的把手。握住把手,路明非忍着透骨的冷,咬着牙往外拉。铁块发出刺耳的尖锐声,他为那瞬间飘散的尘与雪末呛到,不住的咳嗽。路明非伸手摸了摸里面的木柴,因为隔绝了风雪,还是干燥的。他边咳边掏出火绒,从煤油灯里点着了火往里丢。木柴燃起低沉的火,路明非才又跳着脚回到楚子航的外套里。
“楚子航我们往那边挪一挪吧,”他吸着鼻涕,“等下火起来了就暖和了。”
两人往火炉那靠了靠,路明非枕着楚子航的肩膀打着哈欠。“这个天气看不到,等暴风雪停了才好。爬上来好累啊我我好想睡我靠着你睡了你别介意哈。唉风雪肯定很快就能停的,等雪停了记得叫我起来,我跟你讲噢那景色超漂亮的楚子航你可不能自己分享,记得叫我。两个人一起看才好嘛。”
楚子航看着那人棕色的毛脑袋缩在他的脖颈中,沾了雪的发梢让脖颈产生稍稍凉意。路明非压着他半边身体,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偶有雪花飘到他的鼻尖,他转过视线,从塔里望去,远方混沌的天空微光闪烁,隐约可见乌云慢吞吞地挪动。
楚子航想起来,那些个在森林里的日子,偶尔抬头,也能看到天空像这般灰白混沌,深灰色的云缓慢挪动。然后他又想起来那日的风雪,也如今日这般大。他还记得女孩在乌云下的笑脸,不如以往一样像树脚下的野生冬花。
然后他眼前的女孩,就像乌云那样散开了。风雪渐停,他像那日一样,说出那个名字:
“夏弥。”
楚子航望着云层渐开的亮光说。
☆、(三)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楚夏
当天光刺破云层,请唤我苏醒。
楚子航摇了摇靠着他半边身子的路明非,这家伙歪着脑袋睡得死沉,挂在嘴角的口水差点成了冰。刚苏醒的路明非晃悠着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楚子航过近的脸发了半天呆。他嘿嘿一笑,摸索着从外套里抬起手,摸了摸楚子航的脸。
被风雪冻了半天的脸冰凉,而路明非的手缩在外套里暖了半天。路明非刚触到脸就被冻得清醒。他瑟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赶忙缩回手。楚子航金色的眼看着他,将他的窘迫都印在眼里。
“诶楚子航,抱歉哈抱歉哈,人刚醒脑袋不灵活,总会做点傻事情对不对……”路明非受不了这样无声的凝望,赶紧扯开话题,“啊啊雪停了吗快看吧快看吧!”
他们望向塔所对的天空,金光透过乌云,这个不见天日的城也染了点光明的气息。他们仍维持着手臂贴手臂的距离,路明非那的偏棕色发梢贴着楚子航偏长的深黑色发尾,在颈窝和脖子处纠缠。云层笨重而无声地挪动,那头金色的微光更甚。
那是城市的光。
在夜里是不会有太阳的,这是众人皆知的真理。然而云层和暴风雪隔开的那另一个城市,却仿佛没有黑夜一般,永远都充斥着圣洁的金光,某些邪物最讨厌的圣光。被冬季与森林包围的那个城市,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地方,也是最光明的地方。
此刻城市的光驱散云层,扩散的光线映衬着附近天空闪烁的繁星,就连那片天底下的森林都一并画上金边。路明非他们隔着这城里还未散尽的风雪与零落的雪花,看着那边神圣而虔诚的光,宛若日出。所有的一切都像画,有一半的不真实。
路明非盯着那光芒看了许久,直到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头,让他打了个喷嚏。揉着红透的鼻头,路明非的眼角与鼻子泛着同样的红。他又看了好几眼那微光闪烁的城市与天空。楚子航并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转头看了看路明非充满怀念的脸,又看着城市周围的树林发着呆。
想不久之前,他还在那森林里,看那针叶树底下的野生冬花,埋伏误入森林的村庄的绵羊。而现在,他挨着另一个人,在别的城市的高塔上俯视那片森林,并不为他而知的一面。他从不知道在那城市的余晖下,树梢的雪能折射出光彩,那树底的冬花估计也能镶上金边。
就像笑容神圣的夏弥。
“我想给你看的就是这个。”路明非抱着腿,咧了咧嘴角,用下巴点了点那头微亮的天空,“怎么样漂亮吧,我跟你说哦一直以来都只有我才能享受这种称霸整个高处看风景的待遇,你是第一个一起看的!”
楚子航没回话,路明非就继续讲着那白烂的话。“……你也感觉到了吧,这个城里面没人,只有我们俩……大概。”
楚子航的确是知道这回事的。这个城里面没有给车通行的路,四周都是铁筑的墙,除了那个小房间没有供人居住的地方,没有店铺。整个城市黑暗阴森,不像是给人居住的,倒像是困着什么东西的牢笼。
“这个城市是那边那个——卡塞尔城的附属城,影子一样的存在。那边的城市太亮,这边就要更黑咯。嗯老头子还说了什么来着……”路明非苦思冥想,挖掘那段因时间太久且不常与人提起的对话,“……还说了,这个城是用来给卡塞尔提供能源的。”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楚子航提出疑问。路明非所说的什么卡塞尔、附属城、提供能源,对他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东西。
“守城咯,也不知道守了多久。”提到这个,路明非的表情就有些郁闷,“老头子把我坑来守城,也不知道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守什么守,提供东西那东西也不需要守的反正没人敢动他自己又不会走。想我一个大好年华的年轻人被骗来守城一守就成了门卫大爷,这么多年了还没人可以说话,快闷成蘑菇!”
对于路明非愤愤然的话语,楚子航不好表达什么。他倒是想起了路明非曾问过“你是不是从一个很亮很亮的城市来的”,说的就是卡塞尔了吧。路明非既然是被坑来的——坑是什么意思——那他的家,应该就在卡塞尔。
“你的家呢?”楚子航又联想起路明非望着卡塞尔时,那怀念的表情。
“早没了,那么多年了。”路明非耷拉着眼,判断不出情绪,“家乡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时候我一声没说就跑出来,他们估计会很开心。”
“他们?”
“叔叔婶婶。爸妈不知道哪去了,把我给他们抚养。”
那时候他和现在差不多大。叔叔婶婶对他都是冷眼相待,使唤来使唤去。叔叔是工匠,但从不教导路明非任何手艺,反倒是学成了的路明泽,完完全全把他当佣人。还在十七岁的青年心中都是充满着一腔热血的,路明非虽然自认为衰,但本人还是充满了对未来成家立业的渴望,奈何学不到手艺。他下定决心跑离这个城市,结果却跑到这座没生气的城里,不得已当上守门大爷。
说这话时,路明非的脸在微光下也染上了金。楚子航凝视着那张脸,最后把那种表情定义为“伤心”“孤独”。其实楚子航对于这些感情并不敏感,但是他对于后一种感情有所体会,夏弥告诉他这种感情叫做孤独。
夏弥还告诉他,礼尚往来。路明非告诉他关于过去和家乡的事情,他也应该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
“我是狼。”然后楚子航说。
“什么啊你突然说这句……”路明非显然不信。但是他眼角瞥到楚子航的脸,依旧是面无表情,黄金瞳锁定着他,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是狼,变成了人类。”他又重复了一遍。
路明非呆愣半天,接着身体狠狠抖了一下,若不是外套包裹着他,或许他会摔倒在地。
“你很害怕?”楚子航将路明非的举动定义为狼。
“不怕不怕。”路明非坐正身体,脸上还是不可置信,“我连龙都不怕我才不不不怕狼呢。”怪不得楚子航吃粥还不够想吃肉,哪里有肉食动物吃素的道理?夜里睡不着也是因为狼本就是夜间活动。再这么想,楚子航盯着他望分明就是本性,锁定猎物的本性。
“嗯。”楚子航转回头。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路明非觉得楚子航那微张的唇里,两枚尖利的虎牙若隐若现。说路明非不怕吧,其实他还是狠狠地抖了抖。救回家里的男人其实是一只狼,这种事情太过于玄幻夸张,并且过于吓人了点。但路明非不算寻常人,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