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夕?你。。。是闯进来的?”提了提嘴角,马至紧锁眉头地看了一眼身边正坐的眯眼看着他们的沉稳男人,生硬道,“玄大人恕罪。。。”
被唤作“玄”的男人没有因为林若夕突兀的叨扰而责罪,只是幽幽看了绝尘的书生一眼,静默地站起身,开口对马至道:“明天再来找你。”
看着陌生人走远了些,林若夕压着声音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而后在俯身的马至鬓边耳语。
“什么?子游他们受了重伤!”
万万没料到马至如此大喊出来,林若夕一瞬脸色沉下,看到远处的“玄”浑身一震,惊愕地回转头来,看着他们。
收到陌生人突来的肃然目光,林若夕本能地噤声。
“再说一遍!”“玄”大喝起来,疾步而来,狠狠拽住柔柔弱弱的书生。
林若夕吓得抿着嘴唇不知所措地避开“玄”忿然的视线,紧张地看着马至。
“这。。。”马至被这样莫名其妙的氛围弄得有些情急。
“说!”玄厉声道。
***
兵刃交接时,发出的铿锵声响;血腥味弥漫,发酵成恶心的臭味;还有疼到麻木的疲惫身体。若不是马至在关键时刻冲进屋来,莫子游会以为自己将在这样肮脏的地方、混乱的思绪中死去。迷迷糊糊中,有许多人交错。一个身着水晶顶戴、熊蟒袍、白鹇补服的老人焦急地冲过来扶他。像侍奉的奴仆,他们汗如雨下地替他把脉、上药,又是关怀又是慰语。虽然觉得疑惑,但危急时的援手总是如此受用,莫子游安心地笑笑,却在合眼前,还是看到沐语枫遥望他的复杂神色——那种平常总能见到,但在此时,会让他觉得刺痛的神情——不是关心,只是不屑和冷漠。
傅明翼跟着被抬走的傅明佳,与莫子游一齐,随宫中的太医先行了一步。留下的沐语枫只用原先让莫子游胡乱包扎的受伤手臂轻触了触奉天逸还在流血的背伤。沐语枫挑了挑眉,笑得有些讥讽、有些凄凉。
马至不知如何开口,看了看同样狼狈的林若夕,开始陷入诡异的沉默。
“那个。。。马车在外面。。。我们赶紧走吧。。。伤这样拖着,不太好。”林若夕难笑,却不无意外地听到沐语枫凉凉的问话。
“刚刚那个阵仗,应该不是马大哥的救援吧,对莫子游格外照顾嘛。。。”沐语枫寒笑道。
“这是。。。那个。。。哦。。。对。。。这是玄大人的手下!”马至不太会撒谎的脑子,转了好几个圈,说了一句不是实话,但在某种意义上完全称不上谎话的回答。
“玄大人?”沐语枫惊了惊,脑中闪过无数个身影,最后低喝了声,“司空玄?”马至一震,差点扑上去堵住他的嘴。
司空玄——当今圣上。。。
马至在半时辰前,还以为只是翰林院一个地位稍高却平易近人的同伴,却在林若夕闯进后,被警告说,那是我们的东晴王永易帝!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的马至总算明白,以自己的个性能够平平稳稳呆在现在这个官位的原因。是这位当今的圣上替他挡掉所有的流言蜚语——对民间文人兴起的议论与政见持有极其看重态度的皇帝,一直以来都需要马至这样的人才来整改朝廷的制度,抵制岚王深入朝堂的势力。
“我与他谈过很多次,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吧。”马至笑了笑,“语枫、若夕,只要我们能踏进那个地方,也许真的可以一展抱负,实现我们一直所说的‘重整朝纲’!”
林若夕淡淡笑着回应马至。
出生在官宦世家,受到祖辈父辈良好熏陶的马至所拥有清高却远大的抱负,绝不是沐语枫之流所要真正追求的。
“同情和软弱,绝不是成就帝王的东西。”沐语枫冷笑,“留下司空岚如此祸患,就算皇帝千万个勤政爱民,也只是个喜欢空想的草包。”
“语枫!”马至对口无遮拦的男人斥了一声。
“沐大哥,没有见过皇上,便下如此断言。恐怕不妥。”林若夕暗自对沐语枫笑了笑,“当年他的确做错了——对不该手下留情的人,留了情。但这并不影响他一直以来表现的智慧。我觉得,我们的皇帝陛下,是个非常懂得韬光养晦的猎人。”
沐语枫一颤,警觉地看着林若夕。书生柔柔地笑着:“八王爷远驻边疆。当今圣上只靠少数禁军驻守京城与十王爷周旋七年,至今国泰民安,不正说明他其实是个很懂权术的帝王吗?”
“是啊,语枫!我觉得他会欣赏我们,重用我们的!”对官场消极了的马至在得知玄大人的身份后竟有些忘我,显得天真地乐观。
“他会器重你们的。也只是你们,不包括我。”沐语枫冷笑。
“为什么?”马至有些迷惑。
“沐大哥。。。还是。。。那么有自知之明。。。”林若夕轻声一句,突地震颤了一直闲在一边兴趣乏乏听他们对话的奉天逸。危险的气息浮动在沐语枫和林若夕之间,如履薄冰。仿佛此刻多一次呼吸,也会戳破四周紧绷的空气。奉天逸小心翼翼地看了习以为常的马至一眼,又转而看着沐语枫——男人忽然莞尔,静静地看着早已远去援军的方向,好似自言自语:“如果从头到尾都没有认识他就好了。。。”
。。。
从客栈到京城的路程并不遥远,马至却在陪伴友人上京的途中接到一纸命令,留下必要的盘缠后匆匆先行。看着马至凝重的表情,沐语枫觉得有些莫名的忐忑不安。因为没有立场要求友人公开那道神秘的命令,于是,只在慌忙中交代了一句不轻不重的保重,便眼睁睁看着好友肃穆离去。
当奉天逸三人与马至带来的随行一面疗伤一面缓慢驾车前行并在一天过后抵达京城边界时,沐语枫愕然看到“竹风六贤”中最照顾他的马大哥——马至的人头正高高挂在城门口。那景象好似一场冥界的迎宾,孤孤单单一颗青黑的脑袋——马至瞠着双眼,近乎将眼眶撕裂,他双唇紧闭仿佛在咬紧牙关。头颅与脸颊没有受到丝毫是损伤,却看起来狰狞扭曲——那带着真真正正死不瞑目的愤怒。沐语枫脸色泛白,撑不过一刻便俯身呕吐起来;林若夕死死咬着颤动的下唇,眼泪在美丽的瞳孔下打转。奉天逸立马拿出通行证给守城的官兵,将完全沉浸在马至之死的两个男人推回马车,匆匆进城。
修养没约花去了一月。
而科举也不知何故一再延迟。
林若夕单走在街道,便听到四周络绎不绝的人声。讨论与东晴西南面接壤的蠢蠢欲动的“翡帧国”、因通敌卖国而处以凌迟的马至,迟迟未考的春试,以及,错过原定日子、至今未归的八王爷。
京城,人心惶惶。
“若夕!”
书生一侧头看到盖鑫——“竹风六贤”之一朝他飞奔而来,道:“我现在要去打探情况。你有子游的消息了?”
盖鑫无奈地摇头:“我托了好几个朋友往紫禁城打听,还是没有任何风声。至于。。。马大哥那件事。。。说是当场被抓住与翡帧一个重臣的通信,当夜便审毕凌迟。。。”
“。。。这样快速。。。是先斩后奏?”林若夕见友人突然脸色难看地缄默,一个灵机又问,“经了谁的手?”
盖鑫犹豫了一瞬,忿忿开口:“黄志立!”黄志立——刑部尚书,也同是他们六贤,是他们之中最先在官场摸爬滚打的人。
林若夕心一沉,脸上跃上一股异笑。
盖鑫心中警钟大作,转身边走边道:“我去找语枫,说一下情况。你也探听虚伪。”可还未走远几步,林若夕悠悠扬扬的声音好似降世帝座的警语。。。
“你说什么?”盖鑫回头看几步之遥的林若夕沐浴在阳光下甚而焕发着光晕。
“没什么。。。”书生笑了笑,与友人分道扬镳。
***
夜幕下,循着师父最后一个记号,奉天逸停在了一片梧桐林前。高大的乔木,却凄凄美美。好似又回到了涯月山庄,母亲就站在最爱的梧桐树下,牵着十八岁的沐语枫,唱道:“一片梧桐一声秋,一片梧桐一点愁。叶叶叶叶相交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爹,为什么娘总喜欢带着沐大哥,不带着逸儿?”奉天逸抬头问奉天涯。
“带着语枫。。。是因为娘喜欢逸儿。。。”男人笑得倾国倾城。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奉天逸瞪大了眼睛:“娘要是喜欢逸儿,就应该像带着沐大哥一样,天天带着我!”
奉天涯知道十四岁的奉天逸不会明白,其实,他与儿子一样不了解妻子的想法,慢慢思索了一会儿,男人拍着儿子的肩膀,问道:“逸儿喜欢沐大哥吗?”
“不喜欢!”奉天逸直率地开口,惹来了母亲的目光。
傅乘月美目一抬,睨向身边的沐语枫,问道:“那语枫呢?语枫喜欢逸儿吗?”
沐语枫总像一个失了魂的躯壳,面无表情地回答:“喜欢。”
“你撒谎!”奉天逸狠狠地瞪了沐语枫一眼,“逸儿最讨厌撒谎的人。你根本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沐语枫一震,一双丹凤眼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小男孩,笑了。笑得让奉天逸觉得很是怪异,总觉得心痒痒的、滑滑的,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很不争气地脸红。
“你会喜欢我的,不是吗?”沐语枫蛊惑地说着,得到了傅乘月满意的夸赞。
奉天逸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在印象中母亲很少夸奖自己,如今却为了不明所以的理由赞许了沐语枫。心下便是一堵,愤愤朝着傅乘月的方向大喊:“我讨厌你们!”语毕便匆匆跑了。
奉天涯看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又看看一脸玩味的妻子,以及恢复木讷表情的沐语枫,沉沉叹了口气。
思绪渐渐收回,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事过境迁的尘埃。就如同,直到当年沐语枫离开涯月山庄时,自己的那份厌恶还存在,而到了如今,见到他,就好似见到了过去那份单纯美好的幸福。也为他还记得涯月山庄和母亲、甚至调查过那场大火的事而感动。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人记得那个美丽的地方,跟他共享过那一小段美丽的记忆。。。
“天逸。”
不无意外,奉天逸回头时见到的是一身夜行蒙面的师父。他恭恭敬敬地走到神秘人跟前,拱手,深深作揖。而后,一个突击,一掌打在师父胸前。神秘人没料想他会如此,只踉跄地退开几步,怔怔地盯着他。
奉天逸摆开架势,淡淡一笑,道:“徒儿还记得师父与我说过,不论对谁甚至是对您,也要满身戒备。可师父方才浑身破绽,徒儿才斗胆提醒师父一下。”
神秘人一震,心想自己是否是养虎为患。但转念间,又觉得这样的奉天逸才配当傅乘月的儿子。当初跟奉天涯那个懦夫学的那套忠诚仁义实在是虚伪至极。
“好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弟。今天,你我师徒二人过过招。让为师的看看你的功夫是否有所进步!”说着,神秘人一跃而起朝奉天逸攻去。于是,两人你来我往,从开始的随便过招,到后来的认真攻击,越来越较真,下手也愈加发重。直到,奉天逸最后使了七八分功力,故意偏了方向,打在神秘人身后的一棵树上,洋洋洒洒飘落的梧桐叶就仿佛它飘零的人生,随着拦腰折断的树干四处狂乱地飞扬。
神秘人呆愣了半晌,从震惊中回神时,面纱已被奉天逸揭去。
那只是一张英气的中年男人的脸,岁月没有给他丝毫的情面,不仅仅在脸上,更是在身体,甚而在心灵上烙上了陈旧的印记。
奉天逸知道,自己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从见到神秘人的第一面起,他心中的疑窦就没有消失过。那个绝望的夜晚,朝天的火光,以及明明逃出来了,却执意要陪山庄里无法脱身的父亲去死的母亲。
“伤心吗?”傅乘月那天如是问他,“伤心的话,就去报仇吧。去找沐语枫,和他一起报仇!”母亲笑得如此美艳动人,却残忍得让奉天逸直想呵斥那份自私。而后,那个的确自私了一辈子的女人,在人生的尽头还是选择了一条最自私的路。
“很喜欢他呢。。。”傅乘月看着火光,“怎么办,跟逸儿你这个小鬼头比起来,我更喜欢天涯。”说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山庄。
“娘”奉天逸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抱住母亲的手,“不要走。。。逸儿求你不要走。。。我已经没有爹了,你不可以再走了”
傅乘月淡淡地歪过头:“逸儿,你没听见吗?天涯的声音。。。你爹还没死,他还在山庄里等我和他最后的道别。”
奉天逸挂着眼泪,惊恐地看着母亲,不可置信地摇头,死死地拽她。傅乘月微微皱眉,毫不留情地一掌掴在儿子脸上:“别给我在这个时候撒娇!”
奉天逸一手捂着脸,另一只还是不肯放手,绝望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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