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奉天逸三人与马至带来的随行一面疗伤一面缓慢驾车前行并在一天过后抵达京城边界时,沐语枫愕然看到“竹风六贤”中最照顾他的马大哥——马至的人头正高高挂在城门口。那景象好似一场冥界的迎宾,孤孤单单一颗青黑的脑袋——马至瞠着双眼,近乎将眼眶撕裂,他双唇紧闭仿佛在咬紧牙关。头颅与脸颊没有受到丝毫是损伤,却看起来狰狞扭曲——那带着真真正正死不瞑目的愤怒。沐语枫脸色泛白,撑不过一刻便俯身呕吐起来;林若夕死死咬着颤动的下唇,眼泪在美丽的瞳孔下打转。奉天逸立马拿出通行证给守城的官兵,将完全沉浸在马至之死的两个男人推回马车,匆匆进城。
修养没约花去了一月。
而科举也不知何故一再延迟。
林若夕单走在街道,便听到四周络绎不绝的人声。讨论与东晴西南面接壤的蠢蠢欲动的“翡帧国”、因通敌卖国而处以凌迟的马至,迟迟未考的春试,以及,错过原定日子、至今未归的八王爷。
京城,人心惶惶。
“若夕!”
书生一侧头看到盖鑫——“竹风六贤”之一朝他飞奔而来,道:“我现在要去打探情况。你有子游的消息了?”
盖鑫无奈地摇头:“我托了好几个朋友往紫禁城打听,还是没有任何风声。至于。。。马大哥那件事。。。说是当场被抓住与翡帧一个重臣的通信,当夜便审毕凌迟。。。”
“。。。这样快速。。。是先斩后奏?”林若夕见友人突然脸色难看地缄默,一个灵机又问,“经了谁的手?”
盖鑫犹豫了一瞬,忿忿开口:“黄志立!”黄志立——刑部尚书,也同是他们六贤,是他们之中最先在官场摸爬滚打的人。
林若夕心一沉,脸上跃上一股异笑。
盖鑫心中警钟大作,转身边走边道:“我去找语枫,说一下情况。你也探听虚伪。”可还未走远几步,林若夕悠悠扬扬的声音好似降世帝座的警语。。。
“你说什么?”盖鑫回头看几步之遥的林若夕沐浴在阳光下甚而焕发着光晕。
“没什么。。。”书生笑了笑,与友人分道扬镳。
***
夜幕下,循着师父最后一个记号,奉天逸停在了一片梧桐林前。高大的乔木,却凄凄美美。好似又回到了涯月山庄,母亲就站在最爱的梧桐树下,牵着十八岁的沐语枫,唱道:“一片梧桐一声秋,一片梧桐一点愁。叶叶叶叶相交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爹,为什么娘总喜欢带着沐大哥,不带着逸儿?”奉天逸抬头问奉天涯。
“带着语枫。。。是因为娘喜欢逸儿。。。”男人笑得倾国倾城。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奉天逸瞪大了眼睛:“娘要是喜欢逸儿,就应该像带着沐大哥一样,天天带着我!”
奉天涯知道十四岁的奉天逸不会明白,其实,他与儿子一样不了解妻子的想法,慢慢思索了一会儿,男人拍着儿子的肩膀,问道:“逸儿喜欢沐大哥吗?”
“不喜欢!”奉天逸直率地开口,惹来了母亲的目光。
傅乘月美目一抬,睨向身边的沐语枫,问道:“那语枫呢?语枫喜欢逸儿吗?”
沐语枫总像一个失了魂的躯壳,面无表情地回答:“喜欢。”
“你撒谎!”奉天逸狠狠地瞪了沐语枫一眼,“逸儿最讨厌撒谎的人。你根本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沐语枫一震,一双丹凤眼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小男孩,笑了。笑得让奉天逸觉得很是怪异,总觉得心痒痒的、滑滑的,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很不争气地脸红。
“你会喜欢我的,不是吗?”沐语枫蛊惑地说着,得到了傅乘月满意的夸赞。
奉天逸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在印象中母亲很少夸奖自己,如今却为了不明所以的理由赞许了沐语枫。心下便是一堵,愤愤朝着傅乘月的方向大喊:“我讨厌你们!”语毕便匆匆跑了。
奉天涯看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又看看一脸玩味的妻子,以及恢复木讷表情的沐语枫,沉沉叹了口气。
思绪渐渐收回,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事过境迁的尘埃。就如同,直到当年沐语枫离开涯月山庄时,自己的那份厌恶还存在,而到了如今,见到他,就好似见到了过去那份单纯美好的幸福。也为他还记得涯月山庄和母亲、甚至调查过那场大火的事而感动。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人记得那个美丽的地方,跟他共享过那一小段美丽的记忆。。。
“天逸。”
不无意外,奉天逸回头时见到的是一身夜行蒙面的师父。他恭恭敬敬地走到神秘人跟前,拱手,深深作揖。而后,一个突击,一掌打在师父胸前。神秘人没料想他会如此,只踉跄地退开几步,怔怔地盯着他。
奉天逸摆开架势,淡淡一笑,道:“徒儿还记得师父与我说过,不论对谁甚至是对您,也要满身戒备。可师父方才浑身破绽,徒儿才斗胆提醒师父一下。”
神秘人一震,心想自己是否是养虎为患。但转念间,又觉得这样的奉天逸才配当傅乘月的儿子。当初跟奉天涯那个懦夫学的那套忠诚仁义实在是虚伪至极。
“好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弟。今天,你我师徒二人过过招。让为师的看看你的功夫是否有所进步!”说着,神秘人一跃而起朝奉天逸攻去。于是,两人你来我往,从开始的随便过招,到后来的认真攻击,越来越较真,下手也愈加发重。直到,奉天逸最后使了七八分功力,故意偏了方向,打在神秘人身后的一棵树上,洋洋洒洒飘落的梧桐叶就仿佛它飘零的人生,随着拦腰折断的树干四处狂乱地飞扬。
神秘人呆愣了半晌,从震惊中回神时,面纱已被奉天逸揭去。
那只是一张英气的中年男人的脸,岁月没有给他丝毫的情面,不仅仅在脸上,更是在身体,甚而在心灵上烙上了陈旧的印记。
奉天逸知道,自己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从见到神秘人的第一面起,他心中的疑窦就没有消失过。那个绝望的夜晚,朝天的火光,以及明明逃出来了,却执意要陪山庄里无法脱身的父亲去死的母亲。
“伤心吗?”傅乘月那天如是问他,“伤心的话,就去报仇吧。去找沐语枫,和他一起报仇!”母亲笑得如此美艳动人,却残忍得让奉天逸直想呵斥那份自私。而后,那个的确自私了一辈子的女人,在人生的尽头还是选择了一条最自私的路。
“很喜欢他呢。。。”傅乘月看着火光,“怎么办,跟逸儿你这个小鬼头比起来,我更喜欢天涯。”说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山庄。
“娘”奉天逸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抱住母亲的手,“不要走。。。逸儿求你不要走。。。我已经没有爹了,你不可以再走了”
傅乘月淡淡地歪过头:“逸儿,你没听见吗?天涯的声音。。。你爹还没死,他还在山庄里等我和他最后的道别。”
奉天逸挂着眼泪,惊恐地看着母亲,不可置信地摇头,死死地拽她。傅乘月微微皱眉,毫不留情地一掌掴在儿子脸上:“别给我在这个时候撒娇!”
奉天逸一手捂着脸,另一只还是不肯放手,绝望地啜泣。
于是,一把尖刀狠狠地扎下后,化作男孩一声撕裂的惨叫。他满目泪水地看着母亲模糊的毫无留恋的背影。突然,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悲伤。也许是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与悲伤。
曾经,父亲说过,母亲喜欢自己。。。
曾经,父亲也说过,喜欢是一种可以被感受到的感情。。。
在那个曾经,他将信将疑,也怀着希望。
但那个曾经过后,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就是在那一天,他绝望地躺在地上,流着血等死的时候,那个蒙面的神秘人出现了。
所谓的救命恩人,所谓的师父,从见到第一面起就缩在那团黑布下。。。然后,毫无理由地抱起自己。疗伤、喂药,义正言辞地说教。。。那种对事物不屑的口气,就好像母亲本人一样。而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也好像母亲一场自编自演的戏——为的只是,将他抛弃。
但渐渐地,从这个师父身上,他有些明白了那个自私的女人。。。也明白他父亲口中的爱。。。母亲是爱他的,只是,单凭这种骨肉的爱,是没办法支持她的生命继续下去。那个贪心的女人,如果得不到所有,便情愿放弃一切。如若,当初身陷火场的是自己,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有所不同的是,她会带着父亲一起会回到火场,如同她自己所说的,因为她喜欢父亲多过喜欢自己。
至于他的师父。。。也许,在某些方面,他与母亲有些类似,但他可以明显感觉到那份停驻在他身上的一份私心。那是口口声声的模仿,在这种对母亲的模仿上,不正隐藏着对母亲的熟悉么。。。
他就是幕后黑手吗?奉天逸不只一次痛苦地思考着。。。
沐语枫捂着受伤的手臂瞪着纠缠不清的黑衣人。明明知道对方的目标不是自己,却奈何千不该万不该看到了尸体。
“小心!”林若夕大喊着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无法顾及周身攻击的沐语枫。两人双双跌倒,眼见刀光闪烁逼来。
铿!奉天逸用剑挡下,双刃交锋之处一片火光。将身上晕厥的女人往倒地的两个男人的方向一扔,他俯身伸腿迅速一扫,撂倒围上的几个黑衣人。而后顺势一翻,双手撑地,双腿叉开旋转。一圈过后,又一批涌上的黑衣人应声倒下。
“天逸!杀了他们!”沐语枫一边铿锵喊着,一边用砍柴刀将晕厥的敌人一一捅死,“我们绝然没资本手下留情”
奉天逸点头,知道今日已然开了杀戒,也觉这批不断增多的黑衣人定是强大后台的死士。放走一个,便等于欢迎敌人卷土重来。奉天逸眼睛一眯,就像抚慰浮动的剑气一般,手指抹过长剑沾染的血迹。他舒展双臂,脚步敏捷移动,一招一式,仿佛俯瞰大地追逐猎物的苍鹰,高傲、迅猛地玩弄爪下的食物。惨叫着挣扎在地上的黑衣人无法起身回击,他又一瞬化作嗜血高贵的白狼,毫不留情地给了奄奄一息的敌人致命一击。
林若夕呆愣地看着如此完美的演绎,就好似看到多年前,父亲对付敌人的招式,那种高高在上的不屑,那种不给实力悬殊的敌人果断的一击,先追求玩味的快乐后、再狠狠杀掉的方式,以及那把眼熟的长剑。。。
“你的师父。。。你的师父是。。。”林若夕完全失了神,像魂魄出窍的空壳,不顾身边的危机,一步一步向奉天逸靠近!
“别过来!”奉天逸喝了一声,一下将书生惊醒。意识到危险的男人,惊慌地勉强闪躲着无眼的刀剑,吓得熟门熟路的轻功忘了大半——那种能镶嵌在身体深处、本能在生命垂危时刻爆发的功夫,到了完全不适合练武的林若夕身上,其作用好比一个屁那般不痛不痒。
奉天逸看着狼狈逃窜的男人,气得牙痒痒,纵身一跃,跳到林若夕身边,拦腰抱起,往扔掉傅明佳的地方甩去。书生岌岌可危避过受伤的女人,重重摔在地上。
***
“让开!”莫子游瞪着莫名其妙拦住他去路的傅明翼喝道。
美艳的女人妖娆一个鞠身,正襟道:“今日,这些杀手分明冲着我姐妹二人而来。房客、店家俱死。门外危险重重。小女子斗胆,请公子留在客栈内,保全你我性命。”
莫子游一震,瞪大了眼睛:“你妹妹在外面!”
“形势所迫!此刻任性,我们一个也别想逃出去!”
看着女人冷酷的表情,他觉得浑身发寒。如若今日,外面的友人个个在劫难逃,他定然也不想一人苟活于世!如是想着,莫子游推开妖冶的女人,踩着一堆尸体,打开客栈大门!
“语枫!”莫子游看到男人捂着手臂一脸疼痛难忍的表情,径直朝他奔去。
“你怎么出来了?”沐语枫皱着眉头避开心急如焚伸手而来的莫子游,低语道,“笨蛋!”
“我。。。我担心你”
男人冷笑起来:“不用你好意。”
莫子游心中一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那群杀手的目标是谁么?”沐语枫突地问道。
“应该是傅家姐妹吧。。。”将从女人那里听到答案,原原本本反馈给他。
“总算有一次是搞清楚状况了。”沐语枫不屑地看了莫子游一眼,“这两人来头不小,她们是傅贯的一双女儿。从她们与我们碰头的方向来说,已然验证了从京城到江南,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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