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语。月影群山,波文半袖,醉醒何处。浮生逆旅。谁曾识,谁之苦。道三春易老,千金或贵,换取一笑可否。算而今、水平天阔,不妨揖去。
☆、下山
此后日子还是那样悄无声息般滑过。由于女主人的入住,十二楼中焕发出于往日不一般的光彩。光是秦依带来的陪嫁的二十来名侍女,便给全楼上下平添了一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风味来。兰祈自是不管下面的暗情涌动,秦依更是放话说她嫁妆已然备好,就看谁有本事追了去。除此外,秦依的远房表妹胡蝶儿娇娆可人,更是惹得众人浮想联翩。不过从身份年岁上来看,众人一致认为苏家少爷是最合适的人选。
各种乱波之中,苏枚却是离得最远的人。以前须他经手的事务大多已经转交到了秦依手上,而自己师父那边,新婚燕尔什么的,他自然也不会凑过去。所以全楼最闲的,怕就是他了……嗯,除了胡蝶儿三不五时来找他玩以外。
最初几天,苏枚还尽着地主之谊,尽力招待。可后来逐渐发现小女孩似乎真对自己有意,加上楼内流言多少还是传入自己耳朵,便不由自主疏远起来。巧的是,自从他开始有意避着胡蝶儿开始,兰祈那边的差使也多了起来,虽然无非是收拾书房、找旧年书画、整理楼中资料之类琐事,但也算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了。
他却不知道胡蝶儿早一本状告到秦依那里去了。秦依倒也有意撮合这俩小儿女,便在私底下问过兰祈,结果兰祈却不置可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任其发展。
苏枚本以为日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为些许小事忙忙碌碌,遥遥地看一眼相敬如宾的那对夫妇,然后练自己的剑,看自己的书,平静中带着纠葛,但终究会平稳度过。
没想到的却是惊雷总在不经意间到来。
时节仍是隆冬,这一日却是骤暖,太阳出奇得好。苏枚收拾完兰祈的书房,回到自己院落时,却不意看见秦依正坐在石凳上等着他。
“师娘?”苏枚有些惊讶,秦依嫁过来已有月余,临近新年,应是最忙的时候,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等自己?而且看起来坐了可有阵子了。“师娘您等了多久了?这大冷天,怎么不让人去找我?”少年手忙脚乱地推开房门,生起火盆。
“冷点好,可以让人冷静。”秦依有些答非所问,神情却如冰凝般,苏枚心中蓦然升腾起一片惴惴不安。
“师娘您请坐,我去沏壶茶来。”秦依没有表态,苏枚便当她默认,出去提了壶热水进来,开始沏茶。
“陵水,我问你,蝶儿究竟如何?”秦依忽然开口道。
苏枚心下一松,若是为了胡蝶儿的事,那就不要紧。“蝶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他端着茶,转过屏风,双手奉上,见秦依似乎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便顺势置于一边的案几之上。
“你不喜欢她?”听出苏枚话里的疏离,秦依略略蹙眉。
“师娘……”苏枚苦笑。
“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喜欢她?”秦依追问道,似乎不解。
“师娘,不是每个好女孩,我都会喜欢上的。何况我和她并不熟,才认识没多久。”苏枚唯有苦笑,尽力和婉解释。
“骗人。苏枚,你在骗人。”秦依压抑着的怒意终于爆发了,腾身而起,狠狠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只听见“啪”一声脆响,苏枚脸被打得往一边偏去,半晌回不过来。
苏枚只觉左耳中嗡嗡一片,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晕眩后从心口传来一阵烦闷。却仍能听见秦依含忿带怒的声音隔山隔水地传来:“你不喜欢她,是因为你喜欢的是你的师父,我的夫君兰祈!”
宛如当头一棒,又好似三九严寒一盆冰水兜头浇到,这心中闷着许久的秘密忽然被最不该知道的人叫破,仿佛末日来临般,苏枚脸色顿时惨白一片,只觉气力尽失,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是的,师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忙不迭要否认,却虚弱一如蚊呐。
“你敢否认?”秦依俏目含泪带煞。本来她也只信了八分,还存两分犹疑,但看到苏枚如此反应,早便信了十成十。“我不需要你解释什么,只要你敢以你师父的名义发誓说你不喜欢他,我立刻向你端茶道歉,转身就走,当我今日不曾来过这里。你,苏枚,敢不敢!”
“师娘,我……”苏枚紧攥自己的手指,徒劳地想开口辩解什么。
“我就问你,敢不敢!”秦依厉声打断他的话,逼视道。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无力抗拒地低下头去,自己却像脱了力般跌坐到身后椅子上,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敢,你绝对不敢……”
“师娘……”苏枚上前一步,却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秦依疲惫一挥手:“别叫我师娘,你不配。”她冷冷瞪来,“且不论自我过门你就没奉过茶拜过礼,就凭你对你师父的那种心思,你就不配。”
苏枚脸色更白一层,脚步有些踉跄地转去外屋,只听数声杯盏轻响,须臾便见他又端了一杯茶进来,径直走到秦依面前一步远处,跪地垂首,恭恭敬敬双手将茶奉上:“师娘,弟子万不敢不敬于您,您是苏枚的师娘,永远都是。”
秦依注目那盏茶片刻,看得出端持着的双手的颤抖,在杯内泛起一层层细碎的涟漪。秦依只觉自己郁苦难言,一伸手连茶带盏统统扫落开去。“你混蛋!”秦依咬牙恨道。
苏枚沉默地跪在她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秦依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摔向苏枚。纸张不受力,哗一下顷刻化作漫天飞舞的素白蝴蝶,扬扬洒了一地。苏枚根本无需费力去看,只扫一眼就知道,那些纸他无比熟悉。纸上或许写着几句诗词——兰祈所作,或许寥寥数笔勾着同一个人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兰祈,甚至有些就只有一个称呼——“师父”。这些是他闲暇时信笔涂的,又不舍得扔,便日积月累了起来。
他俯身,伸出微颤的手指尽力去拾起每一张纸。
“蝶儿在你书房玩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的,她没当一回事,闲聊间说起。她还不懂事,可是我懂!等我看到这些纸,苏枚,你还想骗过谁去!”秦依终于落下泪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让我该如何自处……你混蛋……你就该滚得远远的!”
“师娘……”少年开口低唤,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乞求。
“没错。”秦依坐正了身子,拭去眼泪,“我就该告诉你师父,把你逐出门墙。十二楼丢不起这个人!”
少年忽然抬起了头:“师娘,师父他……还不知道么?”
“他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可没你这般不要脸!去和他说这种事。”秦依怒道,随后补充,“不过现在看来迟早是要说的。”
“师娘,师娘我求您,千万别告诉师父。”苏枚深深拜伏下去,哀求道,“此事是我的错,和师父无关,我……我会处理好此事,不会再让您为难的。求您给我个机会。”
秦依冷冷地注视了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半晌,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行至门口,只丢下一句话:“那些纸,我指所有,烧了。”说罢,便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苏枚直起腰,看着手中捏着的纸张,在周遭一片寒冷中,陷入死寂般的静默。
兰未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清冷的房间,苍白的少年,单薄的身姿,亘古寂然的长跪姿态。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过去把已然失神的少年拉了起来,行动间眼神扫到少年手中的纸张,又忍不住一声长叹。
这一叹,把苏枚叹回了魂,他楞楞看着眼前的人,努力了好一番,方才辨认出来,俯身下拜:“师伯。”
兰未拦住了他的动作,夺过他手上的纸,将少年按坐在椅子上。
“师伯您……”
“我都听到了。”兰未面沉如水,“没想到你……”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苏枚垂下头去,从兰未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两瓣失了血色的唇轻轻一动,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抿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兰未毫不客气地问道。
“弟子……弟子会处理好的……请师伯宽宥数日。”少年轻轻地说道,声音里有着破碎和绝望。
“虽然你是他的爱徒,但是如果你处理不好这事,给他带来任何困扰,或者有辱十二楼的名声,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是,师伯。若牵累师父万一,弟子任杀任剐。”虽然是坐着,但苏枚还是深深俯下了身去。
过不几日,便是小年。楼里上下都一派过年的喜气洋洋,唯独苏枚有些格格不入。兰祈留意到这点,却也百思不得其解,正想着是否哪天招自家这个徒儿过来叙叙话,苏枚却自己登门求见来了。
秦依很没好脸色地把苏枚叫到书房,便离开了。兰祈正好在写字,临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苏枚乖巧地站在一边,垂手敛息不去打搅。
提笔收工,兰祈瞥了眼最近越来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徒弟,冷笑道:“苏公子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师父。”苏枚苦笑,上前大礼参下,跪地说明来意。
他说完之后,一时不闻兰祈开口,直到“啪”一声轻响,一滴墨汁自毫间滚落,砸在洁白的白鹿纸上,瞬间飞溅开,生生毁了一副好字。兰祈有些心烦意乱地把笔一丢,将纸团成一团。“你是说,你想下山?”
“是。”
“为什么这么突然?”
“师父,弟子自觉阅历太浅,所以想去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苏枚垂首,恭敬答道。
“是觉得为师,或这十二楼太束缚你了么?”兰祈忽然想起前两天秦依曾经说过的话来,不由便问了出来。
“当然不是,师父。弟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苏枚情急辩道,“弟子只是觉得……弟子太没用了,这样下去只会拖累师父和十二楼。”
冠冕堂皇的理由,兰祈一时也没别的说辞好反对。他沉默了一下,继续问道:“那准备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苏枚的语调不自觉暗淡了下去。
兰祈蹙眉:“年也不过?”
冬日昼短,此时已近黄昏,天地一片昏茫。兰祈书房之中并无人掌灯,一时间四壁暝色,郁郁囿来。只余西向一扇窗下微茫的日光,和那半逆着光的少年。看不清眉眼,那在阴影中模糊的挺拔身姿,单薄却执拗,让人感受到一种孤单到甚至有些茫然的倔强,和坚持。这是自己的徒弟?兰祈刹那间有些陌生。
苏枚也在抬头望,落日昏影之中,兰祈那身白袍于茫茫之中突显,有些刺目。就是这样的身影,从十余年前第一次相见开始,就洒然无忌地占据了自己的全副心神、梦境和生命。一举手一投足,一扬眉一傲笑,一叩剑一举杯,一声责备一声赞叹,一份无奈一缕微笑……如今,要拜别了。掌心传来持续的刺痛,不用看,苏枚也知道此际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可是这般痛又算什么呢?
少年俯下身,勉力维持正常的语调,拜道:“弟子不孝,还请师父宽宥。”对于不过年就离家,苏枚找不出任何借口,只能算作自己的一场任性。
太阳终于落了下去,彻底暗了下来,浓浓的黑暗隔开了师徒二人,彼此可闻不可见。兰祈沉默良久,方叹气道:“地上寒凉,你起来吧。”顿了一顿,续道:“为师答应你了。”
“……谢师父。”苏枚恭恭敬敬叩了首,方才慢慢站了起来。
此时屋外环佩声响,秦依持灯敲门而入。“你们师徒俩还没说完话么?该吃饭了。”
“那弟子便先告辞了。”苏枚向秦依匆匆一揖。
“站住。”兰祈一声淡喝,看着自己徒弟的举动应声顿住,方冷哼道:“都要离家了,连顿饭也不肯一起吃了么?那你去了也不用再回来了。”
少年无奈,乖乖转身应诺。
次日,天气颇好,苏枚于十二楼大门外拜别众人,独自牵马离去。待行至第一个折道处,他忍不住驻足回头望去,但见天宇茫茫,十二楼赫赫,方才辞行处却再无半分人影,不由摇头自嘲一笑,挽着马缰涉雪下山去了。
他不是第一次下山,却从来没有过如此苍凉迷惘的心境。一时间只觉天地之大,竟无处可去,无处可栖身。想了想,索性信马游缰,让马儿自己做决定。偶尔路上遇着人,攀谈一番,若有什么有趣的去处,便不远千里万里也要赶过去见识见识。苏枚知道,自己不是来闯荡江湖的,而是随波逐流来的。
就这样,苏枚漫无目的地浪迹天涯。只是每到一处城镇,他都会凭着自己十二楼中弟子的玉佩前去十二楼名下商铺通报自己落脚之处,以及下一站可能的去处。或许是因为还有牵挂,所以他不敢销声匿迹。他知道这样做最终自己的行踪会被兰未掌握到手里,但兰未却不会轻易告诉自己的师父。这样很好,他想道,正合吾意。
却说十二楼中,兰祈自苏枚辞别那日被秦依软硬兼施地磨回楼中之后,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也如常起居,如常处理楼中事务,可就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隐隐透着说不清到道不明的不得劲。秦依早已接手了苏枚负责的一应事务,并不比苏枚逊色多少,可兰祈就是觉着别扭。
又过得数日,兰祈渐渐找出了症结所在——在他至今为止的生命里,泰半时间都有个黑发孩童——后来长成了少年——随侍左右,鞍前马后。然后他突然辞去,硬生生从兰祈的时光里剜出一个洞来,空空落落,再怎么填补都无效。就好像一副丹青妙笔,有人撕去一半再持笔填补上,就算是大家手笔,也再难恢复旧日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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