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同衾》分卷阅读5

    苏枚就是这样的存在。他在时,殊无特色却浑然天成,他不在时,那便成了缺憾。

    看到案上的白玉瓶,兰祈会想起苏枚捧着红梅枝笑吟吟站在面前邀自己去赏梅——如兰祈爱兰一般,苏枚独爱梅花,更爱那灼灼如桃的红梅。他院中那棵红梅树,还是当年自己带着他种下的呢,一晃至今十年了。

    铺开宣纸准备写字或作画,兰祈会想起苏枚总是充作临时书童站在一边磨墨,闲暇之余偶尔聊几句海阔天空,或者索性调笑一番,看着小小少年涨红了脸,却也颇有趣味。而如今研墨之人虽换了秦依红袖添香,可相敬如宾之下却也少了几分无忌无拘的轻松。

    他会想起苏枚一袭青衫,剑光凛凛,那剑名为“镜水”,还是他亲自挑选,亲自起名,亲自题下,然后亲自守着楼里兵器铺的师傅一点点将其打造成型,淬火锻砺。当年须他手把手教习剑法的孩子,如今也已是少侠中声名鹊起者了。

    他会想起苏枚埋首案牍之中,分心二用,左手拨打算盘右手笔走龙蛇,飞快地将楼中账目核对完毕。他惯常写的是柳体,但兰祈知道他一笔瘦金体亦有七八分火候,若是仿写自己的笔迹,几可乱真,只怕除了书法巨匠,旁人都得被一并蒙了过去。

    他还会想起很多事情,从活泼捣蛋的孩童到如今乖巧顺服的少年,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到后来兰祈自己都有些烦闷,信步走到书房窗前远眺,转身不经意间却看见墙上挂了一副兰花图,颇为眼熟。

    兰祈驻足看去,却正是婚前自己画了送给秦依的那副,原来也随着秦依嫁了过来而一并被带来。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题了字句,此刻仔细看去,却有一种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之感——

    “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

    坐久不知香在室……一语成谶。兰祈苦笑,如今香不再,蝶已飞去。

    ……

    “你说,题什么好?”

    “‘并无叶叶助风标,断肠一集是离骚’ 。”

    “是秦姑娘要的兰花图……”

    “师父喜欢她么?”

    “自然是喜欢的。”

    “那就题‘欲遗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吧。”

    “这句不错,愿得香草,共赏美人。陵水,你是这意思么?”

    “不,弟子不是……弟子不敢……”

    ……

    两个月前的对话,音犹在耳,却怎么仿佛已经过去百年之久了呢?兰祈默然。

    秦依却是真正轻松下来的那个。苏枚不在,过去的痕迹可以慢慢消除。虽然兰祈有时在她面前也会流露出对苏枚的牵挂之情,但作为师父,那也属正常。可自某一日,她不小心看见兰祈在书房里对着当年他送自己的画默然出神时,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仍不免略略担心了起来。

    那天夜里,吃过晚饭。秦依一面就着灯光做着绣活,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兰祈闲聊。话题三拐两拐的,就跑到了不知在何处的苏枚身上。兰祈虽并不想在自己妻子面前谈及苏枚,但心中也难免挂念,便顺着话头和秦依说了几句。

    秦依笑嗔道:“陵水这孩子也真是的,到哪了也不知道给家来封信。”

    兰祈摇了摇头:“他大概把行踪报告到向幽(兰未字)那去了。”

    “那你不关心他跑去哪了?”秦依讶然问道,听这意思,兰祈根本没去问过兰未。

    “不用。”兰祈再度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且由得他去。”儿郎长大了,终要远行。

    “不想叫他回来?”

    兰祈轻啜一口茶,淡然笑道:“没那个必要。”叫回来又如何?兰祈心中苦笑。他知道若他召,其必回,可然后呢?不如放手。

    秦依似笑非笑道:“那你可真无情,枉陵水那么喜欢你。”

    兰祈持杯欲喝的手不由一顿,随后改往桌上放去,口中仍自笑道:“小孩子能懂什么,左不过孺慕之思而已。”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好一阵惊涛骇浪,耳边仿佛听到有人吟诵两句诗——“并无叶叶助风标,断肠一集是离骚”,“欲遗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秦依却没看出破绽,嫣然一笑便不再提起。

    甚至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在谁面前提起苏枚苏陵水这个名字。

    此后日子还是那样悄无声息般滑过。由于女主人的入住,十二楼中焕发出于往日不一般的光彩。光是秦依带来的陪嫁的二十来名侍女,便给全楼上下平添了一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风味来。兰祈自是不管下面的暗情涌动,秦依更是放话说她嫁妆已然备好,就看谁有本事追了去。除此外,秦依的远房表妹胡蝶儿娇娆可人,更是惹得众人浮想联翩。不过从身份年岁上来看,众人一致认为苏家少爷是最合适的人选。

    各种乱波之中,苏枚却是离得最远的人。以前须他经手的事务大多已经转交到了秦依手上,而自己师父那边,新婚燕尔什么的,他自然也不会凑过去。所以全楼最闲的,怕就是他了……嗯,除了胡蝶儿三不五时来找他玩以外。

    最初几天,苏枚还尽着地主之谊,尽力招待。可后来逐渐发现小女孩似乎真对自己有意,加上楼内流言多少还是传入自己耳朵,便不由自主疏远起来。巧的是,自从他开始有意避着胡蝶儿开始,兰祈那边的差使也多了起来,虽然无非是收拾书房、找旧年书画、整理楼中资料之类琐事,但也算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了。

    他却不知道胡蝶儿早一本状告到秦依那里去了。秦依倒也有意撮合这俩小儿女,便在私底下问过兰祈,结果兰祈却不置可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任其发展。

    苏枚本以为日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为些许小事忙忙碌碌,遥遥地看一眼相敬如宾的那对夫妇,然后练自己的剑,看自己的书,平静中带着纠葛,但终究会平稳度过。

    没想到的却是惊雷总在不经意间到来。

    时节仍是隆冬,这一日却是骤暖,太阳出奇得好。苏枚收拾完兰祈的书房,回到自己院落时,却不意看见秦依正坐在石凳上等着他。

    “师娘?”苏枚有些惊讶,秦依嫁过来已有月余,临近新年,应是最忙的时候,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等自己?而且看起来坐了可有阵子了。“师娘您等了多久了?这大冷天,怎么不让人去找我?”少年手忙脚乱地推开房门,生起火盆。

    “冷点好,可以让人冷静。”秦依有些答非所问,神情却如冰凝般,苏枚心中蓦然升腾起一片惴惴不安。

    “师娘您请坐,我去沏壶茶来。”秦依没有表态,苏枚便当她默认,出去提了壶热水进来,开始沏茶。

    “陵水,我问你,蝶儿究竟如何?”秦依忽然开口道。

    苏枚心下一松,若是为了胡蝶儿的事,那就不要紧。“蝶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他端着茶,转过屏风,双手奉上,见秦依似乎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便顺势置于一边的案几之上。

    “你不喜欢她?”听出苏枚话里的疏离,秦依略略蹙眉。

    “师娘……”苏枚苦笑。

    “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喜欢她?”秦依追问道,似乎不解。

    “师娘,不是每个好女孩,我都会喜欢上的。何况我和她并不熟,才认识没多久。”苏枚唯有苦笑,尽力和婉解释。

    “骗人。苏枚,你在骗人。”秦依压抑着的怒意终于爆发了,腾身而起,狠狠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只听见“啪”一声脆响,苏枚脸被打得往一边偏去,半晌回不过来。

    苏枚只觉左耳中嗡嗡一片,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晕眩后从心口传来一阵烦闷。却仍能听见秦依含忿带怒的声音隔山隔水地传来:“你不喜欢她,是因为你喜欢的是你的师父,我的夫君兰祈!”

    宛如当头一棒,又好似三九严寒一盆冰水兜头浇到,这心中闷着许久的秘密忽然被最不该知道的人叫破,仿佛末日来临般,苏枚脸色顿时惨白一片,只觉气力尽失,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是的,师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忙不迭要否认,却虚弱一如蚊呐。

    “你敢否认?”秦依俏目含泪带煞。本来她也只信了八分,还存两分犹疑,但看到苏枚如此反应,早便信了十成十。“我不需要你解释什么,只要你敢以你师父的名义发誓说你不喜欢他,我立刻向你端茶道歉,转身就走,当我今日不曾来过这里。你,苏枚,敢不敢!”

    “师娘,我……”苏枚紧攥自己的手指,徒劳地想开口辩解什么。

    “我就问你,敢不敢!”秦依厉声打断他的话,逼视道。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无力抗拒地低下头去,自己却像脱了力般跌坐到身后椅子上,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敢,你绝对不敢……”

    “师娘……”苏枚上前一步,却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秦依疲惫一挥手:“别叫我师娘,你不配。”她冷冷瞪来,“且不论自我过门你就没奉过茶拜过礼,就凭你对你师父的那种心思,你就不配。”

    苏枚脸色更白一层,脚步有些踉跄地转去外屋,只听数声杯盏轻响,须臾便见他又端了一杯茶进来,径直走到秦依面前一步远处,跪地垂首,恭恭敬敬双手将茶奉上:“师娘,弟子万不敢不敬于您,您是苏枚的师娘,永远都是。”

    秦依注目那盏茶片刻,看得出端持着的双手的颤抖,在杯内泛起一层层细碎的涟漪。秦依只觉自己郁苦难言,一伸手连茶带盏统统扫落开去。“你混蛋!”秦依咬牙恨道。

    苏枚沉默地跪在她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秦依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摔向苏枚。纸张不受力,哗一下顷刻化作漫天飞舞的素白蝴蝶,扬扬洒了一地。苏枚根本无需费力去看,只扫一眼就知道,那些纸他无比熟悉。纸上或许写着几句诗词——兰祈所作,或许寥寥数笔勾着同一个人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兰祈,甚至有些就只有一个称呼——“师父”。这些是他闲暇时信笔涂的,又不舍得扔,便日积月累了起来。

    他俯身,伸出微颤的手指尽力去拾起每一张纸。

    “蝶儿在你书房玩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的,她没当一回事,闲聊间说起。她还不懂事,可是我懂!等我看到这些纸,苏枚,你还想骗过谁去!”秦依终于落下泪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让我该如何自处……你混蛋……你就该滚得远远的!”

    “师娘……”少年开口低唤,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乞求。

    “没错。”秦依坐正了身子,拭去眼泪,“我就该告诉你师父,把你逐出门墙。十二楼丢不起这个人!”

    少年忽然抬起了头:“师娘,师父他……还不知道么?”

    “他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可没你这般不要脸!去和他说这种事。”秦依怒道,随后补充,“不过现在看来迟早是要说的。”

    “师娘,师娘我求您,千万别告诉师父。”苏枚深深拜伏下去,哀求道,“此事是我的错,和师父无关,我……我会处理好此事,不会再让您为难的。求您给我个机会。”

    秦依冷冷地注视了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半晌,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行至门口,只丢下一句话:“那些纸,我指所有,烧了。”说罢,便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苏枚直起腰,看着手中捏着的纸张,在周遭一片寒冷中,陷入死寂般的静默。

    兰未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清冷的房间,苍白的少年,单薄的身姿,亘古寂然的长跪姿态。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过去把已然失神的少年拉了起来,行动间眼神扫到少年手中的纸张,又忍不住一声长叹。

    这一叹,把苏枚叹回了魂,他楞楞看着眼前的人,努力了好一番,方才辨认出来,俯身下拜:“师伯。”

    兰未拦住了他的动作,夺过他手上的纸,将少年按坐在椅子上。

    “师伯您……”

    “我都听到了。”兰未面沉如水,“没想到你……”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苏枚垂下头去,从兰未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两瓣失了血色的唇轻轻一动,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抿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兰未毫不客气地问道。

    “弟子……弟子会处理好的……请师伯宽宥数日。”少年轻轻地说道,声音里有着破碎和绝望。

    “虽然你是他的爱徒,但是如果你处理不好这事,给他带来任何困扰,或者有辱十二楼的名声,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是,师伯。若牵累师父万一,弟子任杀任剐。”虽然是坐着,但苏枚还是深深俯下了身去。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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