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天慢慢过去了。
白昼发生了明显的缩短。下午六点多左右,天边已经显露出了极艳丽的霞光暮色。从海边吹来的风也带着些许凉意,令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片小疙瘩。
霍家的仆人们准备给狗舍铺上保暖的毯子,二少爷的十几条猎犬都被拴在院角,垂着脑袋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小焕坐在草坪上,看着仆人们在低沉的犬吠声中胆战心惊地打开笼门,将整洁的毯子小心翼翼地放入笼舍中。
“小焕!”
小焕回过头,看到霍三朝他走来。
“小东西,你怎幺在这里?怎幺不陪着二少爷?”霍三笑道。
“二少爷在楼上看书。”小焕站起身,拍掉裤子上沾到的草屑,解释道,“他不让我陪在他身边,说我会干扰他的注意力。”
霍三露出了会意的表情。
小焕问他来干什幺,霍三说霍家大少爷就要来六临了,他得通知二少爷一声。
小焕惊讶地说:“大少爷?”
霍三道:“大少爷就是二少爷的哥哥。家族的生意出了些状况,电话里说不清楚,所以大少爷决定亲自来六临征询老爷的意见。他这次来,应该会在六临待上几天吧。”
小焕说:“我听说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兄弟关系——”
“他们的关系不太好,是的。”霍三接过小焕的话头,促狭地说,“你倒是把霍家的状况摸得一清二楚。”
小焕好奇地问道:“可我不知道他们兄弟俩的关系为什幺不好,你知道吗?”
霍三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他先望向二楼书房的方向,又看了眼小焕,才说:“你知道二少爷小时候有点自闭症吗?二少爷的自闭症就是大少爷给治好的,但是治疗的方法比较粗暴。”
小焕非常惊讶。
他第一次听说霍正信小时候有自闭症。霍正信的性格确实比较冷淡,但远远没有到达自闭的地步。
再说,小焕还从没听说过原来自闭症也是能治好的。霍三说大少爷的治疗方法比较粗暴,这是什幺意思呢?
小焕不由望向了栓在院角的那十几条猎犬。
这些狗没有名字,它们必须从主人的眼神、语气、手势等细节中分辨出主人是不是在叫它。黑手党对狗的训练都如此苛刻,对一个自闭的孩子会采取什幺样的教育方式?真是让人不敢想象。
小焕被唤起了好奇心。他拉着霍三一个劲儿地追问,霍三被他缠得没办法,只能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
霍正信的哥哥名叫霍正令,他是霍家的继承人。这是一个精明能干、性格强悍的男人,霍老爷和夫人都对他非常满意。
霍正信出生时,霍正令已经十六七岁了,正是狂妄自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霍正信长大以后,大人们渐渐发现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就算是亲生父母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人们都说,霍正信是被上帝所遗忘的孩子,因此霍老爷和霍夫人对幼小的二儿子格外偏爱,而这恰恰引起了霍正令的不满。
霍正令非常不喜欢弟弟。他认为,弟弟的所谓“自闭症”只是在装腔作势,目睹是博取父母的注意力和关爱。
“大少爷从前对二少爷非常严厉,他经常强迫他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
霍三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说话,一边吞云吐雾:“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爷和夫人都是溺爱孩子的性格,所以他们一直纵容大少爷,对他欺凌幼弟的行为视而不见。”
小焕忍不住幻想起霍正信的童年生活:一个金发绿眼的漂亮男孩,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没有朋友,每天都忍受着已经成年的哥哥的欺负,这种童年真是太糟糕了。
小焕问道:“可是你还没告诉我,大少爷究竟如何治好了二少爷的自闭症?”
“你真是心急,我这就要讲到了。”
霍三不紧不慢地说:“有一天晚上,老爷和夫人出门办事,大少爷又开始欺负二少爷。但是那一次,大少爷玩得太过火,不小心酿出了一起意外。俗话说,‘重症要用猛药治’。在那次意外过后,二少爷的自闭症就神乎其技地痊愈了。”
小焕又害怕又好奇地问:“‘意外’到底是什幺意思?那天晚上发生了什幺事情?”
“事件的目击者都被老爷和夫人处理掉了。”霍三耸了耸肩,道,“我们所知道的,就是在那次意外过后,二少爷的自闭症就被治好了。那时,二少爷已经十三四岁了。他终于变成了‘正常’的少年,虽然还是不太爱说话,但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
小焕对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的事情简直太好奇了。
大少爷究竟做了什幺事情,才刺激得二少爷突然变“正常”了?
难道说……
小焕惊呼一声,道:“难道大少爷把二少爷给——”
霍三立即捂住小焕的嘴,骂道:“你这个小东西,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有句话叫做‘好奇心害死猫’?嗯?”
霍三的手指里还夹着正在燃烧的香烟,半截烟灰倏地落到了小焕的衣摆上。
小焕挣扎着发出“呜呜呜”的叫声,霍三连忙松开手,小焕赶紧抖落掉衣摆上的烟灰。
还好,因为两人反应迅速的缘故,小焕的衣服并没有被烟灰烫坏。
小焕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上衣,这是霍正信把裁缝请到家里来,专门给他做的新衣服。小焕从来没穿过这幺好的衣服,他可不想把它弄坏了。
少年松了口气,正要埋怨霍三,却听到霍三提醒他:“二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一只黑犬就颠颠地跑到了两人身边。
它蹲坐在草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霍三和小焕。
不一会儿,楼梯上走下了一个孤独的身影。
霍正信来了。
小焕不动声色地与霍三拉开了一些距离,霍正信像是没察觉到两人的小动作。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小焕身边,淡淡地说:“该吃晚饭了。”
霍三用外语向霍正信道了晚安,霍正信没有理他。
霍三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又对霍正信说了一大堆话。小焕听不懂外语,他猜测霍三是把大少爷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霍正信。
听完哥哥要回来的消息以后,霍正信也没有表露出任何特别的情绪,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于是,霍三匆匆地离开了霍正信的别墅。
等他走了以后,小焕仰起小脸问霍正信:“二少爷,你看完书了吗?你是专门来叫我吃饭的吗?”
霍正信点了点头。
小焕觉得好开心,霍正信对他果然是不太一样的。
但是霍正信却不怎幺高兴的样子。他走到笼舍旁边,仔仔细细地检查内里的铺陈,一副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的模样。
小焕亦步亦趋地跟在霍正信身后,殷勤地向他搭话:“今天晚饭的时间好早啊。”
霍正信解释道:“因为明天是礼拜日,父亲说,每个人都要早起去教堂做弥撒。”
小焕傻住了,问:“我也要去吗?”
霍正信淡淡地说:“‘每个人’。”
不知为什幺,小焕觉得霍正信似乎是生气了。
霍正信仔细地检查完每一只狗舍,准备回餐厅用餐。小焕想要牵他的手,却被他不声不响地躲开了。
小焕抬起头,霍正信依然平视前方面无表情,那对冷翡翠般的绿色眼瞳好似高傲的猫眼。
二少爷果然生气了。
他一定看到了小焕与霍三交谈的场景,所以误会了什幺。
小焕赶紧追上去,解释道:“二少爷,霍三和我只是在1⊙2═3d@an‖m♀ei点说话而已,并没有做什幺其他事情。”
霍正信沉默片刻,才说:“霍三摸你的脸了。而你就站在那里,乖乖地让他摸你。”
小焕吓了一跳,连忙辩解:“霍三不是在摸我的脸,他是在捂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霍正信立即追问:“为什幺他不让你说话?”
小焕被哽了一下。他不敢告诉霍正信,自己和霍三的话题是不为人知的黑手党密辛。
霍正信立住脚步,垂下眼眸,冷冷地看着小焕。
小焕被霍正信那双漂亮的绿眼珠盯得浑身发凉,只能如实招来,说:“我们是在讨论你的话题……嗯……就是……”
霍正信挑了挑他那淡金色的眉毛,道:“既然是关于我的话题,那还能有什幺新鲜事呢?反正又是十几年前那起‘意外’吧。”
小焕实在看不出来霍正信的喜怒,便试探地问他:“所以,那次‘意外’真的治好了你的自闭症吗?”
霍正信淡淡地说:“难道霍三没有告诉你,大多数知情者都死了吗?”
小焕不敢再问了。
霍正信也不说话了。
小焕又去牵霍正信的手,这一次,霍正信没有推开他。
两人牵着手来到了餐厅。霍正信的手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却让小焕感到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
礼拜日,霍家一大早就准备出发去教堂做弥撒。
黑手党出动了一整个车队来运载人员。小焕早早起床,和霍正信一起来到屋外的空地等待上车。
人们正在帮助行动不便的霍景森。健壮的男人们搀扶着霍老先生的胳膊,帮助他坐进后车座,又为他盖上毛毯,再将轮椅折叠好放入后备箱。
等到霍景森大费周章地入座之后,一个红头发白皮肤的小姑娘也钻进车里。她低眉顺眼地坐在霍老先生旁边,那里原本应该是霍夫人的位置。
小焕认识这个女孩。
她也是玛利亚娼馆的娼妓。人们都叫她安妮,但这不是她的本名。当初被养父母卖进娼馆时,安妮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但魏太太说,安妮的本名听起来像一位高雅的贵族小姐,而不像卖淫的妓女,所以就把她的名字改掉了。
其实,安妮真的是一位贵族小姐。
自此军部掌权以后,安妮的家族就跟许多古老的家族一样慢慢没落了。安妮的父亲是一位品德高尚的贵族绅士。
小焕听说,这位贵族老爷在病死之前,将他最信任的家仆夫妇叫到床前,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必须对上帝发誓,你们会好好照顾我的独生女。”
家仆夫妇对着上帝起誓,他们会像亲生父母一样疼爱大小姐。于是,安妮的父亲签下了一份财产托管协议,然后撒手人寰了。
等到他的葬礼结束以后,家仆夫妇就将安妮卖进了玛利亚娼馆。
小焕觉得很不可思议,安妮的父亲怎幺能相信这种誓言呢?真是太愚蠢了。难道这位贵族老爷不知道,很多很多娼妓都是被亲生父母卖进淫窟的吗?
魏太太用几枚金币买下了安妮。她对她说:“既然你是一个红头发的姑娘,那幺就让我们叫你安妮好了,因为我听说有一本叫做《红头发的安妮》。这样一来,客人就更加容易你了,对不对?”
就这样,曾经的贵族小姐沦为了妓女。
安妮不得不抛弃了自己的贵族姓氏,和贫民窟的孩子小焕一样,她也变成了没有姓氏的人。
安妮的胆子很小,小焕不知道魏太太是如何哄骗她来陪伴霍老先生的。
无论如何,既然安妮现在能够形影不离地陪伴在霍老先生身边,看来霍老先生是很喜欢她的。
霍正信并不打算和父亲坐同一辆车,他领着小焕走向后面一辆车子。两人路过霍老先生的车子时,安妮也发现了小焕。
她摇下车窗,轻声说:“小焕,早上好。”
小焕爽朗一笑,道:“早上好,安妮,你看起来真不错。”
“你也是。”安妮对小焕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小焕注意到,安妮的嘴角处有几块小小的伤疤,看起来是撕裂导致的。
霍老爷也看到了跟在霍正信身边的小焕,但他没有流露出特别鲜明的厌恶。也许在这位老先生看来,小焕和霍正信所蓄养的那十几条黑皮狗都是一样的。
“司机,可以走了。”霍老先生命令道。
于是安妮摇上了车窗,小焕跟着霍正信进入了后面那辆车。
坐上车以后,小焕还可以从前面那辆车的后车窗处看到霍老先生的后脑勺。小焕的父亲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淡金色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路上没有回过一次头。
小焕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
做弥撒时,霍景森让霍正信站在自己的身边。父子俩站在距离布道坛最近的地方。小焕和安妮则站在最后一排。
索特南神父主持了这次弥撒仪式。他穿着神父长袍,长袍外罩着一件纯白色的外衫,领口处有十字架的图案。所有人都在聆听神父的话语,仪式开始后不久,安妮就悄悄地碰了碰小焕的手。
小焕会意,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教堂。
黑手党都聚集在教堂的侧厅。侧厅外是一片小树林。安妮和小焕来到树林边,小焕手撑着栅栏原地一跳,就坐到了涂着白油漆的栅栏上面。
小焕闭上眼睛,闲适地感受着略带凉意的秋风,顺便松开了颈间的蝴蝶结。
安妮则倚着栅栏,双手抱膝坐在草地上。
小焕察觉到安妮十分疲惫,便问:“安妮,难道霍老先生对你不好吗?”
安妮摇了摇头,道:“他很和善,也很有礼节。”
小焕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安妮也无力地笑了。
小焕又一次注意到了她嘴角边的伤口,便问:“你的伤口是怎幺回事?”说着,还好奇地伸出手去摸安妮的嘴角。
安妮躲开了小焕的手。
她低下头,漂亮的红色卷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表情。
小焕疑惑地问:“你到底怎幺了?”
安妮小声地说:“他看到了……”
“谁看到了?”
小焕环视一圈,只看到不远处有只黑犬安静地蹲坐在门口台阶上。
所有人都在教堂做弥撒,怎幺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呢?
小焕又望向教堂里面。透过彩色玻璃和乌泱泱的人群,隐约看到了站在第一排的霍正信。
霍正信正在认真倾听神父的讲道。小焕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长长的金色睫毛、大理石般的高挺鼻尖和尖削的下巴。
于是,小焕安慰安妮:“你放心吧,只有一只狗看到了我们,它又不会说话。”
安妮苍白的嘴唇在不断颤抖,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小焕发现安妮的精神状态格外焦躁,不由有些担心,道:“安妮,你不要紧吗?等到弥撒结束以后,你去请神父帮你检查一下身体吧。”
“你认识索特南神父吗?”安妮问。
“当然了,我从小就认识他。”小焕非常骄傲地说。
安妮忽然像是触电般站起身来。
她紧紧抓住小焕的双手,低声道:“小焕,我们逃走吧!我们去求索特南神父收留我们,他一定会答应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去修道院做修女,就算是魏太太也没有办法把我们带回娼馆。”
小焕吓了一跳,道:“安妮,你现在是霍老爷包养的情人啊,你想从黑手党的眼皮底下逃走?你疯了吗?”
安妮道:“我们必须从黑手党的眼皮底下逃走。我们是娼馆的财产,但不是黑手党的财产。就算我们逃走了,黑手党也懒得来追我们,但是魏太太就不一样。她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我们抓回去的!我打听过了,黑手党会在冬天离开六临。他们走了,我们就会立即被送回红灯区。等到那时,我们就更加没法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