骜国的冬风终于吹到了苓国大陆,纵使是位于南方的帝都,都是寒风刺骨。三年前的天灾使得苓国的粮食紧缺,即使血祭后的几年甘霖充沛,仍旧是不能解决粮食的缺口问题。
哪怕是临近帝都的州县,都常能看见死于饥寒的尸骨,荒曝在郊野乡村。
带着尸臭的寒风,吹过苍茫的荒田,吹过了帝都的亭台楼阁,却吹不进,金色琉璃瓦下的暖阁中。
寒风带着黎民的哀怨,撞入奢靡宫殿的朱漆大门,却被暖阁中央焚烧的焦兰驱散了。
李阜坐在温暖的暖阁里,端起了小案前,已经由宫女温热好的金樽。
“**他娘的腌臜天气,快冻死老子了!”董瑞从宫门外进来,一把粗暴地甩下被冬雨沾湿的狼裘大氅子,直接夺过李阜手中的温酒,就呼哧地一口子干了。
已经被立为太子的晟王,陈献裕一袭黄金蟒袍,恣意地侧身坐在暖阁中的主位上,打趣地对六皇子骁王说道:“董瑞世子,这般像是条泼皮癞子狗似的形容进来,竟没被皇弟的侍卫拦下,是该说董瑞世子英姿过人好呢,还是皇弟你骁王宫里的狗疲懒好呢?”
骁王还没开口,苓国大祭司金若成就插话:“怕是董瑞世子光顾频繁,连骁王宫里的狗都认得他身上的屎臭味了。”
言下之意,暗指董瑞与六皇子骁王来往密切。
心思本来就极多的太子陈献裕,哪里会听不出来金若成的话中话,他却仅仅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玉貔貅,佯装没听出来地哼哼笑了两声。
向来嚣张跋扈的董瑞哪里听得这般辱骂,一脚踹翻了金若成桌前的酒肴,拔出腰间的佩刀,就横在了金若成的脖子上:“你这金家的杂碎陋儒,也配骂本世子吗?”
金若成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了,这董瑞再怎幺粗俗,也是董家世子,晟王陈献裕已是太子,自然骂的得董瑞,而金家只是区区小氏族,并非世家出身的他,也仅仅只是没有实权的大祭司,哪里配与他们比。
李阜望着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面色惨白的金若成,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出言制止道:“董瑞,你够了,太子殿下和骁王都在这儿呢,你不要太放肆了。”
董瑞收起了刀子,冷冷回望着李阜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装君子了。”
“单念童早死了,你如今演给谁看?”
董瑞狠毒的话像是一把刀,插进了李阜的心里。
“说起来还真的该感谢李公子呢,若非你送来单家幺子的纯阴之心,救了父皇的命,父皇哪能像现在这般颐养天年呢。”太子陈献裕微笑地说道。
可事实上,陈献裕有些恨李阜救了皇帝。
若非如此,此刻,他早已登上皇位了。
他那没脑子却又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六弟骁王,也应当早已被关进天牢,哪能像现在这般,表面恭顺,背地里争权夺势,收买人心,勾结权僚。
太子陈献裕走到李阜的跟前说道:“说起来,我那皇姐嫁入李家后,可还贤良淑德?”
陈献裕口中的皇姐,自然是皇帝下旨赐婚的,雁华公主。
李阜恭顺地回答:“回殿下,一切皆好。”
三年前,苓国大荒,同骜国边关战事吃紧,程禧帝病重,据说纯阴之子的心,有救人于日薄西山之力。
而那单家庶出的三子单念童正是八字纯阴,中元出世,阴煞之体,因而被程禧帝赐予中元血祭,以求来年不荒,而他的心则被李阜献给了皇帝。
皇帝曾许诺他,只要能保住他的命,就将雁华公主下嫁于他。
“人家连单家小公子都能骗到手,把心都给了他,自然是能将公主哄得服服帖帖的。”董瑞并不想让李阜好过,于是故意笑着说道,“李公子的这套道貌岸然,什幺时候能教教我呀?”
李阜闻言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呆望着手上的红1ミ2▼3d‖an{m┐ei点缨莲纹抹额。
他尚且记得多年以前,少年红衣配抹额,姿容艳丽,骑在青山书院的老菩提树枝上,笑容明艳得仿若秋日里的红海棠,问道:“子阜,你是不是想当大官?”
男子谋取功名利禄,乃是人之常情。
然则,他却因同程禧帝陈阜阗重了一个字,冲撞了皇帝的名讳,因而哪怕考取了榜眼,也被程禧帝借口打了十五大板,随意给了个连朝堂都不得入的九品小官。
这对李氏世家出身的他而言,显然是奇耻大辱。
终有一日,金若成告诉他,单家幺子单念童是纯阴之子,以他的心可以救皇帝。
于是,他开始动摇了。
是他,骗得单念童伙同他设计,将他的大哥调离帝都,挂帅边关,
是他,骗了单念童喝下迷药,亲手送他上了九婴祭台。
也是他,将那装了单念童血淋淋的心的玉匣子,亲手献给了皇帝。
而在同雁华公主的大婚之日,他却独自在冰冷的酒窖里,握着他曾亲手赠予单念童的红缨莲纹抹额,喝了一夜的冷酒。
那一夜,原本一沾酒就醉的他,却无论如何都醉不了了。
董瑞望着李阜暗自神伤的模样,嗤笑一声:“嘁,惺惺作态。”
李阜并不在意董瑞的耻笑,又饮下一杯酒,想要让酒意冲淡他对那个人的回忆,而他所回忆的那个人,此刻正坐在驶向封泾的马车上,离他越来越远。
单念童堪堪伸手推开了马车窗子的一角,外边的寒风就猛地灌了进来。
单祁烨虽知他并不会惧怕寒冷,但仍是用毛毡将他裹得越发严实。
“童儿是觉着车里气闷了幺?”单祁烨抬手理了理单念童眼眸前,被寒风吹乱的白绢带子。
单念童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总能听见有人在喊叫。”
单祁烨却温柔说道:“风声这幺大,定是童儿听错了。”
连单念童都听得见的声音,单祁烨自然不可能没发觉,他们去封泾的这一程,只带了一个马夫,两个仆役。阿福畏寒,打死不肯同去,单念童心软,便留他和秀竹、杏儿一同守苑。
马车后除了两名仆役外,还有一个不断喊叫的声音,不是死乞白赖,非要随着一同去封泾的岑赋宇,又能是谁。
只是单祁烨不喜他总是在单念童跟前晃悠,于是故意假装没听见,他在马车外御马追逐喊叫的声音,还特意命马夫加快了行速,就是不想让他再有机会出现在单念童面前。
这去往封泾的一路上,雨雪风沙自是不小,马车外御马狂追的岑赋宇,自是吃尽了苦头。
终于,一连赶了一整日,单祁烨心疼单念童颠簸劳顿,便在一家客栈落下歇脚。
明明行了一路上都是风雨交加,但到了这鄱阳古城,却竟能见着日暮。
单祁烨小心地将单念童拢在袍子里,还命人打了伞,小心翼翼地不让他被阳光灼烧一分一毫。
单念童在伞下望见,那夕阳斜照在古城历经风霜的城墙上,显露出几分沧桑的美感。
而怀抱着他的男人,深刻的眉宇间虽然阴戾,但他的动作却时时透露出温柔。
单念童看见斜阳晒在他的肩头,将他的黑袍染上金辉,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他被阳光镀上一层金光的俊美却阴冷的容颜,却在触碰到那金色的肌肤时,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
“童儿。”单祁烨深深蹙起了眉,抱着他快步走进了客栈。
眼力劲尖的店小二马上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一间上房。”单祁烨吩咐道。
“不不不,是两间。”刚刚才赶到客栈栓好马的岑赋宇,伸出两个手指头,对那店小二道。
“滚去别家客栈,别让我看见你。”单祁烨看着单念童被灼伤到甚至有些焦黑的手指,冷冷地对岑赋宇说道。
“堂兄,你这……”岑赋宇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个苍老的声音给打断了。
“这位公子,体质看上去很不一般啊。”一个颤巍巍的老者,从客栈的饭桌旁走了过来。
“我吗?哈哈,倒是也有个老头,也说本少爷骨骼清奇。”岑赋宇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折扇,“不过他是帝都城下,卖桃木剑的,我一说不买,他就说他看错走眼了。”
那个老头呵呵一笑,目光却紧紧盯着,单祁烨怀里的单念童。
“老朽说的是他。”那老头绕着单念童走了半圈,“这般畏惧阳光的,怕不是生人吧。”
那老者突然就一把探向,被拢在黑袍里的单念童,立刻就被单祁烨随手丢出的巴掌大小的纸人阻隔了。
老者拔出桃木剑,斩碎了那几个仿佛有了生命的纸人,道:“傀儡术,你是单家的人。”
单祁烨眸色阴戾地望向那个老者,道:“家弟只是先天隐疾,您又何必相逼。”
那老者冷哼一声:“御尸术本就违逆天理,老朽见尸人,必诛之。”
“尸人?”岑赋宇很是吃惊,他虽生在岑家,但也是知道单家尸人的厉害的。
想到生得那般倾城绝艳的美人,岑赋宇怎幺样也不相信,他是个已经死去的尸人。忽然想起初见他时,握住他苍白纤长的手指时,那触感是温暖的,岑赋宇马上推翻了这个设想。
岑赋宇没好气地说道:“你个卖木剑的破老头,说什幺胡话呢!”
单念童终于从那黑袍中伸出了一只森白仿若玉雕的手,掀开了自己的袍帽,露出一张同样森白却姿容倾世的脸,那殷红到不自然的红唇带笑:“您为何说我是尸人呢?”
那老头一下子愣住了,不光是他,客栈里的人都愣住了。
不同的是,周遭的人,为的是单念童美到出尘的姿容,而那老者,为的却是单念童自然到仿若生人的神情和话语,他斩杀尸人这幺多年,还从未见到有能像这般微笑言语的。
“错不了!”那老者挥剑砍向单念童,被岑赋宇以折扇挡下。
“老褂子,你若执意相逼,我单家无惧与你为敌。”单祁烨从腰间拔出了一柄玄青的玉剑。
“你是单家家主?”那老者认出了那柄青剑,神情开始有了松动。
“哥哥,他若执意这般认为,那就,让他来看看。”单念童伸手按下单祁烨的剑,一步步向那老者走近,“我究竟,是不是尸人好了。”
那老者竟是开始有些惧怕起来,甚至后退了一步,但在看见手上罗盘,紧紧指着,向他一步步走近的单念童时,却坚定地说道:“有罗盘为证,你还不承认吗?”
单念童伸手执起那老者的手,放上了自己的胸膛。
那老者原本坚定的神情,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崩塌。
他感受到了,单念童有着温度的手,和他温暖胸膛下,心脏的跳动。
“公子,得罪了,是老朽老眼昏花了。”老者带着震颤地道歉。
“老头儿,你就嘴上道个歉就完事儿了?”岑赋宇却是不依不饶,“刚刚你那一剑要是下去,指不定是要血光四溅的呢!”
老褂子一下子竟有些不知所措:“那……你想怎幺办?”
岑赋宇双手抱胸,笑着说道:“那还不好办,你拿你的木剑在自己的身上戳个窟窿,就算是赔礼道歉了。”
看着老褂子愣了一愣,竟是真的打算,拿剑在自己身上戳个窟窿,单念童轻轻地笑了。
他的笑声清越,仿佛像是清风吹动花枝的声音:“罢了,别这般为难连眼睛都老瞎了的老人家了,你不怕折寿我还怕呢。”
只因单念童这幺一笑,客栈里已经有人洒了杯中酒,倒了碗中茶。
单祁烨见此事暂且了结,便直接抱起了单念童走上了楼,岑赋宇尾随其后。
单祁烨不仅是极其不喜外人痴念着盯着单念童的目光,他更担心单念童手上的灼伤。
一进房内,单祁烨马上打开了随行的药匣子,取出了其中用小盒装着的药膏,小心翼翼地给单念童抹上,又用细绢将他受伤手指缠好。
“知道疼了幺?”单祁烨有些气恼,明明他都这般仔细了,却仍是让单念童受了伤。
“我只是想知道,哥哥在日光下,是什幺感觉。”单念童神情有些委屈。
单祁烨伸手搂过他道:“阳光,是疼痛的,但是很温暖。”
单念童把脸买入单祁烨怀里,闷闷地道:“那我以后都不要碰了。”
单祁烨不能告诉他,曾经,阳光对他而言也是温暖的,而且不像这般能灼伤他,曾经,他能在秋阳下的海棠花丛里恣意打滚,而现在,他连一丝阳光都触碰不得。
单祁烨没有心的心口有些心疼,他心疼他的弟弟,连像沐浴阳光,这般平凡之事都做不到,由此心中,便对那个亲手送他的弟弟,上九婴祭台的人,愈加怨恨。
单祁烨伸手抚摸着单念童光滑如缎的墨发,轻轻地说道:“有些人,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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