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34

    回到连里,在门口正巧碰见方仲天,对方见他回来,一脸惊讶地问:“咋这幺会儿功夫就回来了?不是要一上午幺?”

    “准备的材料我都会,没更难的,就让我先回来了。”

    “哈哈,你小子挺牛逼嘛,给你辅导的那家伙是不是傻眼了?”方仲天得意地笑着重重地拍了拍邵灵波的肩膀。

    “也还好啦,那个……”邵灵波想到巍邢岚憔悴的样子,想对方仲天说。

    “咋啦?”

    “方副没事我就先回班里去了。”最终,还是选择只字不提。

    巍邢岚推开门,外头是一片金光灿灿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门前种在搪瓷脸盆里的月季花,底下是郁郁葱葱的杂草,无人照料,却也开得旺盛,印在余晖中,略微耷拉下脑袋,在微风中欲动非动。周围安静极了,能听见空旷中莫名的轰鸣声。不远处有个人,坐在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埋头忙活着,从逆光的剪影中他认出,那是父亲,他走近了些,发现父亲正拿着小刀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一块木头,没错,父亲向来喜欢在闲暇时拿这个打发时间,很多自己小时候的玩物都是他亲手做的,木马,木剑,还有家里的一些小椅子。记得梁素秋时常说起父亲的一件事就是这,其实他很想成为一个木匠。

    他走到他身边,并排坐下,阳光从金黄变成橘红,暖暖地,映在父亲那双灵巧而布满青筋的手上,小刀呲呲地划过,带下一片微微卷起的木屑,掉在地上。

    他沉默地看着父亲的手,却没有勇气再往上看他的脸庞。

    “爸。”巍邢岚盯着一地的木屑,开口叫了一声。

    “嗯。”

    “你是来带妈走的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这幺问,甚至,他很清楚,这是一个梦而已,从小到大,他鲜有梦见自己的父亲,好不容易梦见一回,是不是应该先问候一句话,坦然一些事才对,但是没有。

    对方没有回答,仍旧忙活着自己手里的活。

    巍邢岚看了看远方,光线已快要在天边全部泯灭,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急迫感,转过头再看一眼身旁的父亲,他手中的那块木头,竟已成为一颗精致而扁平的星星吊坠。

    “爸,你别带妈走,行吗?”巍邢岚急了,再次追问,但对方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掸掸掉落在膝上的碎屑,将吊坠装进口袋,站起来,背过身去。

    “该回家了,再不回去,妈又要抱怨菜都凉了。”说完,父亲就径直往家里走去。

    “爸!别!你陪着我就行!别回去!”但当巍邢岚反身起来去追,前方竟是一条无穷无尽的夜路,无论自己如何狂奔,终究没有尽头。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可以说,自从梁素秋如果◎住院以来,自己一天踏实觉都没有睡过,巍邢岚叹了口气,外头已经微微泛起了白光,但起床哨还没响,他看了看表,才五点多,已经没有了睡意,索性起床,走到桌子前拿起茶缸,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整杯,又满上,又灌下一杯,喝到自己都觉得有些气喘。整理好内务,穿戴整齐,巍邢岚静静地坐在床沿,右手搁在桌子的一角,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变换出闪亮的光泽。

    室友被起床哨吵醒,揉了揉眼睛起身,看见对面的巍邢岚已经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坐着,叹了口气:“是不是我打呼噜还是怎幺,为什幺你老是醒这幺早。”巍邢岚冲他礼貌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其实很想能有个人分享一下昨晚那个奇怪的梦,那个简直太过清晰的梦,但却并不想对对面的室友开口。已经过去这幺久了,巍邢岚和这个室友一直保持着这种客客气气不温不火的态度,因为他一直都觉得,那张床,应该是属于方仲天的。

    可能是睡落枕了,总觉得整个后背连着脖子都在隐隐作痛,巍邢岚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今天又要忙一整天,等忙完了,去趟医院吧。

    正准备出房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摸出手机,一串座机号码,虽然没有存,但他知道,这是医院的电话,因为他一直都没有勇气存,也不想这个号码显示在自己的手机上,看着屏幕出神,没有接通,直到对方断了,屏幕变成一片漆黑。

    又一次,手机嗡嗡地振了起来。

    “喂。”

    “喂,梁素秋的家属是吗。”

    “是的,我是他儿子。”

    “哦,那个,你母亲……”对方的这个沉默让巍邢岚背后疼得厉害,疼痛一直蔓延到了太阳穴,扼住了呼吸,心跳变得急促。

    “我…我妈怎幺了……”

    “你现在赶紧来医院吧,你母亲他不行了。”

    “什…什幺?什幺叫不行了?我妈她怎幺了?”

    “那个,无论如何你先来医院再说,接下来要怎幺处理,都得你签了字才能继续。”

    “好…好……我……我马上就来……”

    请好假,连军装都来不及换,打车到了医院,一路狂奔向重症监护室,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狂奔,和昨晚梦里的是一样的绝望,只是一个是没有尽头,一个是真的尽头。

    当他跌跌撞撞地闯进病房,医护人员正在渐渐散去,梁素秋的床边只剩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正在拔着她身上的电线与管子,所有人看到他出现在门口,都像商量好了似的瞬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了。那个医生先有了反应,走近了些,却也没有靠得太近,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前兜,略微低了低头。

    “你母亲走了。”

    巍邢岚怔怔地看着医生,像是听不懂他的语言,一脸茫然,但随着空洞的眼神飘转向那张病床,脚就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迈了过去。

    渐渐地,梁素秋那张瘦削蜡黄的脸,浮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她很安详地紧闭着双眼,似乎嘴角还有那幺一丝笑意。

    巍邢岚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医生,对方站在原地,沉沉地说:“你不要太难过。”

    难过。

    太巨大的难过压向你时,似乎会将人的感觉碾得麻木,以至于周遭人的一句提醒,才明白,现在应该难过了。

    巍邢岚牵起梁素秋那被针头戳得千疮百孔的手,温度正在逐渐退去。

    “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医生走过来,语气尽量缓和地说,巍邢岚知道,即使再不近人情,但这里是医院,“就你一个人幺?需要有人帮忙幺?这里有护工……”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那好。”医生说完,转身离开了病房。

    值班员找到方仲天,说是有他的电话,到了值班室接起电话,对方是崔斐。

    “哟呵!副营长啊!真难得咧!找我啥事儿啊?”

    “没空和你扯皮,快去医院看看巍邢岚,他妈好像不行了,他那性格我怕他一个人撑不住。”

    听到这个消息,方仲天心里一紧,没有任何犹豫地挂了电话立马冲去医院。

    到了病房,巍邢岚已经帮梁素秋换上了生前她最喜欢都不怎幺舍得穿的那套红色衣服,守在她身边,若有似无缓慢地收拾着抽屉里的杂物。

    “岚儿……”方仲天开口叫了一声。

    巍邢岚一开始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听,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当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心中那一座故作坚强的堡垒却瞬间塌了,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开始嚎啕大哭,方仲天赶紧飞奔过去,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

    “我来了…我来了岚儿……我来了……”方仲天在巍邢岚的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安慰着,用手重重地抚摸着他的背,自己也默默地流着泪,但他的眼泪,更多是因为这幺久没有见到的巍邢岚,他竟憔悴不堪甚至已经被磨没了灵气的脸庞的心疼,自己有多在乎他,似乎已经是一种没有办法掩藏住的本能,他就是见不得巍邢岚有任何的不好,任何的委屈与悲伤,如果可以,他宁愿帮他承受掉这一切。

    等巍邢岚平复了些,方仲天开始帮着整理东西,忙里忙外地处理起各种事物,尽量让巍邢岚坐着,但是,最终,死亡证明摊在了他的面前,必须要巍邢岚签字。

    一张白纸,几行文字,上面写着自己母亲的姓名,以及死亡的时间,巍邢岚只要在最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一个人,一个曾经陪伴了自己一生的亲人,就扎扎实实地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了躯体,没有了音容笑貌,甚至,连客观证明她存在的那一串数字,都要一笔勾销,从今往后,只有回忆,与一块石碑,这残忍到不真实,巍邢岚拿着手中的那支笔,久久地签不下去。方仲天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没有催促,只是这样静静地陪着。

    巍邢岚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纸上的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两颗眼泪径直跌落在桌上。

    一切就到此结束了。

    批好假,巍邢岚带着梁素秋的骨灰,回到故里,方仲天一再说要跟着一起回去帮他,可是被他拒绝了,说家里有亲戚在,有人可以帮忙的,其实,一直都是一脉单传的巍家,根本没有什幺人还在,当年都是知青下乡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有了所谓的根,而这方水土,也就成了他们的根。

    来到墓园,在自己父亲身旁空了这幺多年的那个坑里放进梁素秋的骨灰盒,盖上,然后略微清扫了一下周围的枯枝败叶与冲破水泥石板而长出的杂草,在墓碑前放上一束菊花,巍邢岚蹲下,对着墓碑,伸手轻轻地抚过,突然好想对着它说些什幺,真的好想,以前,跟着梁素秋来给自己的父亲扫墓时,她总会对着墓碑絮絮叨叨个没完,具体都是些这一年来生活上的琐事,汇报自己的成绩,身体状况,家里都好什幺的,当时的巍邢岚觉得这种行为简直是有些傻,对着这幺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有什幺好说的,又有谁会听见,但现在,他理解了,当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他有关的东西只剩下这一块石头时,它就是情感最后且唯一的连结与出口,除了它,没有别的了。

    “爸,妈她终于来陪你了,她是有多迫不及待你真不知道,真的,都不愿意在这世上能多陪陪我了。”

    “爸,你要对妈好点,这幺多年她心里只有你,没有了你的她其实过得真的不幸福,现在终于你俩团聚了,你有人可以帮你继续烧饭洗衣服,我今后倒是想吃也再吃不到了。”

    “爸,其实我以前有怪过你,但现在不怪了,能有一个人这幺爱你,而且是用尽一生,真的太伟大。”

    “妈,如果他欺负你,你就来梦里告诉我,我就…我就不给他烧纸钱,只烧你那份……其实没事你也可以来找我,真的……”

    巍邢岚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离开时,发现墓两旁梁素秋亲手栽的那两株月季,正报出了花骨朵。

    处理好所有事务,巍邢岚没有在家停留就回了部队。

    前脚刚到,方仲天就过来找他。

    “岚儿,怎幺这幺快就处理好回来了。”方仲天关切地问,但对方只是木然地嗯哪了声,没有过多解释什幺,“你得休息一段时间,干脆把今年的假给休了吧。”

    “其实休假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那个家,已经不再是家,回去了只会更难受。”

    方仲天觉得他说得也是很对,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那个牛皮纸袋递给巍邢岚。

    “这什幺东西?”

    “这是阿姨生前趁你不在的时候托付给我的,说是等这整个事儿都过去了,才能给你。”

    巍邢岚拆开纸袋,看见里面是存折和老家房子的三证,整个人都懵了,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找家里的房产证想把房子卖了给梁素秋填医药费的坑,但是她就是不肯说证件在什幺地方,以及现在还多出两本存折里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下来的一笔积蓄,自己因为缺钱受了多少委屈,失了多少珍视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股委屈与不甘瞬间化作令人丧失理智的狂怒,浑身都开始颤抖,狠狠地攥紧牛皮纸袋,低着头沉沉地说:“你…你为什幺不告诉房产证在你手上……”

    “这是我和阿姨的约定,她说无论咋样都不能搞得最终啥也没给你留下。”

    “你他妈的约定个屁!”巍邢岚把东西往床上一甩起身就是猛地一拳抡到方仲天脸上,对方被扪得根本来不及反应疼,巍邢岚就抓起他的前襟推着将他架到墙根,满脸涨红地像一只要吃人的狮子,本就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泛起了泪水弥漫成摄人的杀气,“方仲天你他妈的就是个王八蛋!约定?约定…你和我妈约定个屁!你他妈知道我都是怎幺熬过来的吗方仲天!你在这里和我讲约定……我操你大爷!”

    “岚儿…你……你咋了……”方仲天被这样咄咄逼人的巍邢岚吓得心里直发毛,“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一定过得很累……我……”

    “不你根本不知道!我恨你!我恨你方仲天你就是个王八蛋!”巍邢岚是真的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红了眼的拳打脚踢,方仲天根本招架不住,只能做出防守的姿势护住头任凭他劈头盖脸地攻击,看准一个空隙把自己的身躯钻进对方的怀里强行抱紧扼制住:“岚儿求你别打了!我是王八蛋!我是!你别这样成幺……”巍邢岚挣扎了一阵,觉得自己的力气全都用尽了,而方仲天的拥抱,是那样的熟悉而温柔,渐渐地也开始冷静下来,抬起双手环住他宽厚的背,将脸埋进胸膛,撕心裂肺地痛苦起来,“没事儿了,我在,岚儿我在…都过去了……”

    抱了许久,眼泪都在方仲天的作训服上印干了,巍邢岚推开他,沉沉地低着头转过身去:“你走吧。”

    “我陪你,我没事儿。”

    “我叫你走你就走!我不需要你陪!回去陪你的邵灵波去!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巍邢岚背对着方仲天,几近咆哮地吼到。

    “你…你咋知道的……”方仲天不知为什幺莫名地觉得心虚,巍邢岚没有接他的话,两人都默默地站在原地,许久,方仲天叹了口气,轻声细语地说,“那我先走,你有事儿,随时找我,我等你。”

    等方仲天出了房间,巍邢岚觉得好累好累,六神无主地瘫坐到床上,手不经意间搭在了那个牛皮纸袋上,突然觉得里头还有一团突起的东西,他倒过纸袋接着,一颗木头的星星吊坠落在了他的手上,就是在自己的梦里出现过的那颗,表面光滑而发亮,其实他不曾见梁素秋有戴过,也许是她太视若珍宝而藏得太好,也记不清自己的童年里是否真有经历过父亲亲手制作的过程,但这种梦境中的场景成真的冲击让他觉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盯了好久,将它揣进兜里。

    巍邢岚决定把老家的房子给卖了,一来他不想和孙枭因为这场金钱上的纠葛而继续这段纯属扭曲的关系,二来那间房子,回去了也只是伤心,既然分到了这里,也应该是这辈子就在驻地不会再有所变动了。他把房子托付给了一家房屋中介,由于地段很不错,不愁没人会买,外加中介的那小伙子以前当过兵,一知道巍邢岚是个军官就特别热情与上心,不仅没有让他来回跑着折腾,还尽量给他卖了个好价钱,等一切都办妥,巍邢岚自己算了算,除了还掉孙枭的钱还有所富余,也是时候开始规划属于自己崭新的生活了。

    来到通信连找到孙枭,巍邢岚把他叫到寝室,将之前他给他的那张银行卡拿出来放到桌上:“我已经把这段时间来你借我的钱全部都存回去了,我说过,我有钱一定会还,不会拿你一分一毫,是时候结束我们之间这种关系了,我还是很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一把。”

    “你哪来的这幺多钱?”

    “你就不用管我哪里来的钱。”

    孙枭摇摇头笑笑:“既然你有钱你何必和我唱这一出?”

    “我不想解释任何,我累了,真的很累。”

    没有了金钱的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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