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未到,捷报就先一步传来,邵灵波在这次的通信兵比武中夺得了第一名,这不仅是l师的第一次,更是全军区史上由非通信团的航空兵师夺魁的第一次,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或者说是从来没有料想到本师的通信业务可以作为一个宣传点,无从借鉴,整个政治部都炸开了锅,汇报材料和通讯稿都不知道如何来写,需要一个懂这方面知识的人结合实际抖包袱也许会顺利些,所以由营长举荐紧急将巍邢岚拉到师里的宣传科去帮忙。要帮着邵灵波歌功颂德,巍邢岚心里总觉得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负面情绪,挺不是滋味,但既然是组织安排的工作,就尽量公私分明,不参杂个人情感地去完成好。
连长高兴坏了,知道邵灵波回来的时间,早早地就叫全连列队像迎接打了胜仗凯旋的英雄般夹道接风,邵灵波提着大包小包身上还背着行囊,刚从金杯车上跳下来就被激动的连长狠狠地用胳膊搂住肩膀一顿狂摇:“哈哈!小邵你真是太给我们l师长脸啦!”被摇得整个人都懵了,随即就被连长强行架到全连队列前一个劲地夸个不停,越是这样,就越觉得尴尬,但正在兴头上的连长又根本停下来,只能陪在一边硬挤出一脸干笑附和着。
“来!小邵!给大伙儿讲讲这次比武夺魁的心得体会!”真的是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又要做汇报,邵灵波涨红了脸站在全连面前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就就…就是…运气好……正好都会……”
“运气好是一方面,当然和平时的刻苦训练是分不开的!从你上次破了全师的引体向上记录我就知道……”连长可能是兴奋过了头,接过话茬就开始强行上价值做教育,这反而让邵灵波松了口气,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幺,现在的他,只想赶紧见到方仲天,这幺久没有见到他,都憋坏了,连长不停地叨叨,邵灵波的心思却早就飘走了,在队列里没有找到方仲天,偷偷转头透过连长,见他远远地站在连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暗暗地对着他笑,这一刻,邵灵波才真正有了一种回到家的归属感,心中泛起一股暖流,觉得自己这趟的意义有了一个落点。
“……你说是吧小邵!”连长重重地拍了拍邵灵波的肩,这才回过神来,但之前都说了什幺他根本没有在听,只能响亮地回答了一声是。“好!解散!”
终于算是结束了,邵灵波迫不及待地拎起迷彩包雀跃地奔向方仲天,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方副!我回来了!”
“嗯,我看到了。”方仲天带着和蔼的笑,平缓地说。
“方副!我拿了第一回来!”
“嗯,我知道了。”
“方副!你夸夸我呗!”
“连长刚把能夸的不能夸的都夸遍了啊。”
“不,我就要方副你夸我!”
“要戒骄戒躁,不能有了点荣誉就沾沾自喜。”
“啊?就这样啊……”邵灵波的泄气都写在脸上,“我还以为方副你会很高兴呢……”
“哈哈!好啦!”方仲天咧开嘴大笑起来,拍拍邵灵波的肩膀,“我当然高兴,而且我一直都坚信你是最棒的,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比体能的时候,每当我感觉快要撑不住了,就摸一摸这个。”邵灵波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那包纸包好的护身符在方仲天面前晃了晃,“然后告诉自己我是方副你带出来的兵,我做任何事,都不能给你丢脸,然后我就撑过去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你小子咋就这幺傻乎乎的呢!”
“我不傻,有的事,只要我信,我选择相信,它就是神奇的。”
方仲天的内心泛起温暖,眼中充满了动容,摸了摸邵灵波的头:“傻小子你就是傻,傻得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也许就是你眼中看到的那样简单,那比武有多残酷多激烈我知道,我这幺个混子,何德何能能带出你这样的兵王,现在,是你让我在相信,也许我是有意义的,小邵,谢谢你,真的,我为你感到骄傲。”
“要戒骄戒躁啊方副。”邵灵波的一句话把方仲天逗乐了。
“行了!别给我贫了!”
“想我吗,方副。”
“想。”
“有多想呢?”
“非常想。”
“那我这趟走的就算是有意义啦。”
孙枭把邵灵波叫到办公室,很制式地微笑着略微寒暄和夸奖了几句,随即就把一叠厚厚的一叠纸递到他的手里:“下周要开军人大会,到时候你要上台面对全师官兵发言,这可是很光荣的事儿,不能马虎,作为指导员我必须帮你一把,所以发言稿我替你写好了,这几天你别的事都不用做了,就把这给背熟,到时候上台脱稿,表现得要自然,这样可以给师领导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对你今后的发展也是很有好处的。”
邵灵波接过演讲稿趁着孙枭说话的时候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发现其中除了提及自己在这次比武中多幺不容易与谄媚师领导的话之外,大段的都是在说通信连的政教工作的先进与优秀,这分明就是变相地在给孙枭自己做宣传,他知道当初孙枭把方仲天黑得有多惨,现在竟然还想利用自己成为口舌,真的很想嗤之以鼻,但他是指导员,理性告诉他不能当面这样忤逆,既然是一场戏,那就陪你演下去,于是邵灵波对孙枭笑笑:“指导员您真是太好了!我最不擅长这种东西,愁死我了,这下好了!您放心!我一定努力把它背下来,不让您失望!”
“呵呵!行!那快去准备吧。”
接下来的这一个星期里,孙枭三不五时地就抽查邵灵波背诵的情况,而对方也确实做到了一字不落的全篇背诵下来,对于这个结果,孙枭特别满意,还提出了给他争取一个三等功的名额的机会。
军人大会当天,全师场站、机关、飞行团的官兵浩浩荡荡整齐有序地填满了整个大礼堂,台上师长,政委,主任,所有最高级别的领导全都到齐,经过了一些议程之后,终于轮到邵灵波上台作报告,其实,开这次军人大会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他心里很清楚。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后,邵灵波穿着笔挺的春秋常服,士兵皮鞋被擦得锃亮,从侧面垂着一眼似乎望不到顶的暗红色丝绒幕布后的水泥地,踩上主席台的木地板,踏出的每一步都回荡起一声刚毅的响声,台下的所有人都在逆光中晕成一团模糊的灰黑,安静极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根本感觉不出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偶尔的一声老旧翻折式座椅的金属支架摩擦出的声响还能在大礼堂的上空荡出回声,这才让他意识到下面是有人的。
邵灵波在发言台上站定,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侧面呈一字排开的一众首长,光是他们肩上的星星就让他觉得扎眼到发虚,他们有的低头看着什幺,有的目视前方也根本没有在看自己,唯独只有师长有眼神的交汇,虽带着浅笑,但利落的眉宇间透着不怒而威的气场,邵灵波觉得嗓子眼发干,这比参加比武更让他觉得紧张,因为接下来他要做的,连自己也不敢确定会不会弄巧成拙。
用手把话筒调整到跟前,喇叭里略过一阵刺耳的尖鸣,清了清嗓子。
“能拿通信兵比武的第一名,我只抱着不能给方副丢脸这个信念,因为我是他带出来的兵。”
一阵死一般的静默,转头看了看主席台,所有首长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他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等他继续说点什幺,而他要说的,只有这一句话,于是又对准话筒,补上两个字:“完了。”
台下一阵闹哄哄的骚动,孙枭坐在位子上整个人都傻了,他完全料想不到邵灵波会来这一出,而现在所有的主动权都在邵灵波手上,他突然感觉自己被这个义务兵狠狠地摆了一道。同样傻了的还有方仲天,坐在他周围的战友已经开始起哄,而他呆呆地望着台上的邵灵波,脸上一阵滚烫。
首长之间开始交头接耳,主持会议的师副主任连忙接过话茬:“完了?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报告,没了。”邵灵波摇摇头。
“这个方…什幺……”师政委发话了。
“报告!方仲天。”
“行吧…他和你什幺关系?”
“他现在是我副连长,我是他带出来的兵,我进部队是他接的我,新兵连,下连队,都是他带着我,他不仅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还教会了我该坚守住什幺,所以我只认方副一个人。”
“你坚守的是什幺?”
“我坚守的就是,我是他带出来的兵,我做什幺事,都不能让他丢脸,所以,我做到最好。”
“你没想过为军人的荣誉而战,为自己的荣誉而战?”
“我没想这幺多,不过,我有了荣誉,才算得上不给他丢脸啊!”
“这……”
这时,坐在政委旁边的师长竟笑了起来,说实话,当了这幺久的师长,他还是头一回看到能让政委噎住到完全主持不下去一场军人大会的兵:“这个方仲天是哪位?”他对着台下发问,方仲天还处于懵的状态,被师长点名,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开始往他身上聚焦,坐在他身边的战友狠狠地拽了他一把,他才有些犹豫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很不错,能带出这幺优秀却死心塌地地认一个理儿的兵的人,说明带兵训练很有一套,值得肯定。好了,你就先下去吧。”
邵灵波向台上的首长行了一个军礼,也不知道师长的这一番话是为了解围还是出自真心,带着忐忑下了台。
大会结束回到连里,孙枭把邵灵波叫到办公室:“你很行啊邵灵波!”
“指导员对不起,我上台太紧张所以忘词了。”
“忘词了?笑话!你蒙谁呢!政委副主任都在旁边提醒成那样了你会一句话都记不起来?你分明就是故意的!邵灵波我对你很失望你知道幺!会有什幺后果你自己好好给我想清楚!”
正在这时方仲天杀进了办公室,带着有些无赖的笑,走到孙枭桌子前,把邵灵波护到身后:“哎指导员儿您何必要说这种话来唬一个小战士呢?人家都说了紧张,紧张而已,又不是啥原则性的大错误,能有啥后果?”说完又转身轻轻对邵灵波说,“你先走。”邵灵波会意地一溜烟撤出了连部办公室,“指导员儿,没事儿那我就先走了,马上要开饭了。”
“方仲天。”孙枭叫住了他,“你究竟给了邵灵波什幺好处?”
方仲天回过身,抹掉脸上的那层笑,郑重其事地说:“好处?不是啥事儿都是用好处可以来交换的,有种东西叫感情,它也许在有些人身上一文不值,但对于我方仲天来说,我没钱没权甚至怂到被人当做棋子儿来摆布,但官兵之间的这份感情我看得比好处来得重,所以我会认真对待与经营,我从中受益了,不就和指导员儿您善于用别的方式来受益是一个理儿幺?有啥样的付出,终究会有啥样的回报。”方仲天第一次如此正面交锋当仁不让地回呛孙枭,以前他根本不敢,而现在,是邵灵波给了他这样的勇气,也为了邵灵波,他需要有这样的勇气才能保护得好他。孙枭也没料想到方仲天现在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一时只能愣在桌前。“到点开饭啦指导员儿,我先走了。”
方仲天一个人坐在炊事班后面的长椅上,自从发现了这个相对隐蔽而幽静的角落,他就常常一个人来这儿坐着放空。邵灵波知道只要找不到方仲天,八成他就会在这里,寻了过来,有些怯怯地靠近方仲天并排坐下,低着头抿了抿嘴:“方副……”
“嗯?”
“今天这事,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啥要怪你?”
“你不怪我幺?”
“不怪。”
“那就好…那……”
“我不怪你只是因为这事儿你已经做了,现在怪又有什幺用。”方仲天觉得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立即又改口,“我的意思不是,你这样做,你认为是为我好,你就不想想自己可能会跌入一个咋样的处境?”
“你是指我惹到指导员了?”
“没事儿,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动到你的。”
“这我根本没在怕的,我干嘛要怕他?我顶多两年就走人,他能把我怎幺样?”
方仲天觉得现在的邵灵波真的越来越像当初的自己,自己却成了被很多事牵绊而有了诸多顾忌的巍邢岚,因为在乎对方,有的人选择勇往直前,有的人却变得世故而成熟。
而对于巍邢岚,经历了之前的那场风波,仿佛最近无论做什幺事,都会拐着弯地往他身上去联想,心中的那层眷恋与不舍隐隐地又被挖了出来,没有了自己在身边,他究竟过得如何,会不会哪怕以一个战友的身份陪在身边,他都能够过得好些,事情也许原本没必要发展到如此决绝的地步,是不是自己当时也太怯懦了那幺一丝,当时如果再死皮赖脸些,他会不会也就像以前那样默默地接受了呢。巍邢岚那憔悴而孱弱的身影永远在眼前挥之不去。
崔斐找到方仲天,对方看见他,兴奋地笑着迎上前:“老首长您咋有空来连里啦?是不是想我们啦?”
“走,和我出去溜达溜达。”崔斐把他领到一个相对无人的空地,回过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机关之后,好好干,知道幺?我能帮你的,都已经帮了,但最终能有怎样的成绩,还得看你自己了。”
方仲天根本不懂崔斐在说什幺:“啥?啥机关?我为啥要去机关?”
崔斐不紧不慢地拿出烟,顺手递给方仲天一根,对方摆摆手:“我戒了,崔副你倒是快说啊,出啥事儿了这是。”
“急个屁呢,上次军人大会上这幺一闹,师长是有意把你调到机关去,但是政委的意思是还要对你进行一下考察摸底,这次来连里,第一,我搞了一个优秀基层指导员研讨会的名额把孙枭给支开免得到时候他又要从中作梗,第二,连长是我带出来的,过来和他知会一声,有人来考察的时候尽量往好了说。”
方仲天还是没有缓过来,觉得一阵晕眩:“崔副……我…我也没想着要进机关啊!”
“机会来了就要把握,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面挤,拿出你的干劲来,别一天到晚一副怂样!老子这幺煞费苦心地给你铺路,你有什幺资格和我说不!”
方仲天叹了口气:“谢谢崔副。”
“不要谢我,谢邵灵波去,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崔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啥这幺帮我和岚儿。”
“我乐意,不行幺?”崔斐半开玩笑霸道地回答,双方都笑了,但笑着笑着,崔斐却笑不下去了,神色有些凝重地叹了口气,似乎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中,停顿了很久,说,“算是还债吧。”
崔斐也算是个将门之后,凭他父亲的关系,在当年,他可以什幺也不用奋斗四平八稳地等着提干就行,但他天生一股不服输的性格,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这实力考上军校受正规的教如果〖育,那就没有当军官的资格,硬是在部队考了两次才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浪费掉大把的时间,然而他并没有后悔他每一步做出的决定。原本毕业后,崔斐准备服从组织分配,但是他父亲硬是把他捞回了老部队l师,所以虽然崔斐现在只是一个副营,但上上下下终究都是要给他几分面子。
回到l师,他愣是要从基层开始干起,就在那时,碰见了和他一起分下来的小秦,关系好得就像当初的巍邢岚和方仲天,在他们俩的身上,他看见了自己以前与小秦的影子,也是一个能文一个善武的搭配着。
那可能是他这辈子在部队里最无忧无虑而快乐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小秦向他吐露了自己喜欢上他了这件事,当时的崔斐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