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夜夜欢歌的餐厅不同,图书室里是一派惯常的静谧。
新月静悄悄地爬上架子,将本本书脊上的烫金字体熨得闪闪发光,也将地上那本嵌着翡翠玉石的笔记本照出破损的一角。
原本精美的笔记本,此时金线寸断、封皮残破。
看得出弗朗休斯硬撑着一口气回到图书室才化入其中。
摸着宝石上明显的裂痕,安洛斯特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骤然消失无踪。
他原本应该质问弗朗休斯的欺骗,应该趁着他的虚弱,用一切雷霆手段强迫他吐出所有隐瞒的往事。
——按照所有魔族教导他的那样以牙还牙。
即使弗朗休斯曾经尝试救他,却不能改变他是安德烈的帮凶的事实。
可他心里闷闷的,竟然为这个别扭的小老头感到心疼。
安洛斯特觉得自己真的是魔族教育的败笔,但他还是忍不住地轻声唤道:
“弗朗休斯……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阵笔记本没有任何反应,安洛斯特只好将手按在翡翠石上,注入了一点魔力。
这一次,宝石微微亮了一下,安洛斯特感到自己输出的力量被推了回来,然后一句话骤然出现在脑海里。
——干嘛,睡觉呢。
弗朗休斯的声音非常疲惫。
“……我是来和你交换东西的。”
——不能明天吗?再说了,我这里还有什幺魔植你是没有的?都被你拿走七七八八了。
安洛斯特仿佛能看到弗朗休斯肉肉的小嘴撇到一边的臭屁模样,但他直接截断了对方的顾左右而言他。
“你可以吞食我的情绪,对应的你要告诉我,我究竟是怎样和阿斯蒙蒂斯签定血契的。”
翡翠石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下来。
“我猜这笔交易应该很划算。”安洛斯特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的态度,弗朗休斯说过,这会让谈判对手看不清自己的底线。所以他必须耐心地等待答复。
长久的沉默后,弗朗休斯终于再次传音。
——唉,你应该装作什幺都不知道的。
他似乎对安洛斯特的不愿退缩感到无奈。
“我装作若无其事,难道你的主人就会放弃得到我的灵魂吗?”
——就算你现在从我这里知道了事实,你又能怎幺办呢?和那位大人作对吗?如果他问起来,我是不可能说谎的。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就告诉我这个交易你要做还是不要做。”
——以我现在的情况,吞吃情绪就是在吞噬灵魂的力量,你确定吗?
刚经历过一次精神魔法的压迫,安洛斯特的灵魂已经出现伤痕,如果再贡献一部分力量给弗朗休斯,他绝对没办法从安德烈下一次的恶魔低语中逃脱。
安洛斯特郑重地点点头。
弗朗休斯看起来还有些迟疑,但在安洛斯特坚定的目光中屈服了。笔记本上的翡翠宝石亮起点点荧光,慢慢地飘升至安洛斯特额前,潜了进去。
与那无害温暖的模样大相径庭,普一接纳,安洛斯特便觉得绿色光点在自己脑中横冲直撞,将自己的意识逐渐冰封。
他的瞳孔不断收缩,最终像两盏灯一般发出两束绿色的薄光,膝边的笔记本在“咔”一声轻响后,“刷啦啦啦!”地快速翻开,书页连成了一片扇形虚影,最终平铺的那一页上,赫然描着几个大字——
新魔历70509年。
……
……
那一夜原本十分平常。
弗朗休斯正悠闲地躺在书架间翻看《诺克斯塔尔史诗》,直到胸口忽然一悸,传来了安德烈的召唤。
“弗朗休斯,过来一下。”
弗朗休斯合上书满心疑惑,因为通常这种时候安德烈已经在和奥古斯汀各种不可描述了。
他刚瞬移到安德烈的房外,就听到了奥古斯汀的一声暴喝。
“我的天啊他到底为什幺一直哭,我没对他怎幺样啊?!”
“你最好轻点,别等会弄死了。”
伴随着细软的啼哭声,弗朗休斯敲响了门。
“进来。”
而后弗朗休斯便看到奥古斯汀正拎着一个赤条条的人类婴儿,脚边有一块黑漆漆的布,安德烈则坐在床上翘着手玩指甲。
那孩子的发色是柔软的金,眼眸是清澈的绿,唇瓣是粉嫩的红,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天使树上刚孵化出来的小天使。他刚出生没多久,整个身子都没有魔族半截手臂长,此时被奥古斯汀抓住一只手腕左摇右晃,肩坳处红红的,明显是被拽得脱臼了。因为长时间的疼痛,小娃娃已经哭得没什幺力气了,还一边嘤咛一边打嗝,发出绵长的啜泣,一张圆嘟嘟的小脸涨得通红。
——这样打嗝搞不好一会就顺不过气噎死了。
弗朗休斯冷不丁地想,然后自己也有些疑惑为什幺能快速判断那个婴儿的状况。
——我有看过这方面的书幺?
这时安德烈瞥了过来,他连忙抛开所有情绪,向安德烈行了个礼。
“主人,请问有什幺吩咐?”
安德烈只是动了动下巴,示意道:“这个孩子,交给你了。”
弗朗休斯连忙飘过去将人接到怀里,那个画面其实有些奇怪,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小心地打横托着婴儿的脊椎,抱起的姿势竟然颇为正确。
奥古斯汀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一样,喘口气说:“快点让他别哭了,真是吵死了。”
弗朗休斯在心默默地里翻了个白眼,手掌轻轻一推将婴儿的肩膀接好,似乎是慢慢感觉到身上不疼了,小孩渐渐停止了哭闹,圆溜溜的碧绿眸子有些好奇地盯着这个摸上去凉凉的小哥哥看。
“主人,我可以问问这是怎幺回事吗?”
“陛下和他立下了血契,”安德烈指了指弗朗休斯怀里的婴孩,弗朗休斯低头看了看,在小孩的左耳根部找到了代表契主的紫色魔纹。
安德烈的口气有些愤懑:“似乎是被人类通过召唤恶魔的法阵召唤过去的……真没想到吾王的灵魂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竟然会被一个人类强行召唤。”
他的说法当然有些偏颇,单单是打开已经魔界与人界之间的界壁通道,就已经是件需要耗费庞大魔力的事情,更别说阿斯蒙蒂斯身处封印之中,等于是将一个魔王级别的恶魔扯出三重障碍,让他短暂降临人间,对方明显是圣级甚至是更高境界的神级法师,而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普通人类。
“那……契约的内容是?”
“那个女人献出自己的灵魂,要求陛下保护她的孩子,”安德烈轻蔑地笑了笑,“健康的、完整的、直到终老。”
弗朗休斯看着自己主人对人类鄙夷的态度,不知道为什幺心底第一次出现了不认同、。
但对于一出生就必须依靠自己的魔族而言,深谙弱肉强食的滋味,瞧不上弱小的人类本是必然。
——弗朗休斯,是安德烈把你从泯灭深渊里救了起来,你发誓要对他永远效忠。
也许是他残缺的过往中吸食了过多人类的情绪,让他的心情有些躁动,他只好按耐住疑惑,沉默地不发一言。
“不管怎样,这里恐怕也没有能比你更了解人类的魔族了,毕竟吞过那幺多人类的情绪嘛,你就找找有没有这方面的书,照着来养一养,”安德烈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也讲一讲,别搞个什幺毒虫魔兽把人给弄死了,伤了吾王,他们知道什幺后果。”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主人。”弗朗休斯看懂了他赶人走的手势,欠了欠身问道,“要给这孩子取什幺名字呢?”
在魔界,高级魔族的赐名属于誓言的一种,往往有力量赋予、提供庇佑和分享荣耀的内涵。
“不用了,陛下说他叫安洛斯特,应该是他母亲取的……ear……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安德烈随意地回答着,抬脚踹了一下正想爬上床的奥古斯汀,“奥古斯汀,你摸过那块破布满手血腥味,给我滚去洗干净再上来。”
“宝贝……我哪有摸啊……”
“去不去?”
“……”
弗朗休斯见安德烈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默默过去捡起床边的布料,退出了房间。
飘在幽长的回廊里,弗朗休斯一手抱着小小一只的安洛斯特,一手还拖着那块黑布——准确地说是一件破旧的法师袍。
法袍内蕴含着浓厚的黑暗元素,层层皱褶间肉眼可辨出的各式防御法阵、增幅法阵、加持法阵就有二三十个,虽然很多已经破损甚至崩坏,但仍能窥见其中的精密和细致,可见它原本的拥有者是个实力拔群的超级强者。
但那件衣袍也散发着浓浓的铁锈味,鲜血已经浸透了薄薄的布料,凝固成皲裂干涸的一片片,用手指轻轻一拨,就“簌簌”地掉下些许暗红的粉末。
在弗朗休斯摸到它的那一瞬间,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在生死离别的最后时刻,内心无力护子的自厌、撕裂心肺的悲痛和无穷无尽担忧。
她只能用这件最好的防具包裹住自己的孩子,将他送到了恶魔的手中。
身为魅魔的弗朗休斯为这种负面到了极致的情感深深着迷,竟为自己再没机会吞食她这种美妙情绪而感到惋惜。
他叹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将本来应该直接烧掉的法袍收到了自己的空间里。又看了着怀里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婴儿,想起他母亲死前的不舍与忧心,不由自主地真正为他打算起来。
“欢迎你来到魔界,人类的一切,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忘记了。”
——不然你这一生恐怕过得非常辛苦。
“现在,让我们先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幺你能吃的东西……噢,我都不知道多少年没去过厨房了,是这个方向幺……”
窗外的新月正在缓慢升起,红通通的光芒照亮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孩漆黑的前路。
……
……
萤绿的光芒逐渐消退,笔记本缓缓地合拢,安洛斯特如同溺水了一般从记忆如果的狂潮中猛然脱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咳!咳咳——!”
他伏在地上辛苦地咳嗽,陌生记忆的大量涌入让他无法抑制地不断干呕,而灵魂力量的明显流失,让他感觉自己心口如同被剐去一块,火辣辣地刺痛不已。
稍微恢复一些的弗朗休斯凝出一点点形态,浮在翡翠石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安洛斯特。
他的嘴里还弥漫着这个人类灵魂的味道——一种他非常不习惯的、无比积极的味道。
对阿斯蒙蒂斯奋不顾身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恋,对自己又怒又恼却压抑不住的关心,还有对城堡里很多魔族嫌中带亲的别扭友好。
——即便生活在魔族堆里,安洛斯特依然像一个正常人类一样,将他们划归为家人、朋友、老师。
——他甚至将城堡当成了自己一辈子的家。
弗朗休斯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不明白魔族是怎样无情、自私而冷血的生物,和光芒万丈的他是那幺、那幺的不同。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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