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善识人心的九尾狐狸精,轻而易举地就能透过他眼中的波澜,看清他眼底如寒冰一般的冷漠。
封玉在说谎。
人与狐狸相似,都是警惕多疑的生物,他就知道封玉不是好糊弄的,如今看来封玉比他预想的还要心思深沉,想来也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对第一天认识的人情根深种?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逢歌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也就不想了,他是来报恩的,那么便只顾自己报恩好了,封玉想做什么,利用他也好,玩弄他也好,都随他去,他只要报恩,只要报完恩,就能随时脱身,回到青丘,他还是那只自由自在的狐狸精。
眯起眼睛笑了一下,逢歌一头扎进封玉的怀抱,伸手搂住他宽厚的脊背:“封玉,你真好。”静了片刻,他感到有两只手慢慢环住自己,是封玉搂住了他。
红姑在旁边看了几眼,识相地默默走开了。
两人沉默地相拥了很久,直到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封玉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正想拉着逢歌离开,一个大胆的路人忽然走上前来,看看封玉又看看逢歌,有些紧张地笑笑:“敢问这位公子,您……您就是怀王世子?”
逢歌和封玉两人相貌出众,本来就极为引人注意,早有不少人偷偷关注,之前又来了红姑那一遭,众人都在心里暗暗猜测他二人的身份,想来此人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应该已经憋了许久了。
封玉微笑地看他:“不错。”
那路人眼中显出惊喜,连连冲封玉作揖:“小人真是三生有幸能见到您!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
他说到世子妃的时候,逢歌清楚地察觉封玉握着自己的手一紧。
其余围观的人见他来了这么一招,纷纷反应过来,冲封玉行礼道喜。封玉面对如此场景,只得无奈地笑笑:“我便衣出行,大家无需多礼。”说着,忽然凑到逢歌耳边轻声道:“我们逃吧。”
逢歌迷惑地看他,却只见他狡黠一笑,扣紧他的五指,撞开挡在前面的人群,牵着自己大步狂奔起来。
他跑得很快,人群与喧嚣一下子被甩在身后,道路两旁的树上挂着的灯笼化作万千流萤,烟雾一样地飘过自己,散向不知名的远方。逢歌望着被灯火映得明明灭灭的封玉的侧脸,问:“我们要去哪里?”
封玉并不回头,只是笑道:“不必多言,你只需跟着我便是。”
两人一路狂奔至一处桥洞下,再看不见多余的人,也看不到满街的灯火,才停下来喘气。
封玉扶着腰喘了好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逢歌从袖子里摸出之前吃剩下的萝卜糕,往嘴里塞着,嘟嘟囔囔地问他:“你笑什么?”
封玉侧头,寂静暗夜中,他眼底有晶亮的光芒,仿佛雪霁之后,寒冰稍有消融时一闪而过的光亮,这是逢歌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出些许温度,不由得停住了动作,痴痴地看着他。封玉看着逢歌,嘴角是依稀的笑:“我今天很高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高兴,”忽地凑近逢歌:“但我确实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乘其不备,一口咬向逢歌手中的萝卜糕。满意地嚼了两口,封玉心道果然是抢来的东西特别好吃。
逢歌被美色所惑,一时不查,萝卜糕被咬掉大半块,损失惨重,他惨叫一声:“你还我萝卜糕!”说着挥舞着拳头要冲上去抢回,封玉一边拼命往自己嘴里塞,一边躲避逢歌的招式,一边嘲笑他:“是你看我看呆了才被抢的!我可不能给人白看了去!”
逢歌气急,瞅准了方向,一个猛子跳起来八爪鱼般地抱住封玉,咬牙切齿地道:“还我萝卜糕!不然我不下去了!”说着盘在封玉腰间的腿还紧了紧。
封玉愣了片刻,随即无谓一笑:“你要是不嫌累,我倒是不介意。”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溶溶月色:“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逢歌正想着看你如何走得动,封玉忽然把他整个人一扯一横,然后往后背一甩,天旋地转间,逢歌已经软趴趴地伏在他的背上了。拉过他两只胳膊横过自己肩膀,封玉把逢歌背好,侧过头在逢歌柔软的脸颊上亲了亲,借着月光看逢歌白`皙的脸瞬间红透,露出一个微笑,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回家。”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封玉将逢歌背到白天他待过的那个房间的床上,道了别,便离开了。
逢歌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是满目的花灯璀璨,睁开眼却又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暗夜。他忽然想起封玉的话,封玉说他很羡慕别人有人为他们点灯祈福,如果自己替他圆了这个心愿,算不算是报了恩呢?
想到这里,逢歌有些小激动,猛地坐起身来,马上就想窜到大街上赶紧找个人学个灯笼然后挂到封玉门前最高的树枝上,喊他全家并十八代祖宗一块儿来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想这么**来着,可惜刚窜到房门口,便透过窗户纸隐约看见守在门外的身影。
逢歌心里“咯噔”一声,险些被冲昏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倒退两步。
是了,封玉将他留在身边是另有所图,当然要派人好好监视。逢歌眉头微微拧起,重新坐回床上,抱着膝盖好好思考了一番自己的报恩大计。
封玉说他没看见别人为他挂灯笼那就相当于没挂,所以必须叫他看到。普通凡人当然不能奈他如何,只是他现在不过一个“弱女子”,又不是九尾狐狸精,是如何悄无声息躲过他的重重监视,跑到大街上学了灯笼还溜进他的院子叫他看到的呢?
这个问题很严重,逢歌十分庆幸自己提前想到了。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心中有了主意,念了句咒,再度变回自己少年的模样,身形一闪,整个人已消失在房间里。
冲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散光了,树枝上挂着的灯笼依旧红彤彤地照亮整条长街,长街上却寂静一片,只有一个老头还在慢吞吞地收拾摊子,想来也是要收摊回家了。
逢歌风似的窜到老头跟前:“大爷,您教我做个灯笼吧。”
老头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摆手道:“不教,不教,我还赶着回家睡觉呢。现成的灯笼还有几个,你自己挑几个吧。”
逢歌心道要是现做的管用我还用得着你说,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继续好声好气地道:“大爷,我要做灯笼送人,买的太没诚意了,我……我怕不管用,您行行好,教我做一个吧。”
老头抬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莫不是惹家中小娘子生气了?”
逢歌一怔,顺坡下驴:“呃……是啊,怎么哄都哄不好,急死我了。”
老头笑着摇摇头:“夫妻俩嘛,哪有不吵架的,互相多担待着点。罢了罢了,你我也是有缘,我便教你做个最简单的灯笼吧。”
逢歌忙不迭地点头:“如此多谢大爷了。”
要说灯笼这玩意儿,看起来简单,做起来也颇有几分复杂,好在逢歌是头聪明的狐狸,心灵手巧一点就透,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出了一盏不甚美观但也能凑合看的灯笼,不过他实在不会画画,最后只能提笔在灯笼上歪歪曲曲地写了几个字凑数。
就那几个字还是他从一本传奇话本儿里看来的话,话本里的主角是个终生颠沛流离的侠士,至死也不得片刻安宁,临死前,他用手指在沙地上艰难地写下“愿来生,平安康泰,一世无忧”。只可惜,写在沙子上写下的字,被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向老头再三道谢告别后,逢歌提着好不容易做好的灯笼飞回王府,抽着鼻子闻着气味,寻到封玉的房间。他房间门口的庭院里正好有一株桃树,今年的春天走得晚,桃花依旧灼灼满枝桠。逢歌攀住一根树枝打算徒手爬上去,可刚一用力就察觉自己现在的凡人身躯太沉重,恐怕桃树撑不住,回头看了眼封玉紧闭的房门,悄悄现出自己的九条尾巴,轻轻一跳,便跳上了桃树最高的那根树枝,将灯笼在树枝末端挂好,系紧,再吹一口气,灯笼里放着的蜡烛被点燃,在昏暗一片的庭院熠熠生辉。
很好,逢歌满意一笑,正想去敲封玉的房门,然后在他开门的时候赶紧消失,一转身,却怔住了。
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封玉站在门前,他身上披着件青色的外氅,头发散在额前肩上,一阵风过,云破月来,月光洁净如清水,洋洋洒洒地散在庭前檐下,照亮封玉清俊的脸庞, 映得他的眼眸一片澄澈。
逢歌很快清醒过来,慌乱中赶紧捏了个诀遁逃了。
封玉则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呆滞了很久,直到乌云再度将月亮遮掩,庭院中再度变得漆黑一片,才渐渐回过神来,沉默地走到桃树下,那个有着九条尾巴、精灵般的少年已经不见了,仿若他半夜醒来恍惚间产生了幻觉。
封玉抬头凝视着那唯一的光亮,那是一盏很粗糙的灯笼,若是拿出来卖,恐怕连瞎子一摸都会摆手说不要。上面也没画什么精细的花花草草,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像是孩童的练笔。他小心翼翼将它从树枝上取下,像捧着什么难的的宝贝一般地将这盏灯笼捧在手心,上面的寥寥几个字,他仔细地看了很久才看清写的是什么字,半晌,轻轻地笑起来。
上面写着“愿封玉此生,平安康泰,一世无忧。”
逢歌慌乱逃回房间,变回少女跳上床,拉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一双狐狸眼在黑暗里转来转去。
前面那么顺利,搞得他以为自己明天就可以报完恩回青丘了,哪知功亏一篑,最后竟然被封玉看到了,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逢歌痛苦地用头撞了撞床板,正暗自悔恨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是封玉!
逢歌一愣,立即闭上眼睛装睡,并决定打死不承认。
封玉走到门口,那个一直守在逢歌门前的人对他行礼道:“世子,您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